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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民顾炎武

 十米阳台黄手帕 2020-08-04

顾炎武

适时缺席只为怒刷存在感

   一 剃发

顺治七年(1650)秋,38岁的顾炎武登上了北固楼。他面色如水,刚剃的头顶泛着青光。

其时,距顺治二年颁布剃发令已经五年。五年间,汉人虽为悍卫尊严,和清廷之间发生过“嘉定三屠”、“ 扬州十日”之类的镇压和反抗。但已成气候的清政府持续高压,为生存计,不少老百姓还是忍辱剃发易服,当然也有死忠的遗民或躲山林,或落发为僧,宁死不愿屈服。

但顾炎武很特别:他没有隐居,也没有落发,而是把头发稍作修饰,扮作商贾,四处漂泊。刚开始还没啥大碍,但随着剃发者渐多,满街尽是青头皮长辫子,他的满头乌发就很惹眼。

此时,顾炎武面临着一个艰难选择:要么继续留发昼伏夜出,要么易服剃发做护身符行走江湖。顾炎武主动选择了后者,不是他不想留发以全气节,他的好友归庄早就落发为僧,而是,顾炎武站得更高,想得更远:

若继续留发,气节保住了,但势必成为清廷公敌,死是小事,他这么多年抗清,早把生死看作浮云;但活着更有价值,他还有更重要更迫切的事要做:反清复明。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头发这种个人气节和复明大业没有可比性。

《流转》

流转吴会间,何地为吾土?登高望九州,极目皆榛莽。

寒潮荡落日,杂遝鱼虾舞。饥乌晚未栖,弦月阴犹吐。

晨上北固楼,慨然涕如雨。稍稍去鬓毛,改容作商贾。

却念五年来,守此良辛苦。畏途穷水陆,仇讐在门户。

故乡不可宿,飘然去其宇。往往历关梁,又不避城府。

丈夫志四方,一节亦奚取?毋为小人资,委肉投饿虎。

浩然思中原,誓言向江浒。功名会有时,杖策追光武。

思忖良久,顾炎武终于做出了抉择:剃发易服。之后,他尽可以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去做地下工作星火燎原了。

之所以选择顺治七年剃发,顾炎武是有考虑的。此时,距剃发令颁布已经五年,五年间,清朝已坐稳江山,明朝早成明日黄花,一介遗民再和清廷公然叫板,无疑以卵击石,这时,就要智取,顺民身敷衍清廷,遗民心坚守底线。

饶是如此,一旦真的剃掉头发,顾炎武的心情还是很沉重。因此他才跑到北固楼上,登高长啸,以抒抑郁不平之气。平平仄仄下来,竟是一首荡气回肠的千古《流转》诗,道尽内心纠结。

不过,顾炎武太忙,不会一直纠结。他剃发留辫,连身上的行头都和一般老百姓没啥区别,清廷自然对他放松了警惕。不久,他加入了惊隐诗社。惊隐诗社还有个时尚名字叫逃之盟,是明朝遗民的逃荒原,诗文有之,酒亦有之,筹谋抗清更有之。

之后几年,顾炎武频繁出入各地联络义军,多次拜谒十三陵和孝陵,也没见清廷难为他,和留发时的潜影息踪相比,这种自由实属难得。

顾炎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和钱谦益那些仕清却内心不清静的人相比,和落发隐居的归庄等人相比,他既坚守了底线,又顾全复明大业,以一根辫子换得心灵自由,值了。

   二 履历

这个选择,和顾炎武的出身有很大关系。

顾炎武出生于昆山(今江苏省昆山市),祖上曾是江南望族,到父祖时家道中落。他自小被过继给早逝的堂伯顾同吉为嗣,嗣祖父是务实的学者,嗣母王氏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未嫁守节,又为婆婆断指疗病,是时代楷模,被朝廷笙表为“贞孝”。

这样的家庭里,顾炎武受的教育很系统很正统。6岁跟嗣母读《大学》,9岁又读《周易》,14岁遍读《资治通鉴》,教书的同时,母亲还给他进行德育教育,讲烈女传,更讲刘基、方孝孺、于谦等忠臣贤士。之后他遍读《诗》《书》《春秋》,夯实经学文学素养后,祖父又给他读邸报,(邸报主要登载皇帝谕旨,臣僚动态和朝廷生态),以培养他的政治素养。

