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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作家||【河沿溯源】◆范玲玲

 白云之边 2020-08-06

作者简介

范玲玲,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全国孙犁散文集二等奖,中国校园文学奖教师组一等奖,全国教师文艺作品大赛一等奖,作品发表在于《中国校园文学》《厦门文学》《野草》等,作品收入《文化地图看浙江》《绍兴十年优秀文学作品选》等。

-作品欣赏-

河沿溯源


个人通过对来路与故乡的凝视,洞悉存在的一切秘密,得到人生的全部经验,这里展现的关系:咫尺如同天涯,须弥纳于芥子。

——题记

白墙,黑瓦,石板路,河埠头,绿苔,爬山虎。一串被时光之针精心缝制的意象,妥帖地安放在绍兴古城中央。

绍兴有很多河,连通着本地人的血脉,吸引着外地人的目光。绍兴也有很多河沿,有的只在名称里保留着河的印记,如渔化桥河沿、清道桥河沿,有的延续着老祖宗的模样,有一河两沿,有一河一沿,咸欢河沿是后者,东至中兴路,西至解放路,南有鲁迅故居的热闹,西有银泰、东有迪荡的繁华。

我沿着河街踯躅,慢慢地从西头走到东头。河不宽,四米左右,河水不大,低低的匍匐着,像一位闲步岁月的老人。

河的一边是埠头,一边是民居,中间四座石板桥相连。第一座桥直通一扇木门,藤蔓遮蔽了木门和白墙。白墙斑驳,大片的灰像时间的脚印,黑门发白,要在白天晾晒心事。毗邻的是“百草园”乌篷船码头,一艘乌黑精致的船伫立在时间深处,载着游客的乌篷船一直飘荡在河上。第二座桥通向深弄,左拐后,一进一进的庭院,埋伏在深处的人家。第三座桥通向居家养老照料中心,正和鲁迅小时出入的恒济当铺相对。唯一的四板桥直通长弄,高高的围墙,杂草横生的石板路,弄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门,锁住了寂静。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徘徊好久,看见妈妈带着女儿来学画,我才知道这是少儿美术工作室,艺术恢复了粗服乱头,自有风味。

河沿的民居都是宛然小品。一棵大树自屋中穿出,荫蔽了整条河道,爬山虎四面垂拂,要和河水私奔。临河的是人家的后院,恰似今日的小阳台。家家之间河埠相望,拉着家常,说着难处,心就随着河水融到一起。小伙子摇船而来,和临河而望的姑娘默然相视,过些时候,姑娘就坐着乌篷船去那有着蜂蜜和面包的好地方了。我相信,这是上演日常情景剧的佳处,人类以为的大事不过就在河水的潺缓之中。

乌篷船摇过来,船老大坐在船上,一只橹划开了时光的涟漪,游客穿着桔红的救生衣,静默在时光里。乌篷船适合在这样狭窄的河道穿行,上个岸,唠个嗑,办个事,都方便,好比你骑车路过旧邻,进个门,吃口热饭,言语之间就对上了一门亲事。

小时候我常常跑到河边,赶着家里的一群鸡。我就是在河边知道鸡也会游泳,虽然只是慌张得扑腾几下而已。我嘻嘻地笑,看它们亡命天涯。后来,父亲掉进了河里,表现得比鸡高明多了。父亲去老朋友家眯老酒,蹬着三轮车掉进了半夜的河里,不知道昏睡多久,居然醒了,居然自己爬了上来,还把三轮车拖了上来。瑟瑟发抖地推开家门,母亲堵在喉口的骂声就变成了一盆热水。我对父亲肃然起敬,三轮车是怎么被他拖上岸的,水怪为什么没有带走他。伊兰告诉我,河里有水怪,她庄重的目光仿佛穿透神秘的时空,我问水怪长什么样子,她就支支吾吾,眼里顿时失去了光芒,然而,水怪已经盘踞在我的心里,最终它留给我一个混茫的影子。

我有点不安,我的想像是不是唐突了河?想到鲁迅先生,忽然就释然了。小时候,先生在百草园里碰到长成人形的何首乌,吃了可以成仙,还有吃书生肉的美女蛇,飞蜈蚣能治死美女蛇。于是我的想像更加没边没沿。有个女子不从媒妁之言,就跑出家门,直接跳进了河里,死亡不过就是家门口的那条河。而且,比起贵族女子的吞金、投井,我更愿意把自己交给河水,她会收留一具污浊而不安的躯体,也会呵护一颗清洁而孤傲的灵魂。

