脂评·旨评
——品《脂砚斋评石头记》（四）
品旨评第四回：英莲薄命
先看本回首评
本回首评不长，故实录如下：
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原版前八句和后四句分隔开的。前八句就书中人物命运亦幻亦真、无常无伦嗟叹。后四句说的是本回官府的黑暗、主角的薄命和作者及评者的悲愤。最后一句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指燕山窦公指窦禹钧，五代时期后周渔阳人，官至谏议大夫。借指作者与评者已无祖辈庇荫，如同作品中的英莲一样任命运摆布。这说明，之所以作者与脂砚斋如此同情英莲的命运，直接因素是和自己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当然作者与评者的思想境界不止于此。
再看本回身评
芹文上回结尾处王夫人接到一封信，知道了薛姨母家遭了人命官司。旨评：“又来一位，宝钗将出现矣。”此处脂砚斋只关注宝钗。芹文：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原来这李氏，乃贾珠之妻。旨评：“慢慢度入法。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评作者笔法巧妙。芹文：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旨评：“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又解谐音隐语，世人安能以理守中？芹文：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旨评：“未出李纨，先伏下文李纹、李绮。”又点伏笔，提醒读者注意。芹文：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儿无才便有德”，旨评：“‘有’字改的好。确论。”原文“是”，才与德不可互替，故“有”更确。脂砚斋认可此观点？芹文：李纨，字宫裁。旨评：“一洗小说巢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脂砚斋似有些偏激，叫“红香”“玉翠”未必就恶俗嘛！也许这是当时书香之家的流行风气，凡大众的都是俗的，小众的都是雅的，以至于良家女儿不敢再用“红香”“翠玉”这些做名字，此类“俗名”便都落入烟花柳巷家。或许是倒过来的，这些名字被烟花柳巷用烂了，良家女儿不愿意用了，就如眼下“小姐”一词被污染一样。芹文：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旨评：“反有此等文章。”言像李纨这样的人不该丧偶。芹文：且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旨评：“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脂砚斋认为像李纨这样年轻丧偶之人门前无是非者实属罕见，可见当时风气“寡妇门前是非多”是常态。芹文：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旨评：“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言这本书中不得不有李纨这样的人物。尽管世上她很稀罕，但天地覆载何物不有？芹文：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旨评：“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如何扯到熙凤呢？潜意思是不是说熙凤若此难做到门前无是非？芹文：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就无庸虑及了。旨评：“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作者写李纨，原是为黛玉着想的，有李纨陪着黛玉，放心！脂砚斋深谙其意。
