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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推荐|| 薛广玲:向阳花(小说)

 新用户91238811 2020-08-05

文学人生 诗意生活

        第2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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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责编 王一明

向阳花

薛广玲

1

穆云朵没有想到婆母会那么快死掉。

从住进医院的第二天起,婆母就一直嚷着要回家。大夫不同意,婆母因为这事哭过几次。第七天时,婆母绝食了。

穆云朵心疼婆母,悄声说,一会儿带你回家,不过只能在家里呆半个小时。婆母说,大夫不同意,咱们怎么走?穆云朵说,咱们就说去楼下遛达遛达,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反正咱家离的近,也就几分钟的路程。婆母急忙点头说,还是云朵有主意,好,听你的!回来我一定好好吃饭。穆云朵和婆母,很多事情都是一拍即合,很是默契。

婆母家住一楼,有一个小院。有一年,穆云朵心血来潮,说如果把小院铺上磁砖,靠墙根留出一米宽的土地,种些应季的小菜。再留出两个树坑,分别种一棵石榴树和柿子树。没事的时候在小院里喝喝茶,看看书,多好!婆母一听来了精神,第二天就请来了小工。公公说,在小院里铺磁砖,好天好地的可以,下雨下雪怎么办?婆母说,云朵想有这么一个小院,我也觉得好,就这么办!管它什么下雨下雪,只要自己喜欢就好!公公还要说什么,又把话生生吞了回去。公公知道,他说的话自来就没用,还不如放屁能让人痛快一些。

从家里回来后,婆母的精神好了很多。一口米饭,一口西红柿炒鸡蛋。那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穿越窗子进入病房内,铺满了半个地面,金灿灿的。房顶残留的积雪终于开始融化,以水的姿态一滴一滴下落。

这餐饭婆母吃得极是舒心,似乎比任何一餐都香。穆云朵想,看来这是要出院的节奏,刚从淘宝网上买的保温桶和折叠椅,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

饭吃到一半,婆母突然呼吸急促起来。穆云朵放下饭碗,说着,您别激动,我去喊大夫。可是她的手立即被婆母紧紧抓住了,婆母眼神急切地看着穆云朵,嘴巴在不停地说着。可是有口痰好似就卡在喉咙里,穆云朵把耳朵贴到她的嘴巴上,依旧听不清。

窝在折叠椅上玩手机的女儿,迅速跑了出去,在走廊里带着哭腔喊着,大夫,快去看看我奶奶!大夫,大夫!窗户上迅速贴上了几个人的脑袋。遂即,医生和护士脚步不停地往这边赶来。

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婆母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婆媳矛盾一般都是排在首位的。但是穆云朵和婆母的感情极好,甚至超越了和自家母亲的关系。穆云朵是家里的老小,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说大的疼小的娇,穆云朵家里却不是。穆云朵是母亲三十五岁时意外怀上的孩子,由于母亲月经自来就不规律,发现时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两口子商量来商量去,孩子生下来也没人帮忙照看,再说,他们本就有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好”字已经有了,于是决定流产。母亲在医院做检查时,偏偏查出竟然是熊猫血,以前只知道是B型,没有想到是RHB阴性血。大夫犯了难,说引产和生产的危险系数一样大,孩子发育很好,倒不如留下这个孩子。

母亲怀她时的心情可想而知。临产前,医院通知说要提前备血,两千毫升。大夫说万一大出血就麻烦了,普通的血型怎么都好说。那种万一很是可怕,那可是一尸两命的事,开不得半点玩笑。医生摊着两手说,即使那些血用不着,家属也得付钱。熊猫血比普通血贵很多,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穆云朵还没出生,就把一家人折腾得要命。所以在父母的眼里,穆云朵不仅是个赔钱货,还是个拖油瓶,家里房子本身就小,迫不得已,把农村的爷爷接过来照顾穆云朵,只能在客厅兼餐厅的地方,搭了一张行军床。爷爷往刷碗池里吐痰,在屋子里抽烟,沙发被爷爷几个不小心就烧了几个洞,母亲很是恼火。

母亲和爷爷动不动就吵架,父亲夹在中间,左劝不得,右也劝不得。劝哪一个,哪一个想死给他看。爷爷在农村时成天田间地头地转悠,为了这个并不稀罕的小孙女,困在了楼房里,看不到花草和牛羊,也没有能聊聊天说说话的邻居们,一个黄土埋脖子的人,还要和儿媳妇生闷气。这日子!