站在桥头,正是两个世界的分野。一头是民居,不规则的石块砌成,爬山虎沿屋垂蔓,大树荫庇的世界幽深瑰奇,一座座石板桥连通了人家,一头是楼房,大块规整的石板整齐排列,白色的墙映着天光发亮,仿古的亭台楼阁森然矗立,铁桥黑着脸直瞪人,远处,汽车呼啸,刮过耳膜,震落一地碎片。

考证东咸欢河的来历,方知产生了误会。宋时,都昌坊口有“咸酸桥”,这一带开设“官酱园”,酱园里许多酱油米醋发酵时散发阵阵咸酸味,人们就以“咸酸”命名此处的桥、河、沿。清时,改为“咸欢桥”,雅化其名,德泽所及,皆大欢喜。酱园前有一条河道,河中之水源自若耶溪,我还以为是酿酒处。《会稽续志》记载,南宋时绍兴农田种植的糯米用于酿酒的达到五分之三,到了连吃饭的粮食都不顾的地步。绍兴周边的小镇,几乎人人做酒,家家做酒,年年做酒。绍兴黄酒是通行世界的同乡名片,黄酒里有热血肝胆,有温暖如春,因而走出了金刚怒目和菩萨慈悲的鲁迅。然而这样的误会是美好的,我因此懂得了先生对儿时的捡拾,对长妈妈的敬意。

咸欢河沿,说街不是街,只是一条沿河的小街,中间以塔子桥为界,东西两头各有石墩为界。西咸欢河沿已被开发,石板路改成石块路,老建筑重新改建,以咸亨酒店为中心,一溜的养生馆、大会所、烫染发、美甲店,美仑美奂。东咸欢河沿还是本色出场,街上铺的是青石板,墙头砌的是石板,河上架的也是石板,长短不一、厚薄不齐的石板被天光照得颜色各异。从前的绍兴,凡路必用石,年深月久,光滑难行,就凿去一层,石板闪着光,暗示岁月经久不息的力量。

灰白的街道,像一帧年深月久的水墨画,连满地竖立的石柱、拉满天空的电线都融入其间,映在空中,有蛛网乱而有序的精致,荡在河里,像纤细袅娜的腰肢扭动。自行车扭着身子贴地穿过,温柔的吐气。电瓶车喧嚣而过,石板路一阵乱摇,立刻恢复了平静。女人拍手走路,整个河沿都听得见“啪嗒啪嗒”的声响。老人斜挎背包,身子笔直,拐杖一下一下地敲在石板上,笃笃的响,还给一个寂静的黄昏。

河沿就有这样的定力,容我挥霍大块时间乱走乱想。除了闪避偶尔冲过的电瓶车,大多时候,我都处在放空的状态。无目的的凝视,纯粹好奇的观察,一个老人消失在河沿尽头,一个女孩从尽头蹦跳而来,好像童年玩捉迷藏。有那么一些时刻,整个河沿只有我一个人,目光所及,天空地旷,仿佛站在时空无涯的尽头,目光之外,就是几亿年后的繁盛,人类在地球上烂漫生长,人人都活成一朵花。

当行人在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当夕阳在河面上折射成金灿灿的霞光,河沿,冒着热气的生活仿佛真正开始。老太太在河埠头洗小青菜,老爷爷用镜子照自己的胡须,女儿教父亲发送微信钱包,一家子商量儿子的工作,零零散散的人们从四面赶来,钻进白墙黑瓦的老房子,老房子将回忆变成了生活,又将生活写成了回忆录,就像刚从火炉里掏出来的番薯,熟悉而新鲜的香味,引出一种酸楚的怀恋,珍贵的平易……

咸欢河沿就是一本古书,斑驳破损,页码之间有些粘连,我像钻进一个有些沉滞的梦。走在新建南路上,热闹就是招牌,街道狭窄,商铺横行,依次经过鲁迅故居、长庆寺、土谷祠,一般的游客会走到塔子桥,很少有人走向灰白近于单调的咸欢河沿。

塔子桥很小,烤番薯的三轮板车一蹲踞,人车通行就显得困难了。塔子桥往南,土谷祠和长庆寺斜斜相对。从前的土谷祠又小又脏,没人进去,阿Q白天在街上混,晚上就在后面的乱草堆里胡乱地睡一宿,他和吴妈的美好生活就是在土谷祠的梦中展开的。他被拉去杀头,他在意自己画的圆圈,不就是想在吴妈面前显示男人的优越感吗?如今的土谷祠齐整像样,宽敞的大殿,土地公婆端端正正地站着,两边壁上挂着阿Q的画像,一顶破毡帽,一根长辫子,一双小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鲁迅心中的样子。土谷祠旁边的弄堂口,赫然有个豪华厕所,殿堂的外观,朱红的门面,镂空的宫纱灯,阿Q应该包下收钱,革命加爱情,先从厕所开始。