17岁时,顾炎武参加复社。

文人集社在明朝蔚然成风,最初纯属文人风雅集会,后来却成为因党争被罢黜者清议干预朝政的武器。崇祯二年,庶吉士张溥将几社、南社、闻社等合成复社,以复兴古学为名,为国家储备人才。一时间,参与者甚众,因为加入复社,既可标榜声价,扬名士林;又可通过举荐,完胜科举。

顾炎武参加复社,想必这种投机心理也会有。但他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从18岁到27岁,他几次参加乡试,都铩羽而归。尤其是,随着复社壮大,人员也变得鱼龙混杂起来,有人干脆就是来混个脸熟的。

崇祯十二年(1639),顾炎武再度乡试败北,将近而立之年却立不起来,他彻底死了心。决定不在科举这棵树上吊死,另辟蹊径,走学术路线:“历览二十一史、十三朝实录、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公移邸抄之类,有关民生之利害者随录之。”

所幸,复社期间,除了科考失利,该做的他都做了:娶妻、生子、交友,将一个男子的青春年华尽情绽放。

在复社,他还遇到了归庄,归庄是明古文家归有光的曾孙,两人意气相投,惺惺相惜,“砥行立节,落落不苟于世,人以为狂” ,人称“归痴顾怪”。他俩太平时一起高蹈,明亡后一起抗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廷颁布剃发令,两人才分道扬镳,归庄义无反顾落发为僧,顾炎武扮商贾亡命江湖。

29岁时,顾炎武嗣祖父病故。这个和蔼的老人没有等到孙子高中的那一天,但也有幸躲过了明朝灭亡的心碎时刻。不过,从顾炎武当时及后来的表现看,他对孙子的培养没有付之东流。

祖父的去世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由于顾炎武是嗣子入继,名不正言不顺,嫡子孙觊觎遗产,龌龊在所难免,顾炎武无奈,只得将八百亩田产典给乡绅叶方恒,却不知叶方恒正有侵吞顾氏田产之意,当即正中下怀,此后多年,顾炎武与其斗智斗勇,阴谋与刺杀齐飞,流亡共复仇一色,给政治正剧镶上了一道家庭闹剧的花边。

而这些精彩演技,无不得益于他前半生痛并快乐的人生履历。

   乱世

1643年,明朝最后一年,为祖父服孝期满的顾炎武以例贡入国子监。例贡是以捐纳取得贡生资格,是当官的门槛。看明朝江河日下,顾炎武还是忍不住要力挽一下狂澜,但挽狂澜也是有条件的,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匹夫的能量毕竟太小,要想有作为,还得当官才是。

顾炎武的运气太不好,当贡生才半年,还没来得及当官,崇祯皇帝就上了吊,满清入主北京,顺治即位,多铎率大军征服江南,明南京吏部尚书史可法,凤阳总督马士英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建立南明小朝廷,年号弘光。

弘光小朝廷给顾炎武一个职务:兵部司务。兵部司务是个从九品的公务员,掌管兵部衙署内部杂务,起点不高,但毕竟进入体制了。虽说弘光偏安南方,又有清军压境,但顾炎武很有信心,他下笔千言,写下《军制论》、《形势论》、《田功论》、《钱法论》四篇调研报告,从军队改造、战略规划、务农积谷、财政整顿四管齐下,给弘光小朝廷打强心剂。

但遗憾的是,这剂强心剂没派上用场。顺治二年(1645)五月,顾炎武取道镇江赴南京就职,尚未到任,南京就被清兵攻占,弘光帝被俘,弘光政权灭亡。

其时,江南各地抗清义军蜂起,顾炎武和好友归庄等一起参加佥都御史王永柞的义军。开始义军比较乐观,制订收复计划,先苏州杭州再南京沿海,总之,要把满清打回老家,但理想太丰满,现实太骨感,义军连苏州都没收复就被打散,之后,松江、嘉定相继陷落。

顾炎武又和归庄等一道潜回老家昆山,偕绅士聚粮守城,打算打持久战。可清兵太强悍,不到20天,昆山亦失守,死难者多达4万人,顾炎武侥幸得脱,其两个弟弟却被杀,生母右臂亦被清兵砍断。9天后,常熟又沦陷,嗣母王氏绝食殉国,临终给顾炎武的遗言是:“读书隐居,无仕二姓。”这位未嫁守节,断指疗姑的奇女子,在国难面前,把气节发挥到极致。