穆云朵一岁半时,母亲有一次提前下班回家,发现爷爷正嚼了花生米喂云朵,这是第六次了!母亲头上立即沸腾起一座火山,和爷爷义无反顾狠狠地干了一场。爷爷跳着脚说,他爹就是我这样喂大的,还说什么细菌不细菌,就是嫌我脏!穷讲究!

第二天,爷爷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自此再没登过她家的门。

2

穆云朵两岁时,有一天傍晚,父亲买回来一包羊肉,父亲那天出了一天的力气,他要吃羊肉补一补。穆云朵在一旁馋得咂嘴巴,父亲不忍,塞给她两块,她几乎不嚼就咽了下去。父亲又给,半斤羊肉,穆云朵吃了一多半。母亲翻着白眼说,给云朵吃管什么用?小孩子家家的!

不知道羊肉没有加热就吃了,还是穆云朵肠胃自来就弱,半夜里她又拉又吐。母亲很是心疼,不是心疼女儿,而是心疼那些吐出来拉出来的东西。自此,穆云朵见了牛羊肉就犟眉头,她不明白,那些肉明显有一股臊臭,为什么那么多人爱吃呢?

穆云朵上学时,从家到学校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那个巷子里,全是卖牛肉羊肉的摊子,有煮熟的,也有生的。中午时,那些熟肉争相冒着白腾腾的热气,诱惑着人的鼻孔和肠胃,招揽着生意。穆云朵上学放学时,总要提着气走路,可是那条巷子实在是太长,她就免不了被熏的头昏脑涨。到了学校,头就开始隐隐作痛,胃里翻腾得难受,课是一分钟也听不进去,各科的成绩就总在六十分以下。穆云朵脑袋很聪明,她想过转学,可是犹豫了几次,都没和母亲开口。她从来不敢给母亲提一点过份的要求,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好似一直在更年期,身体里装了无数干燥的鞭炮,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就能引燃。

穆云朵结婚后,和婆母投缘,两个人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她们从天说到地,从南说到北,就连夫妻间的秘事,她们都会讲给对方听。还是新婚时,他们暂时和公婆住到一起,有一次,她和婆母歪到沙发上,一聊就聊到了后半夜。丈夫起夜时看到说,不知道是给我娶的媳妇,还是给您娶的。婆母和她相视一笑,嚷着说,不聊了不聊了,睡觉去喽!

穆云朵结婚两年后,有一次头晕,险些摔倒。以为有了身孕,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是贫血。建议多喝些牛奶,多吃一些牛羊肉补一补。穆云朵说牛奶闻起来就有一股腥味,更别说喝了。婆母费了心思,把羊肉掺到猪肉里包水饺,还放了黄酒遮味。

穆云朵吃了一个,吃第二个时吐了。婆母的脸上露出调皮的神情,说,我就放了一点点羊肉嘛!就想让你加强营养,你的小嘴巴,真的是蛮刁得哦!

从小到大,婆母是最疼她的人。想到这里,她的泪水不管不顾涌了出来。这是穆云朵第一次料理一个人的身后事。她的手发抖,电话一个也拨不出去了。十岁的女儿抢过手机,拨了出去。穆云朵通知了婆母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好在婆母的至亲都在这边。那些人在电话里,一律都是呼天抢地的哭声。穆云朵放下电话,耳朵里回荡的都是不依不饶的哭声。