土谷祠静悄无声,唯一的工作人员靠着桌子打瞌睡。长庆寺就显得热闹了,音响里的诵经声一直传到街上,伴随着金属乐器的伴奏。新盖的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和尚们都在悠游上网。出来时,在门口看到一幅对联:名利两忙/即偷闲进门/万缘放下   得失一如/且慢行出门/一切随缘。哦,比现在的心灵鸡汤有意思。然而我想起的还是从前的长庆寺,高高的门槛,门口有个老奶奶卖土制的小干果,几分钱能买一大堆,我吃了还想吃。老奶奶整日地坐着,身形佝偻,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容貌了,就是觉得老。她好像一直活着,活在我孩童的记忆里,她的干果像公主的首饰闪闪发光。

长庆寺旁边是“鲁四老爷家”,鲁四老爷改卖绍酒了,阿Q自可大摇大摆地进去一坐,和鲁四称兄道弟,痛聊革命和政治。门前一左一右地竖着那副经典的理学对联,很是古怪。

走进台门人家,就是走进了老百姓的里子,贴肤而穿,充满寓意。我钻了好多台门人家,好像黑暗中一扇一扇的门依次打开,大的门面,门口有玄关,有隔墙,亮堂,小的门面,隐在两家店铺之间,古旧先生炭笔涂鸦,望之如黑洞。七拐八弯的台门,无法想像它的终点在哪里,好像宇宙的无底洞,又羡慕这红尘幽居的好去处。双脚探询的途中,眼睛得往四面八方转,空中有搁板,墙边有柜子,屋梁晾着衣服,角落堆挤杂物,牛奶箱嵌在门上,电瓶车倚墙而立,泡沫箱里辣椒朝天,空调板上多肉傲立,各个空间都被填满,各种物品都有归宿,穿插点缀,暗通款曲,门口还有桌椅,一家子围着吃饭,二三好友品茗聊天,每户人家的门口是小天地,被无限地放大了。

弄堂是笔直的一条,一眼望到底的,灰黑的高墙之间,一边是桔红的串串花,一边是茂盛的野草,一株枝干光秃、叶子饱满的树从墙角撑开身躯,浸在亮白的天光里,正对的门上一幅红纸白字的对联,衬着暗红的门,极是鲜艳。我想像主人推着车出来,自行车把弄堂遮挡得严严实实,他望望两边的高墙,看看头顶的一线天光,感觉自己的呼吸连着天地,连着脚下飘摇的红花。

从筷子状的小弄堂里摸进去,左拐之后,一堵破败的墙,白粉几近剥落,露出灰暗的砖墙,几条藤蔓垂拂下来,呼应着地上簇拥的盆景。细密枝叶织就的高大树冠下是遍布树瘤的粗干,接地的是个巨大的树瘤,无数小瘤聚合而成,铁丝状的细枝上抽出绿叶,像花一样飘摇。一只白蝶在绿叶间栖息,听得见叶片晃动的声音,风带动了所有叶子,哗哗的响。木门关着,阻碍了我前行的脚步,然而我并不遗憾,那样的寂静时刻,是心灵最轻盈最充盈的时刻,我看见天地间的壮烈,还有面对峥嵘岁月的平静。

从一扇很普通的门进去,我居然撞见了鲁迅。依然是黑长的弄,左拐,漫不经心的一瞥,眼睛就跳了一下,白墙上,古老的文字带着婀娜摇荡的韵味,端静灵动的站在我面前。往旁一瞥,藤蔓披拂,刚好留出一扇蓝门,是渔父的白云居,还是女子的小轩窗?门边的灌木从上,主人晒出的一双洗碗手套,浅蓝飘浮在深绿之上,异常的搭配。放眼望去,蓝天、绿树、白墙,还有在墙上安静游走的文字,我真是讶异且醉了。原来“朝花”“夕拾”可以是屋子的名字,可以落户平常人家生出奇境。我看见先生背着手踱进来,黑肃的脸上漾着清澈的笑容。几拐之后,白墙灰黑,门户森然,门前石凳上整齐摆放的花盆使我确认住家有人,而非荒僻古庙。有一次我走到底,看见了一块长长的泥地,绿意像水草飘拂,矮墙上搁着几盆花,紫色的宽叶里爆出喇叭绽放的粉白小花,还有小小笑脸似的黄萼。台门人家日日新,这莫不是我的错觉?