芹文：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旨评：“非雨村难以了结此案。”脂砚斋在讥讽雨村。芹文写原告说：“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旨评：“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不经之谈就是所谓“好日子”之类，可见脂砚斋是不信这些迷信之说的。芹文：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金陵一霸。旨评：“一派世境恶习，活现。”恶习指权贵作恶已成习惯，可见世风官风坏到何种程度。芹文：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旨评：“悲夫。千古世情，不过如此。”言官场鬼蜮历来如此。芹文：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旨评：“偏能用反叠法。”言雨村作秀。其实雨村第一反应或许是真的。人性是复杂的，恶人未必无善根，尤其是与自己的利益无关时。作恶往往因为事与自己的欲望有冲突。如果此案的公正处理有利于雨村迁升，他何必为作恶而作恶呢？作者控诉的是导致人恶性膨胀的封建制度，雨村只是其代表人物而已。芹文：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为疑怪，旨评：“原可疑怪，余亦疑怪。请看衍文字递出递转，闲中皆是要笔。”实言雨村机灵，作者闲文衍递之妙。芹文：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旨评：“语气傲慢，怪甚。似闲语，是要人。”门子何在上司前傲慢？故脂砚斋甚怪。实际指门子亦官场老鬼，深谙官僚心理，自认为很会捏住上司短处。要人，此故事关键之人。芹文：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旨评：“刺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言门子葫芦僧也，竟知老爷落魄之事，雨村岂能容他。芹文：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旨评：“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雨村惊骇不足为怪，脂砚斋故作惊讶了。芹文介绍了门子来历，说他把做门子当生意。旨评：“新鲜字眼。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新鲜字眼指把做门子当生意倒还轻省热闹。自嘲自己一路调侃世人，这门子却在意臆之外。芹文：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旨评：“妙称，全是假态。假极。”脂砚斋深知雨村秉性故一语中的。芹文：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旨评：“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如此亲近，其先必有故事。”毫不客气地揭露雨村的阴险狡诈。芹文：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的‘护官符’来不成？”旨评：“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脂砚斋先调侃一对，再惊奇这护官符。芹文：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旨评：“余亦欲问。骂得爽快。真是警世之言。使我看之，不知要哭要笑。”面对如此黑暗官场，倒应哭他一场。芹文写门子介绍护官符来历。旨评：“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快论！请问其言是乎否乎？奇甚趣甚。如何想来。”脂砚斋读到此处忍无可忍，只有一把眼泪可流。对他和作者这样的人，真的是想不到用仁义道德装点的官场如此险恶阴森，竟然有护官符这等事物。芹文写门子送给雨村护官符并为其断案出主意。旨评：“忙中闲笔用得好。可怜伊等始祖。”脂砚斋可怜大族名宦之始祖儿孙不肖，其实那些始祖未必是什么好东西。芹文：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即护身符内容：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介绍，此略）。旨评：“此等人家，岂必欺霸方始成名耶。总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一朝生事，则百计营求，父为子隐，群小迎合，虽暂时不沾祸网，而从此放胆，非破家灭族不已。哀哉！”大家族未必以欺霸成名，脂砚斋曾经的家族大抵不是这样。变坏的原因是子弟不肖……，作恶者一定会破家灭族，呜呼哀哉！