二姨三姨和小舅,其实早就知道婆母住院了,海市是一个不大的城市,稍有一些风吹草动,对方就知晓了,况且他们一直在暗中窥视着。有一次,穆云朵远方的表哥来串门,二姨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不到十分钟就赶了过来。二姨敲开门,一脸的志在必得,正想发作,才看清坐在沙发上的男子是个串腮胡子,并不是丈夫鲁启亚。二姨话都没说半句,就讪讪地走了。二姨走后,穆云朵才发觉,表哥的确和丈夫很像,特别是背影。

二姨三姨和小舅,不到二十分钟,就齐刷刷一起到了医院。公公那边的亲戚离得远,多数都是东北的,也都电话告知已经在路上,都火急火燎地赶飞机或是高铁。和那边的亲戚见面,还是在十多年前穆云朵的婚礼上。那些亲戚也就是过年时电话拜年,再不就是通知一些关系生死的大事,谁去世了,谁家又新添了娃娃。有时逢了红白喜事,因为路途遥远,只能打些钱过去,聊表心意。婆母的死,像一道紧急圣旨,让这些人快马加鞭赶了过来,死亡成了给亲情加温的那朵火焰。

三年前,穆云朵一家和二姨三姨小舅三家,宣告了亲情的终结。三姨和小舅的结束语是,从此你们走你们的阳光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二姨说,父债子还!想想不对,想要改口。婆母挥了挥手说,你们快些走吧,我儿子欠下的债我还!穆云朵接了一句,说,还有我!

婆母的死亡像一把神秘的钥匙,一下子化解了这场长达三年的人际危机。那些人进了病房就扯天扯地地哭,仿佛他们一直血浓于水,也仿佛从未有过间隙。三年前的那一幕,只不过是一场虚幻而已。穆云朵心想,三年来,想必他们是有过反思的,定是对婆母有了忏悔,才会哭得如此真切动容。

3

婆母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这在当时的农村,曾经轰动一时。婆母上大学后,就开始勤工俭学。那时候没有什么肯德基的小时工,也当不了礼仪小姐来赚钱。她只能靠周末到学校附近的饭店打杂,在学校里捡破烂,还吃同学们的剩饭。她把钱一点点存下来,积少成多,一并寄回老家。她从来不觉得丢人,因为她实实在在地付出,就能换来妹妹和弟弟们的光明未来,那是值得的。婆母说起那些经历,总是泣不成声,穆云朵也跟着掉泪。

婆母工作后,每个月的工资一发,最高兴的事就是跑邮局,往家里打钱。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婆母结婚后的很多年。婆母长得如花似玉,一朵鲜花却毫不犹豫插在了公公那坨不起眼的牛粪上,很多人不解,包括穆云朵。婆母说,当初选择公公,就是看中了公公的性格,因为换作另外一个男人,不可能容忍一个女人如此地照顾娘家。婆母结婚后,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陆续考入大学和中专,他们在大学里吃的每一餐饭,穿的每一件衣,都是婆母供给的。穆云朵说,亲人之间也会有斗米养恩,担米养仇的事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有恩必报。在涉及个人利益的时候,那些以往的恩情早已随风而去,遥远得无法回忆。

穆云朵看到二姨三姨和小舅的后背,在哭泣中起伏,她相信那一定是真实的悲伤。她把那些人一一搀扶起来。婆母的后事需要立即定夺,即使大家再悲痛,也不能拖泥带水。人死如猛虎,邻床的病号家属,吓得不敢在病房里呆着。人死后怎么能那么小呢?穆云朵看着被白床单包裹的婆母,像一个大号的婴儿。

医生催了两次,说,要么拉到殡仪馆,要么拉去火化场。这尸体不能在病房里停留太长时间,希望家属理解。

穆云朵眼含热泪,一一询问大家,婆母的后事该怎样处置?