我最佩服中国人的超越能力。中国地大物博,分到每个人头上,空气稀薄,物资紧缺,中国历史悠久,朝代更迭,新旧对峙,中国人善于在夹缝中生存,善于化解事物之间的矛盾对立,腾挪转移,自如自适。君子要在小人拉的罗网里杀出一条血路,更要在自己和小人的灰色地带求取一方空间,可以对话,可以制衡。普通的中国人,既会劳动,也会生活,干什么都像斧劈柴木,一下一下,沉实、利落。中国人还自带诗意,在仄逼的空间里,拉上自然一起生活,搞点审美活动娱心,中国人的日子也就顺顺畅畅地过了下来,过成了一种宁静而沛然的田园生活。我窥见了古老生活的秘密,一切束缚都可化解,所有对峙都被消融,物我交融,天地祥和。中国人就是造物主,方寸之间,使万物有了妥帖的安排。中国人不热衷用理论唬人,只愿意在一疏一饭、一睡一觉之间实践真理,彻悟天机。

鲁迅不喜欢绍兴人,阿Q是他奉献给人类的国民典型,其自欺欺人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但我相信,阿Q生在现世,也会是平静祥和的男子,有个窝有个伴,他怎么可能去革命呢?中国人是世上最热爱和平的民族,甚至到了不惜殒命的地步,如果去太空居住,他们会把宇宙布置成最宜居的家园。

那条弄堂,我到今天都说不出名字,但它的模样清清楚楚地映在我心里,把我和那个在弄堂里游荡的小孩叠在一起。

这样宽阔敞亮、庭院深深的弄在咸欢河沿是少见的。靠东是一长溜房子,依次是阿土、芬芳,阿土是转业军人,回来后自己造的房子,芬芳是大户人家,大片房子都是她家的,靠西边有口井,转过井是个长院子,藏匿着许多人家,有父亲的男蜜司强。弄底是“艺人之家”,绍剧演员聚居的地方,这表明了弄堂的地位。我家就在靠西最里边,我童年的天地就是这租住的房子和弄堂的一条主路。

毕家是紧邻,天天照面,举报我爸。毕先生是个跷脚,但举报起来两腿生风。毕先生先举报我爸偷酒,后来又举报和他姨婆谈恋爱不成的邻居小伙子,举报是他生命的强心针。大儿子有羊癫痫,有一次被同学抬回家,初中后就跟爹做装潢,爹瘫痪后,他就没了依靠,几年前被炎夏的热带走了。小儿子和我同年,娶妻生子,开婚庆店,把幸福送给千家万户,至于什么是幸福,谁也不知道。我想毕先生举报我家,只有一个原因,当年我爹租房,每月五元拿不出,找了毕家一起租,我们出2元,他们出3元,这多付的1元莫不是灾难的渊薮?母亲常说,父亲借不到钱,急得裤子都要掉地了。

毕先生不过是一只苍蝇,偶尔在我家的饭碗里拉屎,有点恶心的怜悯。小柏松真是落在心里的阴影,虽然他过世时,我还小,但那种悲剧感仿佛扼住了我的咽喉。小柏松是稻花伊娘的小儿子,相貌堂堂,麦肤闪闪,又高又帅。有一天,他抱来一只黑乎乎的箱子,日夜鼓捣,开始黑幕变白,雪花闪闪,不久传出了声音,有了画面,各种人在屏幕上进进出出,说着外面的新鲜事,也道每户人家的隐私,还有人唱歌,古里古怪的腔调,让人热血沸腾。好多人围拢来,七嘴八舌地乱猜,最后,都盯着屏幕浑然忘我了,直到人群散尽,弄堂的夜晚才真正来临。我因此迷上了粵语歌和明星贴纸,体会了江湖险恶和儿女情长。人的成长中,总会出现一个人物,启蒙和塑造你的文化偶像,小柏松给古老的咸欢河沿带来了清新之风,使我们看到生活的另一种面目。后来,青青说,她舅舅有了女朋友,哦,小柏松真的走进屏幕里浪漫缠绵的爱情故事了。后来,听说小柏松偷东西被人抓住,这是真的,有我家卧室窗下小凳上的大脚印为证,这大脚印一直延伸到室内的八仙桌,八仙桌紧靠着大橱柜,柜里藏着当时最值钱的粮票布票,父亲的一包猴子牌香烟也遭殃了。我们都来不及祭奠损失,就听说小柏松夭亡了,心肌梗塞,一夜暴殁。小柏松是死于爱情的兴奋,还是东窗事发的恐惧?即使他承受了最大的恐惧,也比上不他母亲的悲哀。母亲的悲哀是无穷尽的,因为母亲的爱是无穷尽的。有医生称,只有癌症才能体现人类的自由意志,人们还有时间决定怎样度过最后的时光,或许小柏松就能给爱情一个交代,给大众一个理由。事实是,小柏松还把更大的悲伤留给了已有身孕的女友,这个故事成了真正的悲剧,人们从唾弃转为悲悯,反复安慰悲哀的母亲,忘记了那个陷在罪恶与恐惧里的女子。多年以来我一直揣测那个孩子的走向,是早已遗落洪荒,还是在母亲编织的谎言里勃勃生长?

