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史研究的新成果——“汉字中国”丛书简评

人生之初ABC 2020-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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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建构了人们的意义世界，可以体现一个民族思维方式和意识结构。汉字是现在世界上唯一还在使用的、以象形为基础的文字，与英文、俄文等表音的字母文字不同，汉字是典型的意音文字，在中国历史上曾经衍生西夏文、女真文、契丹文等，对周边国家文化产生过巨大的影响，形成了“汉字文化圈”，即曾用汉字书写历史並在文字上受汉字影响的国家(民族)，主要包括越南、朝鲜半岛、日本、琉球群岛、泰国等。越南语、朝鲜语本语的书写字六成源于汉字。汉字具有集形象、声音和辞义三位一体的特性，以象形为基础的汉字长期延续使用，使得中国人的思想世界始终不曾与现实世界的具体形象分离，思维中的判断、推理、运算始终不是一套纯粹而抽象的符号，这一特性不仅在世界文字中独一无二，也是中国文明的一脉相承，延续不断的主要原因之一。

“汉字中国”丛书以汉字为基础来研究中国古代观念史，主要撷取儒学史上具有代表性的观念，进行历史梳理、义理诠释和学理分析，对儒学具有现代性因素的成分进行挖掘、提炼和创造性发挥。观念不同于概念。概念具有高度抽象、理性等特点，存在于逻辑世界中。观念既有抽象性特点，又具有感性色彩；既有理性特点，又具有情感色彩；既是形而上，又直通形而下。

观念史研究是一门新兴学科，在西方诞生还不到一百年，是涉及文学、史学、哲学、法学、经济、艺术、宗教、科学等领域的综合性研究。观念史与哲学史、思想史有密切联系，但有不同。本丛书主编曾振宇教授认为观念史脱胎于哲学史，但是又有别于哲学史。哲学史从哲学与史学双轨并行的视野，对哲学流派、哲学体系和哲学家思想进行梳理与研究；观念史侧重于对哲学流派、哲学体系中的“结晶体”——“单元观念”进行分析与研究。也有学者认为“思想史所研究的思想观念后面，还有着一种新的组合，犹如化学反应一样，需要有能够产生化学反应的基本元素，而观念的单元则正是这些思想观念复合体的基本单位，它决定能够产生思想演变和其呈现的样式与内容的丰富性。如果说思想史是研究高度专门化的某一种思潮或思想的话，而观念史则是探讨能够成为这一思潮与思想的基础与设置。”[1]因此，观念史通常被认为是思想史的姐妹学科。

多年前，笔者在博士论文[2]中提出了思想史范畴的设想，是受到中国哲学史研究的启示而尝试提出的，是与中国哲学史研究范畴有交叉、重迭的，但有不同：

前者为引进西方或以西方为参照形成的，有可资借鉴的模式；后者则为符合中国传统的，

而传统之观念又未得现代转化，混杂在浩如烟海的文化资源中尚待提升。

前者不能体现中国人思想意识发展的独特性和中国思想文化的特色，后者则能。

前者与中国人的认识，思维发展及精神状况有关，属更高的抽象领域的切割；后者则除了与前者有关外，还与中国历史的发展，制度的演进及物质的、人性的、情感的因素有关，因而更具有多向性、多面性、多义性、实在性、综合性，并与前者的单向性、规范性、逻辑性、抽象性、专业性形成对比。[3]

现在看来，这一设想倒是与观念史不谋而合。

观念史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字义”。南宋陈淳著《字义详讲》，后人称为《北溪字义》，又称四书字义或四书性理字义。他从四书中选取二十六个与理学思想体系关系密切的重要观念，主要是阐释朱熹的理学思想。全书分上下两卷：卷上为内圣之学；卷下为外王之学。卷上又可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为心性论，包括命，性，心，情，才，志，意；后半部分为道德论或功夫论，包括仁、义、礼、智、信，忠信，忠恕，一贯，诚，敬，恭敬。卷下实际上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理本轮，阐明外王之学的根据，包括道，理，德，太极，皇极。第二部分为教化论，包括中和，中庸，礼乐，经权；第三部分批判异端，包括批判流俗“鬼神”迷信和“佛老”空无之学。[4]