芹文：雨村犹未看完，旨评：“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言作者写得好，雨村刚看了四家，没来得及看后面。芹文：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旨评：“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赞作者手法横云断岭。芹文：雨村细问这门子，“这四家皆连络有亲，旨评：“此四家不相为结亲，则无门当户对者，亦理势之必然。既结亲之后，岂不照应，又人情之不可无。是为下半部伏根。”言豪门结为姻亲，互相扶持，黑暗官场常态。芹文写门子告诉雨村自己对案情了如指掌。旨评：“斯何人也！放胆一说，毫无避忌。世态人情，被门子参透了。”脂砚斋惊叹：这门子什么人啊！世态人情都被他参透了。芹文写门子说被打死人叫冯渊。旨评：“真真是冤孽相逢”冯渊谐音逢冤，冤孽薛蟠也。芹文写门子介绍冯渊幼年丧父母，无兄弟，酷爱男风，最厌女子。旨评：“我为幼而失父母者一哭。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是写冯渊，更是写英莲，此处当哭。芹文写门子细说拐子将英莲卖给冯、薛两家，薛蟠打死冯渊经过。旨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虚写一个情种。也是幻中情魔。一定情即了结，请问是幻不是？点醒‘幻’字，人皆不醒。我今日看了，批了，仍也是不醒。有情反是无情。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可巧，指冯渊遇到英莲，恰又一反常态爱上她。冯渊也是魔幻中人物，情就是魔，故人都不醒，脂砚斋也不醒，致有情反是无情了。视人命为小事，言薛蟠作恶习以为常。芹文写门子介绍所卖丫鬟就是英莲等语。旨评：“门子问得又怪。当心一脚！请看后文，并无蹴动。至此一醒。‘闻得’只说一层，并无言及要娇杏自道之语。非作者忘怀，欲写世态，故作幻笔。”雨村不知所卖之人原是恩人之女，故听门子说如当心一脚。这非指雨村因此有愧于恩人，而是怕漏出当年的不堪来。脂砚斋按常人心理揣度，雨村该与娇杏言及英莲，而雨村不是常人，故只用“闻得”遮掩过去。雨村虚伪无情寡恩表露无遗，尽显作者幻笔之妙。
芹文写门子介绍拐子作案特点，说到英莲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旨评：“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脂砚斋心里只有黛玉、宝钗，无论说谁都可以联想到她们。芹文写门子说：“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旨评：“作者要说容貌势力，要说情，要说幻，又要说小人之居心，豪强之托大，了结前文旧案，铺设后文根基，点明英莲，收叙宝钗等项诸事，只借先之沙弥、今日门子之口，层层叙来，真是大悲菩萨，千手千眼一时转动，毫无遗漏。可见具大光明者，故无难事，诚然。”这一段评论作者功力了得，有千手观音的本事。作者心地光明，自然法力无边。芹文写英莲说自己被拐子打怕了，不记得小时之事’。旨评：“可怜！世家子女至此。可想见其先世亦必有如薛公子者。写其心机，总为后文。”脂砚斋此言是说报应么？此也指英莲心机。芹文写拐子得了冯渊银子叹自己罪孽已满。旨评：“天下英雄，失足匪人，偶得机会可以跳出者，与英莲同声一哭。”脂砚斋对拐子远没有对雨村恨。门子详诉事情经过，冯冤死、莲薄命、蟠恶霸，旨评：“良人者所望而终身也。可怜，真可怜。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天下同患难者，同来一哭。世路难行钱作马。使钱如土，方能称霸王。又一首《薄命叹》，英、冯二人一段小悲欢幻景，从葫芦僧口中补出，省却闲文之法也。所谓‘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先用冯渊作一开路之人。”如果英莲能嫁冯渊倒是良人所望，可惜命薄。脂砚斋也只能一哭。世道太坏，恶人当道，钱能通神。作者借门子说事，好笔法。不过用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来判英莲命运似乎不当。芹文写雨村听后的反应：梦幻情缘，恰遇见一对薄命儿女。旨评：“冯渊之事之人，是英莲之幻景中之痴情人。点明白了，直入本题。”说不明白的就往幻境里一放就点明白了？芹文写雨村急问官司如何断。旨评：“使雨村一评，方补足上半回之题目，所谓此书有繁处愈繁，省中愈省，又有不怕繁中繁，只要繁中虚，不畏省中省，只要省中实。