“艺人之家”是我常出没的地方。那里有两位老爷爷待我很好,一位80多了,常来看我,带吃的过来,我还记得这位爷爷笑嘻嘻地拎着茶壶上我家打水的样子,我家有只大缸盛雨水,我们都喝雨水煮的茶。那只大缸不知到哪去了,老爷爷不久也过世了。还有一位老爷爷还年轻,我常跑他的小房子。他一个人住一间房,房子方方正正,窗户亮亮堂堂,我总在爷爷家仰脖吃面,我就看见蓝汪汪的天。现在只要想起老爷爷,脑海里就是蓝汪汪的天,这是我对“艺人之家”的最美记忆。两位爷爷都是独身,也许独身就是艺术的标志。

我去“艺人之家”找伊兰,她家在最里面,要经过钱老师的家。钱老师是当时绍剧界的权威,是个能干的女人。我每次都碰到她的小儿子,总是拦住我的路,流里流气的盯着我,我很害怕,完全靠着对友情的忠诚闯过去。母亲说,后来钱老师离婚了,带了女儿和小儿子单过,这个结局很符合艺术的率性。伊兰的父亲每天在楼上吊嗓子,我看不到他的身影,总听到他高亢的嗓音尖锐的响起,吓跑了阳光下凝聚的雾尘,林冲夜奔的悲怆弥漫开来,寂寞的灵魂企图突围。伊兰的爸爸是后场先生,幕后的人们总有更多的承受和无法消释的苦闷。这是“艺人之家”对我的熏陶,艺术的本质就是悲剧,悲剧埋在日常生活里,平静持久而让人绝望。然而我找伊兰是打乒乓球,没有球拍用手打,打到昏天黑地,打到母亲的叫饭声寂然无闻。快乐总是童年的根本目的,对我来说,“艺人之家”和艺术无关。

小学之前我和青青、萌萌玩。青青是小柏松的外甥女,萌萌家的窗正对着我家的门。记忆总背叛我,我但记得看烟花和人鸡大战。每年除夕,家家户户都到弄堂的空地放烟火,地上跑的,空中转的,天上飞的,天神也来赶热闹了。父亲专门买了孙悟空造型的烟火,绑在树上一点燃,“哧溜”就飞上了天,一个筋斗散成了满天斑斓,引得我们一片惊呼。父亲喜欢小动物,家里11只鸡全有名号,只有大公鸡没有,大公鸡就和父亲生了气,也和我生了气。它老欺侮母鸡老大,我讨厌恃强凌弱,母鸡老大一点不老大,淡黄的羽毛,毛茸的身子,一团喜庆。青青、萌萌在门口招手,腿脚闪躲,大公鸡把在门口,怒目圆瞪,亮出鸡嘴示威。我好容易冲到门口,还被大公鸡狠啄几下,带着痛楚冲出大门,冲向快乐的童年。我们整天地游荡,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偷了邻家园子的一株菜,或许为一句莫名的话笑上半天。

小学我就和小青、微微厮混了。微微家在新建南路上,光线幽暗,我们搬小凳到门口做作业,作业做得飞快,一条街的人都在看我们呢。小青家在一个大院子的最里面。屋子方正,白墙黑瓦,太阳照进来,敞亮敞亮的,我们在阳光里做作业,听鸟儿在枣树啁啾。做完作业,就看别人打枣,我们只管捡吃,小小的枣肉很沉实,还有阳光发酵的甘甜。枣树很高,一直伸到青天里,是不是已到了玉帝的金銮殿里,那就是玉树,我们吃的就是玉果,是田园时代的自然和丰饶。

