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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家大院纪事(下)

 老朱748ib1xkur 2020-08-06

按照碑文的记载,蔚庵公葛焕,先娶陈氏,续弦王氏,共生有子六女三,陈氏孺人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大粱,蔚庵公去世的时候是“郡廪生”,次子大埏,那时是“国学生”,三子经邦,那时是“郡庠生”,都算是读书人。王氏生了三个,叫大培、大疆、大超,大概蔚庵公去世的时候还小,碑文中没有记载他们的身份。二伯曾经问我,为什么他们的名字中间都用了个“大”字?为什么老三名字又不用“大”字?我也讲不清楚。不过这以后,大梁一系的葛家,则按“元运开泰,保世滋昌,渊源孝友,欲振家声”这十六个字排辈分,我爷爷是“滋”字辈,我父亲是“昌”字辈,我本应是“渊”字辈,只是到了我这一代,天翻地覆,革除旧习,就再也不按照这个辈分起名字了,只有台湾大伯家的儿子还用这个“渊”字起名儿。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诗经 · 唐风 ·葛生》),说的并不是葛姓的“葛”而是植物的“葛”,不过,葛藤覆盖荆棘,杂草蔓延遍野,倒也可以用来形容葛姓一族在福州逐渐生根。据我父亲说,蔚庵公之后支脉繁盛,我们就是长房大粱的后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似乎是中国的规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长盛的家族,除了官方护佑的至圣先师孔家之外。以前,潘光旦先生写《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一书,说嘉兴有长达十几代一直兴盛的家族,代代出人物,这也许是比较少的,潮起潮落,兴兴衰衰,在中国传统时代的乡里很常见。葛家也不例外,蔚庵公之后,虽然家族还算是绵绵瓜瓞,但在仕途上葛家并不太兴旺发达,所以地方志、乡绅录里面也不见记载。

直到我爷爷投笔从戎,当了军人,福州黄巷葛家才好像真的要“重振家声”了。




黄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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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爷爷葛滋承(1890 ?-1952),大概生在 19 世纪 90 年代初。在那个中国社会重新洗牌的时代,人的命运很诡异。生逢世道巨变的人,或者从绿茵而辗转泥途之中,沦落下僚,或者鲤鱼翻身跃过龙门,一下子成为人上人,全看运气如何。晚清那个时候,福州马尾办过船厂,办过船政学堂,办过最早的大清海军,黄巷的“毛萨 黄巷葛”三家中的萨家,就因为办海军而出了很杰出的人物,这就是既当过大清总理南北洋水师兼广东水师提督,又当过民国初年海军大臣的萨镇冰(1859-1952)。我的爷爷不知道和萨家有什么关系,反正是远亲不如近邻罢,也做了这个大潮里的一个弄潮儿。1922 年,当时的海军总长李鼎新派了杨砥中,在马尾成立海军陆战队的统带部,曾经发展很快,在福清、长乐、连江、厦门都有驻军,到 1928 年编为两个旅,成为福建最重要的军事力量。据说,在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大概 20世纪 20 年代末,爷爷就从营长一直当到了海军陆战队混成旅的副旅长。

这里又有一件有趣的事儿。民国那会儿,也许当官需要资历或学历。我爷爷有学历,号称是“保定军校第六期学员”,算起来,和著名的叶挺、顾祝同、邓演达、薛岳,都是同一级的同学。保定军校原来是清朝北洋速成武备学堂,在民国初年,名声仅次于黄埔军校,也是赫赫有名,1912 年到 1923 年间共有九期学生毕业,里面出了很多战将。很多年以后,我弟弟在美国教书时,特意去华盛顿的美国国会图书馆查阅保定军校的资料,发现确实有“葛滋承”这个名字。可是,听我父亲晚年病榻上的叙说,才发现这是一个颇搞笑的故事。原来,我的爷爷压根儿就没去军校读过书,用他的名字去军校的,是他最小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四叔公。换句话说,我爷爷用了四叔公的毕业文凭,而四叔公却用了我爷爷的考试成绩。

更有趣的是,四叔公学成文武艺回来,却并没有货于帝王家。他毕业的时候是 20 世纪 20 年代初,他却压根儿不愿意进入军界做事,原因据说是他发痴一样地爱上了一个女子,就是我后来的四婶婆,为了这个据说很漂亮的女子,他天天待在家中。这也许可以理解,一方面四婶婆当年可能真的很漂亮,1990 年我在福州还见过她,从她老年时的相貌,也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确实很秀气;另一方面,我猜想是保定军校文凭写的是“葛滋承”,我爷爷凭了这个文凭可以当官,四叔公没有这个文凭,在海军就得从下层干起,从小受宠的他也许不愿意吃苦。所以,他就在我爷爷手下当了一个副官,据说是在庇护下吃干饷,根本不去当差,整天宅在葛家大院里面。不过,或许是因为我爷爷当了官,出钱把黄巷葛家大院又重新整顿一番,弄了好多葛家堂兄堂弟来一起住,就由我奶奶主管家务。顺便说一下,我奶奶叫何红蓉,中医世家出身,在福州也算名门。在我奶奶的主持下,这个时候的葛家大院,似乎又兴旺起来。