清儒戴震撰写《孟子字义疏证》分上、中、下三卷，以问答形式为书体，以考据训诂为手段，阐发理、天道、性、才、道、仁义礼智、诚、权等中国古代思想观念的根本意义，以反对“宋以来儒书之言”，即批判宋明理学“理具于心”、“心即理”、“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的观点，认为“理”只是事物的“分理”、“文理”、“条理”，不能离开事物而单独存在，充分阐发了“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的世界观和“心能使耳、目、鼻、口、不能代耳、目、鼻、口之能”的认识论，特别对“天理”和“人欲”关系进行剖析，尖锐地指出“后儒以理杀人”同于“酷吏以法杀人”。

这里所谓“字”是指以汉字为基本单元，在文字训诂的基础上阐发思想的概念、范畴。“字义”就是指对于概念、范畴的义理阐释。“字义”这种解释模式与观念史很接近，说明中国古代思想确实有一套自己的观念体系和诠释方法，需要我们挖掘传承，发扬光大。

当代观念史研究代表学者和作品，如张立文先生为了从历史源流上梳理中国哲学的逻辑和范畴系统，主持进行了中国哲学范畴的系列研究，将中国哲学的十个基本范畴天、道、理、气、心、性、仁、知、变、神筛选出来，每个字一本书，作为“中国哲学范畴精粹丛书”，并于1987年后陆续出版。

香港金观涛和刘青峰夫妇1997年由思想史转入了观念史研究，出版了《观念史研究：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他们以观念史的视角整合思想史,运用数据库调查法和福柯的知识考古方法,组建了一个一亿两千万字的近现代文献资料的数据库，并选中一些重要观念词汇来做时段、频率，和用法上的归类、统计、解读、分析，可以说是给近现代的重要观念词汇“上户口”、“设档案”，和“编家谱”。这部600多页的著作探讨了中国近现代史上与政治相关的重大观念，如“真理”、“科学”、“民主”、“个人”、“权利”、“社会”、“革命”、“经济”、“世界”，以及近一百个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意义嬗变轨迹研究近现代中国思想的演变，力图寻求历史的真实性、复杂性,为思想史研究寻找到新的基点。

张岱年先生《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是他几十年来研思探索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体系的总结性著作。他认为所谓概念、范畴，即先秦思想家所说的“名”，选取了在中国古典哲学中起主导作用，且意义较为深奥难解、历代歧义较多的 60组概念范畴，

如“天”、“道”、“气”、“理”、“太极”、“知行”等，分为自然哲学、人生哲学、知识论三大类，以条目形式呈现。每则皆引证原始文献，详述历代各家对其理解发挥，循名责实，尤其着重于概念范畴内涵的演变历程以及各家学说之精微差异。

张岱年等著《中国观念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此书从“观念史”的意识和视角出发，共分五编，通论编、先秦编、汉唐编、宋明编、晚清民国编。讨论的观念有天人合一、自然、公私、仁、乐、理气论、和、天道、天命、义利之辨等，是比较宽泛和庞杂的。

由曾振宇教授主编的这套“汉字丛书”其实是在更大规模上准备精选一百个观念进行研究，每一个观念出一本书。要求作者在已有学术研究基础上，钩沉发微，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对每一个主干观念的起源、含义、特点与演变轨迹，作细致入微的梳理与研究。从甲骨文、金文入手作语源学考察，然后阐微发隐，以每一时代精英思想家的文本为线索，梳理每一个概念的内在逻辑与发展演变，一直梳理到近代。同时注意此观念与其他相关观念、不同思想潮流的复杂关系，阐发中国本土思想观念的悠久性、丰富性、独创性，突出其人文理性精神和伦理道德品格。理论与方法上强调“以中释中”，在研究思路上强调文献学、训诂学、音韵学、历史学、社会学与哲学多学科综合研究，多角度、多方位阐发儒家元典中的基本观念，为深入研究中国哲学史、思想史，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奠定学术基础。从这一意义上说，这套丛书的出版，将会使中国观念史研究迈上一个新台阶。

[1]李宏图：《观念史研究的回归——观念史研究范式演进的考察》，《史学集刊》2018年第1期。

[2]韩星：《先秦儒法源流述论--兼论秦汉政治文化整合》，西北大学，2001年。

[3]国内有学者把西方与中国的概念、范畴予以对比，认为西方哲学概念、范畴是“单相”的，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范畴是“多相”的，并分别命之为“单相式概念”和“多相式概念”。见刘文英：《论中国传统哲学的逻辑特征》，《哲学研究》，1988年第7期。

[4]张加才：《诠释与建构——陈淳与朱子学》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4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