沉默良久,二姨三姨和舅舅总算说了话。他们一致声明,这是鲁家的事,他们自然做不得主,还要看姐夫的意思。公公在女儿地搀扶下已经来到了病房。公公性格软弱,平常事事都做不了主,遇到这么大的事,可想而知。公公一句话断成了几截,意思是,穆云朵看着办。这是一个难题。

二姨说,我姐走得太急,这消息啊,说不准三两天就能传到鲁启亚的耳朵里。上个月我还听人说,有人在海南看到过他。那些人净说些没影的事,说外甥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说有了孩子。你说云朵,要说有女人我能信,这有孩子?!你们说,这不是胡扯嘛!咱们都是知道的,外甥是患有不育症的。

小舅白了一眼二姨,用眼睛示意,穆云朵的女儿还在一旁。小舅说,如果外甥真能听到消息,他应该会赶回来的!这终究是他妈,他再什么也得给他妈送终。

小舅是个老师,说话一向咬文嚼字,他没有说养老。婆母这三年来身体极差,全是穆云朵在床前尽孝。其实不仅仅是亲戚们不理解穆云朵,就连自家母亲说起来,也是摇头叹息。说男人跑了,你还守着那个家有什么意义?朋友们也话里话外地劝过穆云朵,树挪死,人挪活,吊到这么一棵树上,值得吗?!那些人说起话来,就恨得牙痒痒,仿佛青春转眼即逝,穆云朵马上就会有悔青肠子的那一天。

穆云朵轻轻一笑说,那两位老人怎么办?

说话的人就没了声音。对门邻居说,像穆云朵这样的人,在我们陕西老家叫瓜女子。在这里,叫拉边套。都是一个意思,傻!

三姨说,要我说,我大姐是整个死到了我外甥的手心里!我姐多要强啊!这几年过得生不如死!我大姐过得苦啊!大——姐!大——姐!

在海市有个不成文的风俗,讨债的人,年前可以随意讨,年后是不可以的,这是规矩。可是三年前的大年初三下午,家里突然间来了很多人。他们已经顾不得那些规矩了,个个眼睛通红,像是发情的公猪。他们一起到了穆云朵家,声嘶力竭地吼着,还钱!还钱!

年下里,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就连在国外工作的人,都千里遥远飞了回来。小区里难得如此热闹,邻居们把那个小院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边看边议论,像是看一场无比精彩的马猴戏。

穆云朵和婆母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丈夫在省城的生意,早就赔得精光。年前丈夫回到家里,就到亲戚朋友手里借钱,据说总共借了一百万左右。丈夫初二一早就走了,说是省城有些业务单位要走访。

婆母急火攻心,一下子就病倒了。婆母退休前是海市人民医院外科的一名大夫,不能说是大名鼎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她走到街上,凡是认识的人,见了她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婆母哪里受过那么大的屈辱呢?

二姨提议,家里能拿的拿,既然鲁启亚不让他们过好年,他们也不让穆云朵他们过好年。婆母哭着说,鲁启亚的生意做得火爆的时候,你们可是没少得利啊!一万的本钱,到年底就是一万二,十万就是十二万。我们宁可少拿,也没亏了你们。这如今鲁启亚的生意有了难处,你们总要相信他,他不会卷钱走的。

二姨和三姨跳着脚说,呸!听说他在省城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我们真是后悔呀!怎么就没打听打听呢?这可是自己的亲外甥,谁知道自家人还能坑自家人啊!天啊!鲁启亚丧良心啊!

4

从那之后,婆母就很少出门了。她不愿意见人,最多到小院子里走一走,看看天空和白云,侍弄侍弄几年前种下的石榴树和柿子树。婆母在那个小院里,常常小声叹气。小院里铺的是磁砖,冬天一到,有点水就会结冰,如若下了雪就滑得要命,公公说的话果然没错。

婆母的身体越来越差,特别是临近年关时,总要没有缘由地病倒几次。婆母人躺在床上,心却在门上。她总幻想着儿子说不准就回家了。有几次,对门的开门声让她误以为是儿子回来了,她一下子就起来了,鞋子没穿,光脚起来就去开门。对门的邻居有些尴尬,婆母脸上盛满了失望和委屈,泪水在眼睛里打着转,隐忍着。

三年来,婆母和穆云朵最大的目标就是还帐。穆云朵先是把她和鲁启亚的房子卖掉了,由于卖得急,只卖了四十五万,穆云朵搬到了婆母家居住。公公婆母的退休工资和穆云朵的工资,除掉必须的生活开支,剩下的放到一起,按照轻重缓急来还帐。穆云朵的帐册每勾掉一笔,他们就能痛快地呼出一口气,第三年时,就只剩下二姨三姨和小舅的一部分未还。

第三年时,婆母有些老年痴呆了。婆母不过六十七岁,按现在的生活质量,婆母的岁数还是年轻的老年人呢!有些明星,六十多岁了,穿着牛仔裤,扎着马尾,一副活成千年老妖的架势。

穆云朵问婆母,妈,您想鲁启亚吗?