此则省中实也。”作者用笔入神，无论繁简都落在虚实上。芹文写雨村听门子主意后故作姿态，连说要报皇恩，毕竟人命关天。旨评：“利欲熏心，必致如此。可发一长叹，这一句已见奸雄全是假。奸雄。奸雄。奸雄。良明不昧势难当。全是假。”脂砚斋恨极雨村，连骂奸雄。芹文写门子给雨村台阶。旨评：“误尽多少苍生。时错会书意者，多多如此。说了来也是一团道理。”作恶也有一番堂皇的道理，世上差不多都这样。芹文写雨村问以门子具体咋个操作。旨评：“奸雄欺人。”指雨村装模作样，自己有主意却要门子说出来。芹文写门子设计，报薛蟠暴病而亡，用银子打发冯家。旨评：“无名之病，却是病之名，而反曰无。妙极！”确实妙极。芹文：雨村言不妥，再斟酌。旨评：“一张口就是了结，（何）其腐臭！以‘再斟酌’收结，真是不凡之笔。”门子主意损极，雨村之好用“再斟酌”搪塞，不凡之笔指写雨村狡黠。芹文写雨村断案。旨评：“因此三四语收住，妙极！此则重重写来，轻轻抹去也。实注一笔，更好！不过是如此等事，又何用细写？可谓此书不敢干涉廊庙者，即此等处也，莫谓写之不到。盖作者立意写闺阁尚不暇，何能又及此等哉！盖宝钗一家，不得不细写者。若另起头绪，则文字死板，故仍只借雨村一人，穿插出阿呆兄人命一事。且又带叙出英莲一向之行踪，并以后之归结。是以故意戏用葫芦僧乱判等字样撰成半回，略一解颐，略一叹世，盖非有意讥刺仕途，实亦出人之闲文耳。”脂砚斋也玩欲盖弥彰之手法，所谓不敢干涉庙堂者，实际在提醒众人说的就是庙堂之事，并非闲文。芹文：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说话了。旨评：“又注冯家一笔，更妥。可见冯家正不为人命，实赖此获利耳，故用‘乱判’二字为题。虽曰不涉世事，或亦有微辞耳。但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故云此等皆非《石头记》之正文。”冯家太弱，只好如此，还被脂砚斋讥讽一回。非正文，为出宝钗不得不为之，遮掩世人耳目之说。芹文：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旨评：“随笔带出王家。”跑不了的。芹文写雨村担心门子于己不利，借故远远地充发了他。旨评：“瞧他写雨村如此，可知雨村终不是大英雄。至此了结葫芦庙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线。起用“葫芦”字样，收用“葫芦”字样，盖云一部书皆系葫芦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处。口如悬河者，当于出言时小心。“雨村，奸雄，自非英雄。葫芦提，如窦娥一般稀里糊涂蒙冤。葫芦僧，自作聪明者当引以为鉴。芹文：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致老大无成。旨评：“本是立意写此，却不肯特起头绪，故意设出乱判一段戏文其中穿插。至此却淡淡写来。为书香人家一叹！受病处。富而且孤，自多溺爱。孟母三迁，故难再见。”言作者妙笔。叹书香世家溺爱不教一样出阿呆样人。芹文写薛蟠不过略识几字，旨评：“这句加于老兄，却是实写。”不然与书香世家不符。芹文：寡母王氏，与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只有薛蟠一子。旨评：“非母溺爱，非家道殷实，非节度，荣国之至亲，则不能到如此强霸。富贵者其思之。”说得是。芹文：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旨评：“写宝钗只如此，更妙！”与黛玉对比方有此叹，作者与脂砚斋的情感倾向至明。不过对两者的亮相都有巨长的铺垫，只是铺垫的内容大相径庭，这设计也可以看出作者意图和立场。芹文：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好为母亲解忧。旨评：“又只如此写来，更妙！”言作者铺垫宝钗德行。芹文插入一段皇上崇诗尚礼的文字，宝钗备选才人赞善之意。旨评：“一段称功颂德，千古小说中所无。”作者非为歌功颂德，实为宝钗情节之需，像不像旨评的口吻？芹文再写薛蟠诸事。旨评：“我为创家立业者一哭！有治人，无治法。阿呆兄亦知不俗，英莲人品可知矣。破销不顾业已之事，业已如此，倒是走的妙。是极！人谓薛蟠为呆，余则谓是大彻悟。”脂砚斋为天下败坏祖业者一哭，权贵子弟变坏，实因天下有人治无法治之故，这认识很超越时代。薛蟠居然识得英莲不俗，打死人就走，钱可以搞定的还算事么？看来阿呆不呆，而是大彻大悟啊！此是反话。芹文：写薛蟠一家到金陵，其舅王子腾升官，故听母亲意见到了荣国府，住梨香园一节。旨评：“更妙！必云程限，则又有落套。