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杨建梅,贵州人,女,汉族,1975年生,在各地报刊杂志上发表散文近50篇。 过客的家【原创】 不知何年何月起,我家就再没出现过赶路人,他们像河流枯涸,像野生鱼类亡佚,不知被时光支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家单门独户,坐落在一个山槽子中。打东边冈峦伸下来的大牛路从门口经过,翻越一个布满庄稼的土脊梁,往前延续一两公里才到达西边的村子。“大牛路”名副其实,是全村人赶牲口上山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骂依咪村通向外界的最大要道。听说从东边可以去乍基、板桥、万德等许多村镇,出了西边村子便通向遥远的县城、省城。无论是东边的村镇还是西边的城市,我们小孩子都没去过,大人怎么描述,我们就怎样腾起想象的翅膀。 就在我家东耳房不远处,有一条大沟自北而来,把大牛路拦腰切断。水流冲过那深深的豁口,唱着乐着奔向远方。冬春季节清流如线,是真正的沟。夏天山洪暴发,它就变成了一条汹涌的河,赶上暴雨天,滔天浊浪咆哮而来,卷走泥石、朽木枯枝,甚至小猪小羊。被阻隔在两岸的来往行人,无不睁大湿淋淋的双眼,等待着,等待着……谁也不知,等了几世,几代。 不分寒暑春秋,常常有陌生人或从山梁那边跨沟而过,或由村子这头迎河而来,都把我家当成临时“客栈”,有找碗饭吃的,有讨口水喝的,也有借住一夜两夜的。大多过路人我们从没见过,但从口音和服饰上就能判断出他是彝族、苗族、回族或是傈僳族。管他是什么民簇,管他穿涤卡布灯芯绒,还是一身褴褛神色落魄,有吃无吃,我父母都会视为上宾,热情招待。那时的山村,人与人之间无需多少沟通也不会产生隔阂,相互没有防范的心理。来人不多会儿就跟我父母融洽地拉起了家常,亲近得像走了几十年的老亲戚,或者更像是家庭成员出了趟远门归来,完全没有宾主之间的拘泥和生疏感。 也遇到过一群不速之客。太阳正从山顶跌落的一个向晚,牛高马大的五个壮汉拔了门销,闯进院来。灰毡喇叭帽下,一色黑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后;脸庞黝黑,耳挂金坠,身着红袍,腰束黄带,下穿蓬松阔腿裤。他们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我父母一句也听不懂,畏畏缩缩让到一边,任由他们进屋放行李,找板凳,从长袍里掏出明晃晃的直刀,弯刀,小尖刀。我和姐姐唬得藏进了耳房,我二哥和小弟躲到门背后偷看,只有我大哥上前去,好奇地摸那皮刀鞘。 他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绽着我们看不穿的笑,把我家干净的锅碗收到大沟里清洗,用沙粒擦得锃光瓦亮后,回屋杀鸡做饭。不一会儿,松柴火苗冲着锑锅盖一翕一合,油汤扑突扑突往外冒,我们的肠胃也跟着咕咕叫起个不停。可是他们越打手势召唤,我们越远远地跑开。其中一个就用焦黑的柴头在火塘石板上划,拉我父亲凑近了看。父亲回头告诉我妈,我妈又传达给我们:不用怕,他们从西藏来,不习惯汉人的口味。 我家只有两间睡觉的破屋子,大屋间腾出来安顿这帮神秘人物,父亲领着我大哥、二哥和小弟挤小屋,以油纸当铺盖,我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在堂屋搭地铺。母女三人以仅有的四件草蓑衣为被褥,垫盖各两张。平时披在肩上遮风挡雨的蓑衣厚实又温暖,可当了床铺睡时,它却又短又窄又硬,仅比睡到泥地上好一点点。我们不停地往火塘里添柴取暖,翻来覆去交替烤着前胸和后背,时冷时热,时梦时醒。母亲一夜没合眼,不知她是怕柴头烧出火塘外点燃蓑衣呢,还是放心不下大屋里的几名“紫马黑汉”(我母亲对他们的称呼)。 记不清那时我几岁。看着火一样远去的红背影,我心里生出一种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蠢动。他们,让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闪了几星诡异光亮,也在一个小女孩的梦幻里激起了微微涟漪。 有一帮赶水牛的叔叔,人走了几十年,却把温暖种在了我家,把情谊植根在我们的记忆里。 三头水牛吸足我父亲灌满猪槽里的水后,吭哧吭哧打着鼻息,笨拙地挤进圈里。叔叔们倒了冒尖的一簸箕花生在我家桌上,硬塞给母亲两盒红糖,然后就像回到自家里一样,甩开膀子劈了一堆柴,又磨了三升包谷面。父亲把刚满双月的乳猪烤了,又拿出珍藏了很久的烧酒来款待他们。晚上围火塘而坐,叔叔们的摆谈稀奇古怪又吸引人:水牛从四川来,像人游泳一样凫水过金沙江;四川人喜欢茶,闲了泡茶馆,饿了吃茶水泡饭;成都像玉皇大帝的宫殿,晚上不烧柴火也不点煤油灯,房梁上吊个发光的小葫芦,满屋子就跟白天一样明亮;成都的街上没一点灰尘和泥土,要不是人挤人的,可以直接在地上揉面团……我们专注地听着,嘴巴一会儿张大一会儿抿紧,眼神一会儿放亮一会儿黯然。金沙江有多远?