婆母说,我才不想他!那个害人的狗东西!有人说他可能早就死到外边了,他死了也是活该!云朵你快些找个男人吧!别让自己这么苦。说这话的时候,婆母是清醒的。

有一天,穆云朵正在上班,公公打来电话说婆母不见了。他们找遍了海市的大街小巷,只到天黑透了,婆母依旧没有回来。穆云朵和公公害怕了,他们报了案。只到第三天下午,公安局打来电话,说在临县自来水公司门口,有一个老太太,倒是符合婆母的形象。穆云朵说不会是婆母,到临县要倒两次车,婆母有些老年痴呆,胆子又那么小,她怎么能坐车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再说她去那里干什么?

穆云朵去了一趟,没有想到果真是婆母。穆云朵问婆母,你来这里做什么?婆母说,我要接亚亚放学,鲁启亚怎么还不放学呀!婆母这时候又是糊涂的。

公公说那个自来水公司,以前是个小学,他们以前在临县工作时,鲁启亚就在那里上学。

穆云朵说,按我的意思,先把婆母送去火化。人走得太急,墓地也没有买,骨灰就等一等再做打算。如若鲁启亚回来,那就更好。

就在事情敲定,拉婆母的车子来到的时候,二姨三姨一下子扑到了婆母的身上。穆云朵也哭了起来,那终究是血浓于水的亲人,那终究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生死离别。

穆云朵去安慰二姨和三姨,二姨先停了哭声,说,我姐留下什么话没有?

穆云朵遂想起婆母闭眼之前的那句话,说,婆母说的话我没有听懂。

三姨说,那我们的债,她没有交待吗?

穆云朵摇头,二姨和三姨的话,让她的心里涌上来无边无尽的寒意。她想去捂住婆母的耳朵,她怕婆母听了后,会死而有憾。看来死亡也不能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有些悲痛只是表象,以往的恩情早就云淡风轻,眼前的利益才是真实的,灼人的。

二姨又一次抱住婆母,哭喊着,我的好姐姐哟!你怎么不安排好再闭眼啊?我那些钱可怎么办啊?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啊?

公公捶胸顿足。穆云朵奋力地拉开二姨,车子是雇来的,人家催得急,三姨又扑了上去。穆云朵说,你们的帐我来还,今天我就给你们写字据,好不好?

二姨三姨的哭声立即停了下来,说,这些年,你过得实在是不容易,我们都知道。这样对你是不是太不公平?穆云朵说,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记得二姨还剩六万,三姨还剩五万,小舅家是两万。我答应你们,这些钱一定还给你们。

小舅说,云朵,我家的两万不要了!长姐如母,我大姐当初对我是没得说啊!当初为了供我读中专,她一直拖到三十岁才要孩子,为了我,怀着孕都吃舍不得吃好的。人不能没良心,大姐对我的恩情,我知道!我的大——姐!大姐!

5

东北的亲戚赶到时,婆母已经变成了一把骨灰。他们是公公的二弟,公公三弟家的儿子,公公大姐家的女儿。穆云朵依次称呼为二叔,堂弟和表姐。穆云朵在婚礼上见过二叔。

那些人并没有真正的悲伤,像是终于赶上了一场年终大戏。他们放下行李箱,草草地对着婆母的遗像鞠了三躬。就撇着东北腔,把穆云朵的家倾刻间变成了一片东北热土。想想也是,那些人和婆母没有任何一点血缘关系,何来悲伤?况且,自从婆母和公公结婚后,他们的钱大多都接济给了婆母的娘家。自然就对东北的亲戚照顾不周,难免会厚此薄彼,那些人对婆母的怨恨,早就在最初的季节里发了芽生了根。