其实,母亲殉国,除了其刚烈性格使然,可能还有更深一层,让顾炎武心无挂碍地艰难前行。

但母亲能死,顾炎武不能死。他要做的事很多,明朝如风中的蜡烛,明灭未定,但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要努力去做。这期间,明宗室唐王在福州称帝,年号隆武。隆武帝隔空喊话,授他兵部职方司主事,主事官居六品,比司务要高好多,但顾炎武为母守丧,不能赴任。

母亲的死成了他内心永远的痛,母亲的遗命成了他后半生的座右铭。多少年后,当清廷想与他和解,荐他鸿儒科,让他当官,让他修清史,他一一婉拒,逼得紧了,只一句话:唯有死尔。

乱世中,他为明朝活,新朝中,他为母亲活,更为自己活。

  四 精卫

为母守丧期间,顾炎武在老家继续反清复明。

其时,清松江提督吴胜兆与巡抚土国宝不和,前明兵科给事中陈子龙、成安府推官顾咸正、兵部主事杨延枢等暗中策反吴胜兆,顾炎武是顾咸正的同族,又是陈子龙、杨延枢的复社社友,与三人都有交集,是策反小组成员之一。

由于种种原因策反失败,吴胜兆被解往南京斩首,陈子龙投水自尽,杨延枢及顾咸正父子先后遇害,受此案株连而死者40余人,唯有顾炎武侥幸逃脱,劫后余生,忍看朋辈成新鬼,一个个在他面前调零,这种难以言说的痛,成了他艰难走下去的又一个理由。

顺治三年(1646),大学士路振飞联系顾炎武,要他暗中联络淮徐豪杰,以成大业。此后四五年中,顾炎武奔走在淮阴、沿海一带的抗清势力之间。

但明朝残局已定。明朝灭亡后,诸臣子为各自利益计,相继拥立不同的宗室,弘光灭亡后,并峙而立的隆武政权和鲁王监国政权窝里斗,萁豆相煎,鹬蚌相争,最终被清廷各个击破。

顾炎武属于隆武方,隆武帝曾授他兵部职方司主事,他虽因母丧不能赴任,但这份情心领了。隆武和鲁王不和,顾炎武却没有这么狭隘,对鲁王监国,他照样高山仰止,心存温暖。隆武政权短命,41天即遭覆灭时,他还有投奔鲁王的打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天下,不是哪个人的天下,也不是一家一姓的兴亡,而是中国人民生存和个中华民族文化的延续。无论明朝哪个宗室,只要是存活百姓,延续文化,他都可以接受,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当多年后,满清以推崇儒家文化为幌子拉拢汉人时,他的遗民情结才稍稍缓解,对清朝的感情复杂了许多。

此时明朝大势已去,顾炎武虽愿做填海的精卫,但奈何明朝覆灭的宿命比东海还深,又岂是他能填平的: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

话说得悲壮,事做得艰难。为母守丧去不得远方,他就蜗居昆山庐墓,并以昆山为中心,在太湖一带秘密活动。顾炎武之所以株守江南,潜踪息影,留发是最重要原因——清政府怎会允许眼皮底下晃悠着前朝遗民?

留发成了金箍咒,顾炎武心中很清楚,因此,他才会在顺治七年,毅然决然地剃发。青头皮长辫子,虽然貌似妥协,但退一步海阔天空。之后,顾炎武谒孝陵,谒十三陵,与遗民的联络也由地下转到地上。

这只心比铁坚的精卫,在血雨腥风中更学会了韬略。

  五 入狱

剃发易服,顾炎武的遗民身份被漂白,清廷倒没找他什么麻烦,还竭力拉拢他——以他的名声和威望,如能仕清,将会带动诸多遗民归降。

吊诡的是,顾炎武却于顺治十二年(1655)和康熙七年(1668)两次入狱,不过,这不是政治因素,而是家庭财产纠纷引起的。第一次是从兄觊觎财产,顾炎武便将八百亩田产典给乡绅叶方恒,叶方恒欠钱不给,和顾家仆人陆恩沆瀣一气,扬言要向当局告发顾炎武是明总兵张名振的内应。顾炎武一怒之下,回到昆山,将陆恩溺死,因之被囚松江监狱。