小学毕业,我就走出了弄堂,我们家就和房东家没了任何瓜葛,但房东的故事一直追着我们跑。我们搬出后,房东家住了进去,先是男主人腿不会走路了,后是女主人头抬不起来了,从前硬朗的男主人瘫在床上,从前拉板车搬石块的女主人再也不能直身看人,不久双双作古,告别坚硬的人世。房东无论如何是有优越感的,弄堂曾是“艺人之家”的栖居地,人类创造了一切法则,始终奈何不了命运半分,它走在未知的黎明,穿过无主的坟墓,向着遥远的混沌而去。

公寓

直到现在,我们已经几易其家,而且我离咸欢河沿越来越远。我在这个城市飘荡,偶尔从繁华的解放路上张望自己的根,茫然瞬间袭击了我,我开始回望老家。

小,一间灶头,两个房间,一间外婆住,一间我和父母。我睡在蚊帐里,听见母亲上马桶的声音,尿水欢快地奔流,我就想起我和母亲的照片。年轻的母亲虽然不漂亮,但是脸色红润,双眼有神,拖在腰上的长辫透着俊俏劲儿。我还听得见父母在蚊帐里讨论我的学习,他们嘀咕了几句,就不吭声了。老房子有自我消化的功能,关于我的学习,父母没有红过脸。

暗,房子不低,天光透进来,好像带着羽翼的阴影。母亲在床上挑花,白天晚上都点灯,白炽灯透过圆圆的灯罩,拼力挣出一个亮堂堂的世界。我坐在母亲旁边帮她,针穿过线像瞎子走进家门,母亲倚重我如山。盖碗碟的、垫茶杯的、罩电扇的,都是母亲挑的花。白线织成各种图案,重复创造美的秩序。母亲坐在白炽灯的光晕里挑花的身影,是我一生不断回望的温馨。

漏,却是交响乐的舞台,还有西瓜滚动的铿锵之美。下雨天,热闹了。母亲用锅碗瓢盆接雨水,我聆听它们接雨的声音,我还用饭瓢东敲西击,看起来像一个孩子初遇乐器的激动和好奇。热浪滚沸,家里的地还是沁凉的,父亲和邻居批来大堆西瓜,穿着绿白条纹的衣服,露出圆滚滚的肚子,有时你推我撞,嘭彭的裂开了,黑油油的芝麻籽整整齐齐地排着队,鲜红的瓜瓤像女子丰厚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咬下去,冰魄雪肠透心甜!

老房子倒了,衰老惊心动魄的到来。暴风雨之夜,灶头的墙倒在了自己站立的地方。灶头高低起伏的泥地承受着破砖的重压,寂静无声。从墙缝漏风到灶头倒塌,父亲的心一直在颠簸,看着满地的砖砾,他打皱的脸松弛了。

房东有力气,儿子多,很快重建了房子。二楼给儿子当婚房,一楼我家住。我单记得留了院子,多了阳台。院子靠墙有一长条泥地,蚯蚓翻土,清风吹拂,花草招摇,生生不息。邻居跑来在泥地角落摘大青叶,给小孩治咽喉,我顿时对泥地肃然起敬。泥地里蹲得累了,就上阳台观瞻。阳台很大,看得见各家屋顶起伏,一只猫在瓦下发呆,还能望见老师办公室,阳台和办公室之间,一畦菜地相隔,老师打开窗招招手,我就“嗖”地奔下楼梯,冲出家门,从咸欢河沿跑到新建南路的小学,帮老师抄黑板去。抄黑板是殊荣,享受不上课的自由。虽然新造的灶头又长又窄,像一根黑筷子,小窗铁条交叉,和牢房差不多,我还是喜欢房东自由挥洒的格局。

但是父亲的感受很不好。受爷爷的牵连,三兄弟的际遇都不好,最后剩了父亲一人挑重担,给大哥平反,只是贫穷的帽子一直压在头上,父亲的背也就一直驼着。听说父亲有青梅竹马的恋人,就住在西咸欢河沿,对方家长嫌父亲穷,青梅竹马也就成了幻影。邻居看见我就说,小姑娘走路别低着头。我听了就烦,好像命运的咒也下在了我身上。

有一天房东带来了好消息。房东家分了三套房子,留了一套给女儿,两套给我们和毕家。父亲终于有了驾驭人生的感觉,立刻办了入住手续,领了一串亮锃锃的钥匙。父亲刚到家,女主人就找上来,直接给父亲跪下了,恳求还房。父亲渴望离开,渴望翻身。后来,父亲就用自行车把家当一点点地驮了过去。老式的凤凰牌,驼背的父亲,就把一个家搬过去了。