岂暇又记路程单哉！天下之母舅，再无不教外甥以正途者。必使其升任出京，亦是留下文地步。写尽五陵心意。写不肖子弟如画。陪笔。正笔。好游荡不要管束的子弟，每惯会说此等语。闲语中补出许多前文。此画家之云罩峰尖法也。寡母孤儿一段，写得毕肖，毕真！薛母亦善训子。情理如真。”脂砚斋称赞作者“云障峰尖”。写旅程，在路不记日。写薛蟠怕被管束，舅舅因公离京，正合心意。写孤儿寡母，薛母亦善训子，说服薛蟠住姨妈家。总之写得入情入理，惟妙惟肖，又借此补叙了许多前文。芹文写王夫人接待薛姨妈一家，贾母发话留客，贾政吩咐安排其住处诸事。旨评：“大家尚义，人情大都（如）是也。开留住之根。好香色。老太君口气，得情。偏不写王夫人留，方不死板。用政老一段，不但王夫人得体，且薛母亦免靠亲之嫌。父母为子弟处每每如此。作者题清，犹恐看官误认，今之靠亲投友者一例。补足。真是一丝不漏。”尚义，言王夫人放心薛蟠无事。亲亲相护，亦是尚义。留住之根指合家进京。好香色指梨香园原是荣国公修养之所。得情、不死板、得体、补足、一丝不漏都指作者的情节设计符合人情世故和事件因果。芹文写薛姨妈一家住下后的日常情形。尤其写道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针黹，倒也十分乐业。才有旨评：“这一句，衬出后文黛玉之不能乐业。细甚，妙甚！金玉初见，却如此写。虚虚实实，总不相犯。”脂砚斋总是从黛玉的角度论事论理。芹文写薛蟠打扫自己房屋，有移居自住之意。旨评：“交代结构，曲曲折折，笔墨尽矣。”实际并未独住。芹文写不出一月凡是那些纨绔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引诱的薛蟠比当日还坏了十倍。旨评：“膏粱子弟每习成的风化，处处皆然，诚为可叹。虽说为纨绔设鉴，其意原只罪贾宅，故用此等句法写来。”贾府盛产纨绔子弟，比薛蟠还坏。芹文：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旨评：“八字特洗出政老来，又是作者隐意。”洗出，用词也妙。隐意莫非宝玉。芹文说族长是贾珍，介绍了贾珍情况。旨评：“其用笔墨何等灵活，能足前摇后，即境生文，真到不期然而然，所谓水到渠成，不劳着力者也。”意思是作者写贾府不堪的因由，写得水到渠成。芹文写梨香园可以自由出入。旨评：“即为作姨父的开一条生路。若无此段，则姨父非木偶即不仁，则不成为姨父矣。”这是站在薛蟠的角度议论的，即姨父并未打算约束薛蟠。
末看本回尾评
尾评甚短，录于此：“看他写一宝钗之来，先以英莲事逼其进京，及以舅氏官出，惟姨可倚，辗转相逼来，且加以世态人情隐跃其间，如人饮醇酒，不期然而已醉矣。”
此评只评作者写作手法巧妙，一应人物情节恰到好处，读之如饮醇酒。
品后凝思录
我以为本回尾评应该长些的，很意外。难道只因为宝钗是女二号吗？
作者和旨评写评黛玉，先写丧母之痛、又写别父之哀，再写孤旅之苦，结果是寄居之孤。进贾府排场阵仗虽大，与外祖母、众姐妹、宝玉相见，都荡气回肠。却免不了夜深人静之时以泪洗面，是为宝玉摔玉而哭，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的孤寂无靠而哭呢？所以，作者恨不得把所有的心思都留给黛玉，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止、一字一句上细描细画。虽然各色人物都栩栩如生，但几乎每个人都是为黛玉做陪衬的。
作者写宝钗，似乎也是这个套路。但那些人似乎与宝钗无关。描写宝钗的文字仅两段，几十个字，比写迎春和探春的还少。如果不看旨评，真不觉得那些人是为宝钗亮相做铺垫的。
我以为本回尾评应该长些的，是因为葫芦僧乱判葫芦并非孤立事件。
前三回写雨村，他的奸雄心性暴露得还不够充分，且他运气超好，先是甄士隐，后是林如海和贾政接连做他的贵人。在写雨村被免职的原因时，是听说的，其恶性并没有给人实感。雨村通过林如海和贾政复职补缺，他自己感觉是“轻轻”地，其恶性并不彰显。本回则不同，通过一桩命案，使他的内心深处的恶再也隐藏不住了。所以脂砚斋连骂他奸雄。雨村和葫芦僧皆官场中人，地位悬殊，但却联手作恶。这就坐实了脂砚斋说的官场宦境是妖魔鬼蜮的说法，阎王小鬼一起为祸人间。
一部《红楼梦》无处不在怨世骂时，在本回达到怨世骂时的第一个高潮。所谓真假梦幻、痴男怨女、木石仙缘、太虚幻境都是为了把怨世骂时这“真事”隐去。怨世骂时的目的在于揭露，在于控诉。在那样一个鬼蜮般严酷的环境下，作者和评者要使这部由血泪和成《石头记》生存下去，何其难哉！
从这个意义上说，本回才是《红楼梦》的本旨。可惜，这一回的旨评却没有见到脂砚斋强调“本旨”，甚是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