第二次是康熙七年(1668),莱州黄培诗狱案涉及到顾炎武。黄培仆人受谢长吉唆使告发主人收藏刊印逆诗,牵涉到作者300余人,其中就有顾炎武,而这个貌似文字狱案的背后,却是顾炎武和书生谢长吉的财产纠纷:顾炎武将卖田之钱借贷给章丘谢长吉,谢长吉借资不还,唆使黄家仆人,以顾炎武与黄家联络刻书为由将其告上公堂。审时度势,顾炎武主动投案,被关入济南监狱。

两次入狱,诸多因素形成了鲜明对比。首先是奔走救助顾炎武的人身份殊异。

第一次是遗民同志们,如归庄等,归庄不仅瞒着顾炎武求助于仕清的钱谦益,还与叶方恒直接交涉,劝他撤讼,息事宁人。这样,三个月后,顾炎武才获得自由。

第二次救助顾炎武的却大多是仕清官员,其中有朱彝尊,自己的两位外甥徐元文、徐乾学。他们充分利用人脉打通关节,半年后把他捞了出来。

两次入狱顾炎武的斗争方法也不同。

第一次和叶方恒斗法,顾炎武是个受害者,冲动又被动,不太讲策略,只好听天由命。

第二次顾炎武则有了斗争经验,事先焚烧书信,致书朋友,然后到济南投案,紧接着,又审视案情:证据在上年即被官方视为奸人构陷伪造之书,证据既伪造,罪名自然不能成立,牢牢掌握主动权。

两次入狱的结果也不同。

第一次顾炎武虽三个月开释,叶方恒却意难平,派刺客刺杀,仲夏某日,顾炎武行经南京太平门外时突遇刺客,“伤首坠驴”后遇救。

第二次叶方恒又唆使陆恩家人抢劫顾炎武家,“尽其累世之传以去。”顾炎武不得已北游,为抗清更为避祸。黄培诗案,顾炎武却打了个漂亮仗,不仅全身而退,还收回了章丘田产,人财两得。

两次入狱,顾炎武心境也有很大差异。

松江狱案让他流离失所,有家不能回,流亡各地;济南狱案却给他讨了个说法,使他豁然开朗,笑到最后。尤其是此时,距清兴明亡已有一段日子,人们的心理已由最初的反抗到麻木再到习惯,再加上清政府举荐、开博学鸿儒科等多种措施,笼络了不少汉人。

看看复明越来越渺茫,仕清正成为一种潮流。仕清虽不再忠于一家一姓,但济天下也未尝不可,况且自己入狱,得到了仕清官员的大力营救,面对越来越艰难的形势,顾炎武的铮铮铁骨柔软了许多: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能为天下就好。

  六 北游

江南举义失败,又遭松江牢狱之灾,顾炎武很消沉,国难当头,家难未歇,敌寇入侵,对手寻仇,家乡不可居。那就到中原吧——结交抗清志士,徐图复明大业;游览山川名胜,积聚历史文化素材。

顺治十四年元旦,顾炎武六谒孝陵后,返回家乡昆山,变卖家产,然后飘然离去,其时,顾炎武45岁。此后20多年,从顺治十四年离家北上到康熙二十一年在曲沃病逝,除却五次短暂南归,他江湖飘萍,遍及山东、河北、山西、河南一带,行程三万里,览书万余卷,最后定居陕西华阴终老。

顺治十四年,顾炎武真正变成了一个驴友。

他先在山东一带晃悠:莱州、泰安、曲阜,最后在济南东郊的章丘安家。安顿好家人,他又到山海关、北京一带谒陵。这段日子,虽觉明朝大势已去,顾炎武却还是心存幻想,尤其是南明残部进逼长江,更长人志气,顾炎武急忙南下,南明军却已溃败,无奈只得怏怏北归。

康熙元年,南明政权最后一任皇帝永历帝在昆明遇难,顾炎武得知消息后仰天长叹,是天要灭明,他尽力了。南明无可救药,审时度势,当前的任务不再是反清复明,而是“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三者三位一体,对顾炎武来说,治学和救民是一回事,“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