最后一天,我奉命抱大公鸡回家。抱着大公鸡的我看起来和大公鸡一样高。走在城郊的路上,大公鸡贴着我的胸口。拉板车的男人说,小姑娘,放车上吧,我给你拉过去。他的同伴哧哧地笑起来。我一声不吭,大公鸡紧紧地贴住了我。我们相依为命,终于到家。还没来得及欢喜,大公鸡先成了父亲的下酒菜,最后,所有的鸡都殉了酒。我觉得父亲制造了一场阴谋,父亲嘲笑我滥用菩萨心肠。我的菩萨心肠承受得了全世界的不幸吗?我说不出话来。

父亲兢兢业业地投入了装潢,叫几位同事帮忙刷白墙、漆红地。也是最后一天,飞旋的吊扇刮擦了其中一位的头皮,还好,只是有点痛。母亲说,白马畈原来是坟场,是不是冤魂出来了?父亲说,有咸欢河沿的历史撑着呢!咸欢河沿有少年鲁迅去过的当铺,就和历史结了姻亲,坟墓不过是历史的一部分,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呢?父亲没读完初二,闲时爱看书,说历史,知道鲁迅的名声。

楼房不暗不漏,却产生了另外的烦恼,也许我应该随俗叫“公寓”,供许多人家居住的公共寓所。攀爬开放的楼梯,经过每户人家门口,一句牢骚都清楚入耳,不过就是叠成楼房的大杂院。厕所漏水,楼下天天跑上跑下申诉,女主人高瘦,皮肤紧绷,耍嘴皮子利落,后来搬了新家,我一点声响,母亲就唠叨没完。父亲在五楼装了100K的灯泡,怕我削铅笔削到手上,二楼有人絮叨,还拖上左邻右舍计较电费,父亲取下灯泡扔到楼下去了,那人说砸到人怎么办,父亲说砸死人我赔。我竟然不能欣赏父亲的豪迈,却一直纠结于灯泡的无辜。楼房带来的幸和不幸就包含在灯泡里。白马畈后来被改造成了老年人居住的典范小区,而我把父母带了出来,虽然他们舍不得菜市场,市区的人都往这里赶,上虞佬每天早上拉来整车菜,比小姑娘还鲜嫩。

我看了一年房,比看男朋友还仔细,充分考虑各种因素,它要和你甚至你孙子住一辈子呢。起先是全城搜索,不要顶楼,不要二手房,不要荒无人烟。后来考虑单位旁边的小区,单位搬过一次,把新的地方带热了,房价上涨,菜价平和,打个酱油像散步。最后去了城南郊外,小区街道空旷,半天不见车影。我踯躅了半天,决定参加市政府组织的拍卖,一路加钱,一举成功。

母亲看见房子就喜欢,格局方正,室内敞亮,空间又大。这种欢喜压倒了担忧。她怕碰不到好邻居,找不到打牌的人。后来安装了大铁门,各家平摊,买个安心。后来有了河埠头,河埠头紧靠我们的楼房,母亲认识了小区一半的人,有人举报,政府派人拆河埠头,历经跌宕的河埠头还是留了下来,人们对河埠头的热情大大鼓舞了士气,人们成功地改造了现代的公寓。后来有人约母亲去打牌,后来有人把菜放在我家门口。母亲在城市的郊野找到了核心的感觉,她甩出去的牌虎虎生风,她说出来的话让我和父亲敬畏。

我的噩梦开始了。单位又搬迁了,搬到城市的北端。单位是一只鼓风机,日夜不停地劳作,带热新的地方。我从家里摸出去,坐校车到单位所在的荒僻之地,盯着对面新小区小高层的纤细腰肢,咬牙切齿地干活,又坐公交摸黑回到城南,市内灯火通明,人车喧嚣,我拖着阴影闯入,像不速之客。从最北到最南,我和黑暗艰难共舞,突然发现城南也成了中心,地铁来了!地铁的首站就在娘家旁边,就和娘家楼房隔条小河。马路中间被围了起来,工人们生活在机器中间,打桩机钻到地下深呼吸,起吊机在半空中伸懒腰,整个城市像工地,到处都在挖地,人类先把自己填埋了,然后托出一个新世界。而我只是远远地观望,以为这是洁身自好,其实是和时代对着干,打自己的脸。