二叔说,让云朵歇歇,小凡去照顾你大爷,你可是鲁家正宗的后人,这启亚没了音信,就该你顶上来。这话说回来,如果过几天还没有启亚的消息,就该你给你大娘摔丧盆。

摔丧盆是儿子的差事,没有儿子的,自然是侄子。在农村,没有男孩的家庭,是要千方百计过继一个本家的男孩,如果死后没人给摔丧盆,没有人给打幡,想必是极其可怜的。

小凡是堂弟,一个劲点头。立即跑到卧室给大爷端茶倒水,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公公很是受用,仿佛亲情间的血液,瞬间蓬勃流淌起来,姓氏在这一刻变得庄重而真实。

穆云朵听到他们在一起小声嘀咕着,说,她活着时,就只顾着她娘家,咱们啥也没得到过。现在好了,也该是咱们挺直腰板的时候了。

他们在屋子里抽着烟,喝着茶。表姐翻遍了电视橱,抽屉,又跑到婆母的卧室里继续翻找。穆云朵说,表姐,不好意思,我婆母活着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进她的屋子,您请出去吧!

表姐说,我以前就听说过,我这个舅母是个讲究人。进屋要换鞋,换鞋就换鞋吧,还要洗手!没听说过!那年你们结婚我妈来的,说是因为洗手的事,被舅母训过一次。哼!这人再讲究有啥用,还不是……

穆云朵说,人死为大,请你说话尊重一些。

表姐不好意思一笑,说,好好,不说了!我就想找点零食吃,我们那疙瘩一到冬天,就是盘腿坐炕上嗑瓜子。这嗑惯了,闲下来真难受。我看我还是出去买点瓜子吧!

表姐买来了瓜子,边吃边聊,还招呼穆云朵吃瓜子。他们的脸上透着舒心的微笑,全然没有一点赴丧的样子。婆母的遗像就在电视橱上摆着,她眼神幽怨地看着这些人。穆云朵有些心酸,不知道婆母的灵魂走了没有,如果看到此景,会不会有一丝心寒?这些人!哪怕是做做样子也好啊!

第二天吃过午饭,二叔说,这启亚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要我说,明天就出殡,小凡摔盆。还有啊,我们如果走了,哪能放心我大哥?我们要把我大哥带走。

穆云朵怔了,说,这么多年,你们不都一直都放着心吗?鲁启亚失踪后,公公婆母身体一直不好,公公去年犯了一次脑梗,当时婆母给你们打过电话,你们怎么都没有来一个人?你们要把我爸带到哪里去?

二叔说,我们要把我大哥带回东北。

堂弟说,不信你可以问我大爷,他是同意的。

公公在卧室里躺着,咳嗽了一声。二叔说话嗓门很高,他的样子表明了,现在这里是我们鲁家人的地盘。

穆云朵说,这天气太冷,老人血压一直有点高,总要等天气暖和一些再去。

堂弟说,咱们明人不说暗语,这房子是我大娘大爷的,现在我大娘去世了,我启亚哥也失踪三年了,这房子咱们最好说道说道。

穆云朵说,这房子是我婆母单位分的房子,这是我们的家事,就是有什么打算,也是我和我爸商量。

堂弟说,虽然说房产证是我大娘的名字,但是他们是夫妻关系,我大爷也是有一份的。再说,我们的身份也有继承权,我来之前就咨询了律师,如果说不清楚,咱们就走法律程序解决。。

表姐说,你当我们不知道?近两年,这块房子在市中心,位置好,房价越来越高,少说也得一百多万!除非我舅母留下了遗嘱,否则,哼!

二叔瞪了一眼表姐,说,就你话多,这人死得这么急,能留下什么遗嘱?净说那没用的。咱们和云朵好好商量,都是一家人,总不能翻了脸不是?

