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搬离祖屋前,不管是吃饭还是闲暇之余,不论是炎热还是寒冷,老是占着厨房靠窗的位置,也总是望向窗外。
我很好奇爷爷在看什么,但窗户对面的山坡只站着一棵棕树,棕树左下角不远处只躺着一口小水池,池里只漂浮着青翠色的水浮莲。这些不过是农村的寻常场景,没什么新奇之处,棕树右边倒是有棵老桃树,但桃子可不能天天结果子,爷爷又习惯了省吃俭用,那爷爷到底在看什么?
爷爷有时候会站在或者坐在水池边,一言不发地盯着水浮莲,似乎水浮莲的每一片叶都有着什么秘密,那他怎么不开口问话呢?或许爷爷是在休息吧,他休息后就要捞水浮莲吧,却又不是。奶奶曾经捞池里的水浮莲喂猪,她就被爷爷碎碎念埋怨了很久。
难道小水池里埋着金银珠宝之类的贵重物品?肯定不是,爷爷一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每次大雨过后,小水池里堆积着淤泥,爷爷就火急火燎地扛起锄头冲到小水池边,埋头苦干清理淤泥,可见爷爷对小水池是多么的爱护有加。曾经有人拿钱跟爷爷换水池,爷爷说什么都不肯,可见小水池对爷爷至关重要。
可以肯定的是,爷爷望向窗外时,他看的就是小水池,可小水池除了水就是水浮莲了,那爷爷到底在看什么?
那时候我年纪很小,与爷爷相处的时间极少,没听爷爷提起过什么,也没问过他。数天前,与大哥聊了一会,只有那么几句话,我却扒开了一条记忆隧道。一钻进隧道,我就听到了风的凄凄幽怨,走到隧道的尽头,看到了这口清澈的小水池。小水池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亮闪亮闪的水面像是在晃着回忆,我忍忍不住蹲了下来,伸手拨了一下水面。这时,水里倒映着一个男孩哭泣的面庞,我一扭头,看到路边站着一老一少……
爷爷十岁那年,曾祖父路过五阆山被土匪绑上山了,因为家里拿不出赎金,几天后就被害了。一同被绑架的人逃了出来,他跑到祖屋报信。曾祖母体弱多病,爷爷与他的哥哥及大姐年纪还小,母子四人去了五阆山也是白费劲。幸好有几个好心的宗亲自告奋勇前往五阆山,他们按照报信人描述的大致地形搜索,但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尸首,无奈之下只好就地挖了一块土,点着香把这块土带回祖屋。
按照风俗,亡人未能归故里的,都得“招魂”。因为曾祖父经常坐在小水池边休息,曾祖母就把土块放在小水池边。曾祖母捏了个泥人,买了几张金纸,在小水池边上摆了香案,请了个和尚做法事。曾祖母太穷了,穷得买不起供品,连一碗可以让曾祖父在黄泉路上饱肚子的干饭也没有,甚至和尚的辛苦费也是宗亲凑齐的。
爷爷姐弟三人跪在小水池边,泪水像雨水那般坠落在水面。法事进行到末尾,姐弟三人按照大人教的,对着泥人磕了三个头,一齐呜咽着说:“爹,回家吧。”随后,三人各手执两根燃着的香,按年纪大小一前一后返回祖屋大厅,再把香插到香炉里,算是把亡魂喊了回来。
事后,宗亲挖了一处墓地,用薄木板钉了一口棺材,把曾祖父的衣物放在棺材里,把棺材葬好,算是让曾祖父入土为安了。
爷爷最想念曾祖父,他隔三差五就跑到小水池边,或站或坐或蹲或跪着。热泪落进水池里,砸出一声声心碎的声音,也把水面砸出一圈圈涟漪。风是懂事的,它想吹干爷爷的泪,却错把这一池水推得摇摇晃晃的,也想盖过爷爷的哭泣,就越刮越大,但被爷爷的一声“爹,回家吧”喊得心都潮湿了。
如果天空承受不住思念的重,那就下雨吧。
没多久,因为养不活三个孩子,曾祖母只好把爷爷的哥哥卖给隔壁村一户人家做养子。再过几年,爷爷的姐姐远嫁大田县,只剩下曾祖母与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成年后去过好几趟五阆山,他凭着记忆按照地形搜索,盼望着能找到曾祖父的遗骸。按理说,这么多年了,即使山里有白骨,爷爷也认不出来,但他记得曾祖父离家时穿的衣服。所以,爷爷一直痴痴地相信能找回曾祖父的遗骸,无奈的是找遍了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都一无所获,但他自始至终没放弃过,他肯定还想着一年一年找下去,直到他真的老了的那一天。
再后来,爷爷请神婆引曾祖父的阴魂到阳间聊天(闽南俗称“唱师母”,封建迷信活动;这应该发生在“扫四旧”前,因为神婆就是“牛鬼蛇神”之一)。这神婆十分了得,把曾祖父的遭遇说得八九不离十,末了还说魂魄就飘在小水池那。回来后,爷爷在小水池那再次“招魂”,跋贝打了几卦后,确认曾祖父的魂魄真的回来了,爷爷高兴坏了。
家庭联产承包前,这口水池是公家的,但在爷爷心里,它只属于他。八零年初分地了,他向队里申请并得到了这口水池,之后在池里放养水浮莲。
九零年起,爷爷身体大不如前了,他再也爬不上山,只好叮嘱父亲、二叔与三叔,要三兄弟完成他的心愿——寻回曾祖父的遗骸。三兄弟一直忙着挖煤养家糊口,顾不上跑到五阆山,曾祖父的墓他们倒是知道,但现如今,估计墓已经不存在了。
几年后,我家建了新房,二叔与三叔合着建了一座。爷爷与奶奶就此搬离了祖屋,但爷爷选择把很多记忆留在祖屋,因为他在这里住了近七十年,因为这里还有一口小水池。爷爷肯定想着要经常回祖屋,只是他上了年纪,拄着拐走路都踉踉跄跄的,他一个人走不到祖屋,只好等我大哥放假回家,再让大哥搀扶着去看一眼小水池。
这时候,爷爷还想到小水池边呢,但他已步履蹒跚,也知道自己是再也走不到那了,只好静静地远远看着。说是看一眼,其实是看了很久很久,等大哥催促了好几遍,爷爷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不甘又无可奈何地说:“回家吧。”
渐渐的,爷爷的背影越走越远,很久很久后,他不曾再出现,我才起身走回祖屋。厨房早已破败不堪,靠窗的位置不再摆着长条凳,窗户只剩下孤零零的满是灰尘的窗框。想是许久没人来过这里了吧,我低头沉思,接着踱步到窗边。
此时,小水池被改造成农田了,物已是、人已非,可恍惚间,我看到了一个十岁的男孩站在小水池边,他还哭着说:“爹,回家吧。”
备注:五阆山位于安溪县湖头镇西部,海拔近1300米,横跨湖头、湖上与尚卿3个乡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