其实,明朝对顾炎武未必恩重如山,明在时,他报国无门,先后12次科考,都被拒之门外,明亡后,他遵母命不出仕二姓,曾隐居在太湖洞庭山。

但家庭环境和政治素养使得他和身边那些心如枯木的真隐士不同,他是身隐心不隐,这种身心的分裂让他很痛苦。又加上家难突现,北游对他来说,就成了必然:访遗民兴大业,考北国救民生。能复明最好,复明不成就退而求其次——实学救国。

北游25年来,顾炎武足迹半天下,每到一处,他都要访谈贤者,考察地理形势、人文风俗,对国政得失,民生疾苦了如指掌。经学素养、务实精神、北游实践,这三者都指向一个可能:仕清以匡天下。

但遗憾的是,这满清天下他匡不得。他能做的,就是治学立言,曲径通幽,给天下一个交待,自己一个交待。

顾炎武一生著述甚多,北游的二十多年更是井喷期,《日知录》、《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音学五书》、《韵补正》、《古音表》、《诗本音》、《唐韵正》、《音论》、《金石文字记》、《亭林诗文集》等,其中《日知录》最为有名,这本“负经世之志,著资治之书”的书,是顾炎武的读书心得,在北游之前就基本完成,之后不断修正,求异删同,力求个性,问世三百多年来,成为学术界精品,供清朝诸多文史大家疏正论辩。但仔细看书目,难免诧异:作为明末清初最著名经史学家,顾炎武唯独没有编修《明史》。

  七 缺席

清朝不会那么傻,傻到认不清明朝遗民顾炎武的旗帜作用。

康熙十年(1671),顾炎武游京师,住在外甥徐乾学家,徐乾学曾任内阁学士、刑部尚书,济南狱案时为捞舅舅出力不少。

徐是官员,住徐家,难免要接触清朝官员。因为济南狱案,营救顾炎武的多是仕清官员,顾炎武很感恩,对仕清官员的态度缓和了许多。但感恩归感恩,自己底线是不仕清,风月可以,诗酒可以,但破底线决不可以。

其时,康熙已除鳌拜两年,正踌躇满志,为将明朝赶快盖棺,给清朝正名,提议编修《明史》。一日,翰林院掌院学士熊赐履设宴款待顾炎武,席中邀请他入局撰述,顾炎武话说得很不好听:“果有此举,不为介推之逃,则为屈原之死矣!”这番话,不仅使熊赐履下不来台,连陪席的外甥都相顾愕然。

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为纂修《明史》,“特开博学鸿词科,征举海内名儒”,应征者众。顾炎武当然也在举荐之列,但顾炎武又一次坚辞了。

之后,明史馆总裁又要召他入史局,他差点以死明志:“人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之后,为了让清廷绝了这念想,顾炎武干脆“绝迹不至都门”,逃得远远的,省得让人惦记。以至于后人感叹:“到底不曾书鹤版,江南惟有顾圭年。”

其实,对一个精通经史的人来说,能到史馆修史,福莫大焉,且不说留名千古,更可为前朝招魂。这些诱惑,顾炎武都思考过,但他不能答应,人各有志,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他生长于忠烈世家,血里有烈性,又答应过殉国的母亲,绝不仕二姓。任何事都不能成为仕清的借口,修史也不能。

更何况十几年前,他就领教过修明史的下场:康熙元年(1662),被革职的归安(今浙江吴兴)知县吴之荣告发庄廷拢私修明史,其中“颇有忌讳语”,顾炎武好友吴炎、潘柽章受牵连入狱,第二年遇难。此案株连多达700余家,死78人,其中包括一些地方官员。

此时,如果接受满清的榄榄枝,不仅对不住母亲和自己,也对不住死去的朋友。但出于满清对汉文化的倾慕态度,又加上修明史实在耽误不得,自己虽坚拒,但绝不强加于别人,外甥徐元文和徐乾学仕清,又曾是明史的总裁,他和他们其乐融融,关系甚洽,并不因政见不同而心生隔阂。

不修明史,凭自己扎实的治学功底,凭着读书札记《日知录》,凭着一系列著作,顾炎武照样成为明末清初的一代宗师,被誉为清学的“开山始祖”。缺席《明史》和绝不仕清一样,不仅没有削弱他的历史地位,反因其独特的人格魅力,成为一种更为醒目的存在:仕清、修《明史》是风景,不仕、不修则是风骨——适时缺席只为怒刷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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