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从黑暗中走出来,我想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我的生活看似马上就要开始了,但是总有一些障碍阻挡着,总有一些事情得先解决,总有一些任务有待完成,然后生活就会开始,后来我终于明白,这些障碍正是我的生活。我终于回到了咸欢河沿,多年后的我仿佛摸到了故居的门,这扇门通向世界,通向我的心灵。

我去找老房子,虽然门开着,却不敢进去,在外面打转,直到遇上老邻居,我们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青青的妈妈快70岁了,脸色粉粉白白,白发探头探脑,手搭在顾客的发上,随着剪刀的喀嚓,她已道尽了老房子的沧桑。我还见到了青青的爸爸,只是脸上多了几条皱纹,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蹬自行车,丢给我一个18岁的背影。他俩好像都没变,而我被时间侵蚀得面目全非。

我还去找小学,它变成了鲁迅幼托中心,门口印着大字“让我们成为树枝”“让小鸟飞来快乐地歌唱”。门一开,“树木”飞向了“小鸟”,各家的老人领了自家的孩子,欢天喜地的回家。糖葫芦、烤番薯像地底下冒出的精灵,等我往回走时,全都不见了。找同学的家,每户台门都很亲切,却不认识偶尔钻出的人,老人推门而问:你找谁?面对时间之问,我落荒而逃。有一个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反复回荡:你是谁?你找的人还在吗?你找他干什么?老房子当然在变,而我变得更快。

几个月前小青通过微信找到我,不知在哪看到我的文章,向我倾诉了人生的沧桑。我后来自问,是不是我的反应太淡漠,辜负了她言说的欲望和沧桑的分量?后来我俩都不说话了,虽然头像还在。从青青妈妈那里得知青青的现状,一直想着要不要主动联系,又想等对方先联系我,最后两无反应。现在想来,小青的联系好像是多余的,青青的沉默倒显得明智。世界流转,心灵变幻,谁能保证初心一定永恒吗?难道我成了自己故居的客人?

揽镜自照,我长得一点不江南,也不绍兴。我粗糙坚硬,心思单纯,很多人说我像北方人甚至西藏人印度人。年少时向往异域,年轻时向往海滨,现在膝盖发酸,腿脚打颤,哪个地方都成了奢侈。城市虽小,故家虽老,却像女儿皲裂的小手,贴着胸口的温柔。况且,绍兴还有好吃的东西,霉干菜、霉千张、霉豆腐、霉毛豆、霉苋菜梗……光“霉”的就可以济济一堂了,还有绍兴黄酒,几粒花生米,几块油豆腐,日子就显得悠长醉人了。

想起了先生。先生自称“浙江人”,去了上海后就没回过绍兴,“四面看不见的高墙”将他和故乡阻隔了,然而“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都是使我思乡的蛊惑”,故乡的一切带着清香、带着鲜媚、带着悠远的韵味一次次地拂过先生疲惫的身子和坚硬的笔杆,“它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也许先生也有一个简单的愿望,从百草园的后门出来就到了东咸欢河沿,坐一坐乌篷船,看一看社戏,去闰土家喝一杯绍酒,聊一聊西瓜地。其实我和先生一样,既是居民,又是过客,先生走向了广阔的世界,而我只在绍兴打转。我们都和时代格格不入又心心相印。

我曾庆幸搬离不会拆迁的故居,还纠结于白马畈何时拆迁,然而在狭长的东咸欢河沿,我的老邻居目睹外面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却与这种变化保持着一段距离,而在这距离之间,他们展开了自己淡然温馨而焕发生机的生活,他们有的是把日常生活变为美好生命的天赋,有的是把仄逼弄堂变为辽阔世界的胸襟,他们超越了时代,却不背叛时代。

重走儿时路,过去的世界好像小了,今天的世界好像大了,过去的世界一直被今天的世界裹挟着、侵蚀着,这不过是我的错觉,过去的世界里有不变的东西,坚固的、浑融的,前所未有的、久已存在的,过去的世界支撑今天的世界,今天的世界依赖过去的世界,这使我相信人类可以打败时间,打败死亡,重建永恒的意义。

我像一条鱼,被过去抛到了岸上,在走向过去的征途中,我看到了星辰大海。人活着活着,就往回走,活得越老,回去就成了本能,你和过去对视交谈,或者保持沉默,明白岁月精心的安排和时光赋予的意义,明白你的断层在哪里,你的归途在哪里,一个人不能简单地变成另一个人,但是一个人可以成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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