穆云朵还没从婆母去世的悲痛里走出来,又一下子掉进了另一个漩涡里。

那些人,机关枪一样,你一言我一语,把道理一条一条咸鱼一样砸了过来。穆云朵跑进婆母的卧室,捂上被子哭了起来。婆母去世后,她操持着后事,还没能好好哭上一场。她实在是太累了,三年来所有的日月,哪一天不是负重前行?她哭着哭着,竟然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婆母说,云朵,不要悲伤。我希望你做一朵向阳花,生活再苦再难,都要心向光明。记住啊,孩子!

她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6

天已经黑透了,墓色里掺杂了大多的悲伤,如大海一样浸染了她眼中的世界。抬眼看看窗外,万家灯火已经初上。

她听到他们在客厅里吃饭,碰杯,说笑声一浪一浪传了过来。他们在商议,明天几点出殡,怎样办理房子手续,把公公接走后,在东北怎样安置。

穆云朵一下子就成了局外人。她把灯打开,看到婆母的屋子里,柜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地板也有几天没有拖了。她去了洗手间,洗了抹布,涮了拖把。那些人看到她出屋,各自扫了一眼。表姐喊着,云朵,来一起吃饭吧?刚才敲门,你也没应,我们就先吃了。我刚才打车去买了明天出殡用的东西,你看看还缺啥不?

穆云朵没有作声。堂弟瞪了穆云朵一眼,说,甭搭理她!矫情!

他们就又热热闹闹吃了起来。

婆母是个爱干净的人,她要把婆母的房间收拾干净。婆母的照片,她呆独存放了,如若她走,她是要带走的,留个念想。擦完桌面,她开始整理衣橱,婆母的衣服她都打了包,明天找个场地烧了,让婆母一并带走。

她打开婆母的床头柜,发现了两张纸,一张是婆母亲笔书写的一份声明,把这套房子赠送给穆云朵。还有一张化验单,竟然是穆云朵的检查单据,纸张已经泛黄,上边写着子宫先天发育不良。

穆云朵一下子跌坐到了地板上。她号啕大哭起来。

穆云朵结婚后三年一直没有身孕,婆母说咱们也没有万贯家产要继承,也不是王室贵族,再说要孩子终究也要讲究缘份。公公焦急万分,他和穆云朵说过几次,意思是赶紧去查查身体,有病治病,孩子的事,还是要趁年轻。穆云朵明白,对男人来说,传递香火是至关重要的。谁不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隔代的子孙?

穆云朵和丈夫去医院做了检查,婆母也一同去了,她找了医院的老同事,化验单据也是婆母取回来的。

事后,婆母说是丈夫患有先天性不育症。穆云朵很是伤神了一段时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终究是一辈子的缺憾。那段时间她想了很多,重新审视了和丈夫的感情,如若因为这个就和丈夫离婚,穆云朵舍不得。

后来,他们抱养了一个女孩。

穆云朵没有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那张遗书显然是婆母从医院回家后写的,笔迹好似还未干透。

那些人看到那张遗嘱后,就找了这样或那样的借口,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婆母出殡时,穆云朵摔的丧盆,女儿打的幡。穆云朵使足了力气,把盆子摔得又响又脆,盆子倾刻间变成一地的碎片,一个人一生,有了标志性的结束,想必也是圆满的。穆云朵听老人说过,盆子摔得响和脆,已去的人来世才会过得更好。

打理完婆母的后事,穆云朵让老家的表姐过来了,帮忙照顾公公和女儿。她要出去寻找鲁启亚,虽然她一直没有猜透婆母临死前说那句话,但是她相信,她和婆母的心是想通的。婆母在梦里说过的话,她也一直记在心上。

穆云朵出发那天,已过惊蜇,春天已经不远了。


作者简介:

薛广玲,女,汉, 1977年出生。2010年开始创作小说,在《天津文学》《阳光》《山东文学》《厦门文学》《齐鲁文学》《翠苑》《陕西文学》《奔流》等刊物发表短篇、小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哪一种生活不用挣扎》获得孟子文学奖三等奖,山东省作家协会第八届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

(组稿 靳翠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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