四川有多大?成都有多干净?听起来像老辈人讲“古经”一样。我们把脑袋想成浆糊,把脖颈转得生疼,也想象不出一幅相吻合的画面。 叔叔们夜里给牛拌料、添草、喂水,父亲也起来帮忙。第二天一早就走的,但听说我烧得全身滚烫讲迷糊话,他们便停了下来。年纪大的一位取出包裹里的生姜,一部分剁成细粒烧红糖水哄我喝下,一部分切成厚片刮我的额头、太阳穴、耳根和后背,直到我慢慢退烧,安静地睡去。 我们最熟悉、也最欢迎的一位过路人,是我的表伯。他在万德公社当官,穿着灰蓝色的中山装和千层底布鞋,从万德翻山越岭而来,步行一整个白天到达我家,歇上一宿,再赶两个小时山路到我们公社所在地发窝,乘开往县城的班车。回来也一样,发窝为班车的终点,我家是他步行途中的“驿站”。 表伯偶尔也会在我家停留一二日。有一次他就没急着走,跑到屋后去平了一畦地,把从县城带来的大蒜瓣全插进地里。他打理出来的地,土粒细碎均匀,比耙过的还好看,立在其中的蒜头更是疏密有度,像拉了绳栽的那么整齐。我父母说表伯家是“半边户”——只有他一个人端铁饭碗,表伯母和儿女们都在农村刨土地。他回家从不闲着,耕地薅秧割麦,不比任何一个纯粹的农民差。 我们以有这样一位亲戚为荣,他的到来,能带给全家人一股活力。遇着村人,我父母会主动搭讪,末了不忘交代:“我老表来了,万德当官的那个。”我们小孩子也蹦蹦跶跶,鼓着腮帮炫耀:“我表伯买的糖!”喜欢表伯不假,更重要的是心里还藏着个小秘密——表伯来了就能改善生活。父母把长了很多霉衣的老火腿肢解开来,架起大火急催紧煮,香味刺激得路人也要多做几次深呼吸。饭桌上,父母把净巴巴的瘦肉夹进表伯碗里,表伯又悉数往外送出,分给了我们。他自己抢着去搛那厚块的大肥肉。他说瘦的塞牙不好吃,肥的嫩,好消化。很多年后,表伯终于“坦白”:“瘦的当然好吃,但那时营养不足,吃肥肉油水多,有力气,多走两段路不心慌。” 表伯供职过的万德公社,如今改叫万德乡。从县城到万德仅三个小时的车程,每隔40分钟发一趟班车。他们全家早已迁到县城住进五层高楼,大女儿经商,二女儿是财政局干部,两个儿子当人类灵魂的工程师。80多岁的表伯鹤发童颜,抖擞着精神当起了儿孙们工作、营生和学习的军师。前年暑假,“老神仙”率众来我家奔波了几天。表伯忙着与我父母等村中老人们谈过去谈时下谈将来,谈土地谈庄稼谈牲畜;年轻的到村里购买土酿小锅酒,到山上挖马刺根,掐蕨苔,寻奶浆菌、青头菌和大脚菇,拽上村里壮年男子武装着去摘马蜂;小屁孩们像脱缰的野马,满山满坡跑着采野花,逮雏雀,吊在松树栗树枝上荡秋……告别小村时,车上各塞满了腹鼓肚胀的坛罐瓶盒。表伯开玩笑说,吃腻了各种化肥农药添加剂的城市亲友们,对这山里的东西稀罕着呢。 天南地北的足迹,络绎不绝地进出于我家的陋室寒门。像一页页叠进记忆深处的大书,有色彩异样的插图,有跌宕起伏的叙事,有曲折离奇的情节。那个用小鸡算命的瞎子,身着破烂衣服,说起别人的前尘后事玄乎灵怪,在我家吃住了两天,我父母虔诚侍候,没半点怠慢。黑更半夜敲门的哑巴,比划一气后,闷头吃了大半甑子包谷饭和八个烧洋芋。对满头草屑、敞胸露乳的疯女子,我母亲没敢放进家门,拿了一件缀满补丁的衣服帮她披上,又塞了些炒蚕豆打发走了。最具戏剧性的莫过于那个20来岁的小伙子,喝完一大壶开水后,破帆布包和衣袋裤袋里塞满了我家的小红梨、清水梨、宝珠梨。他回家不久便请了媒人来向我姐姐提亲。我母亲嫌那地方高寒贫穷,不舍得让女儿去受苦。 …… 东山的半腰上,几年前就飘起了彩带一样的乡村公路,我家旁边那条大沟与大路相遇而相残的豁口,已植入了三根双人合抱都围不拢的大水泥管,表面浇铸成平坦的混泥土路面,再不会阻挡路人和伤害小动物了。大车小车东来西往,络绎不绝,从我家门口扬尘而过。夜半三更喇叭声和犬吠声远近呼应,伴随着一束一束的光亮射进院来。小山村的夜,已不再在死寂中沉眠。 我们兄妹五人都成了这个家里的客人,一年半载回去吃喝几顿,抹了嘴巴,拍拍屁股又往外跑。再回去时,又是一年半载,或几番春秋。 我父母已赶不动乡集,盐米酱醋洗衣粉等一应生活用品,全托乡邻捎带。乡亲们从不收运费,已习惯到了我家门口就停下来问一声:大伯大妈带点啥?东西捎门口也不用操心搬不动,他们会自行卸了,送进我家堂屋才离去。 我那满头霜雪的母亲,每天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立在大门口,对认识不认识的人,她都要扬一扬手,热情招呼道:“停下来歇歇噢,进屋喝口水吃碗饭再走。”大多过路人也都会放慢车速或来个急刹,笑呵呵地回一声:“谢啰,大妈!忙得很呢!” 发掘文学新星、培育潜力作者、推出知名作家,是《时代作家》的担当。 投稿须知: 一、栏目设置为诗歌阵地、美文视线、小说在线、散文诗苑等栏目。 四、来稿请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发送,务必注明作者简介、详细通联和本人照片一张。投稿邮箱:ludongwenxue@126.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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