我父亲葛耀昌(1922-2004),就出生在这个大院里。




葛家大院天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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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爷爷的第二个孩子,上面有一个哥哥,就是我的大伯,他比我父亲大不少,大学时代在上海学化学。据我父亲说,他上大学时常常出入舞厅,花钱如流水,差一点儿就娶了上海舞女,被我爷爷严厉制止,甚至威胁要断钱断粮才作罢。抗战后期,听说曾经到遵义火柴厂工作过,后来台湾光复,1946 年就去了“台糖”就职。父亲下面有两个妹妹,就是我的五姑、七姑,也都随大哥去了台湾。我奶奶曾经短暂去过台湾,帮着照料大伯一家和两个姑姑,但 1948 年为了照顾我爷爷,又回到福州黄巷,此后天各一方,一直到死,再没见过她的这几个子女。他们一直留在台湾,直到 20 世纪 90 年代,他们和我父母亲才在香港再次聚首,那时都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据说,后来我的五姑和七姑到福州郊外去祭拜爷爷奶奶,哭得像泪人一样。

说起来,爷爷的四个子女中,父亲排行是老二,但葛家却用大排行。祖父一辈兄弟的孩子统统混算,我的大伯是老大,老二即我的二伯,却是我祖父弟弟的孩子,所以,后来我的堂兄弟们总是把我父亲叫三叔或三伯。父亲出生后葛家家境大概是最富庶的,所以,父亲的童年记忆都是欢天喜地,什么过年大吃大喝,什么福州坐大水的时候在天井划船等。2003 年夏天,他胃癌手术住院,我去医院陪护,他还和我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小时候的读书经历。他先是读私塾,由同宗一个当过云霄县知县的长辈坐馆,教他读四书,这位私塾先生也姓葛,就是祖爷爷之叔伯兄弟,据说很严厉,但父亲是爷爷奶奶宠爱的孩子,我猜想他当时一定学得不好,常常被打手板心,所以后来改弦更张,去读新式的英华学校。据说,在洋学堂里面,他旧学古文算好的,但是新学即数学和英文却不好,不过,英华学校很有名,他总算后来也考取了当时设在上海的暨南大学。

可是,父亲上暨南大学的时候,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暨南大学撤到福建,先在三明,接着在武夷山继续办学。我父亲回忆这一段时光,最喜欢讲那时暨南大学的三件事。一个是何炳松是校长,不过,尽管何炳松是中国有名的史学家,可我父亲并不学历史,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夸耀的;一个是他的同学里面,后来有一个当过副总理的吴学谦,但吴学谦后来当大官,同学从来也没有联系过,也没有沾过半点光;再有一个,就是他在福州家里带了不少洋钱出来,出来的时候,怕日本鬼子搜查,大洋都绑在腰上,所以,尽管当时山里的暨南大学伙食极差,但他可以时不时拿出大洋在茶馆里吃鸭子,这倒是真的,也符合我父亲那种老饕性格。我曾经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那时根本没有好好上课?他也毫不忸怩地爽快承认,他原来上的是法文系,但考试总不及格,于是,二年级转上外贸系,改学英文,好不容易才毕了业,于是一辈子就干了对外贸易这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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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军陆战队的差事并不好做,抗战时期,海军陆战队很快就丢了船,海军变成陆军,我爷爷随着部队,辗转到了江西、湖北和湖南。1945年,中国抗战胜利的时候,我爷爷正在湖南芷江警备司令部任职,曾经亲历了日军投降仪式。不过,那时他已经厌倦了军旅生涯,就在湖南倒腾了两车药材,辞去了军职回到福州。也因为这个缘故,国共战争的时候他没有参与,1949 年后这段戎马历史侥幸没有被追究,直到 1952 年患病去世,还算平安一生。

可是,大学毕业后在上海海关做事的父亲,却被簸弄到巨变之中。海关原本是常言说的“金饭碗”,可 1949 年前后他却失业了,生活陷入困境。那时,他已经与我母亲结婚,金圆券大贬值,人心惶惶。据说,那时他为了尽快花掉手里的钱,曾经急急忙忙拿一麻袋纸钞,匆匆地抢购了一件英国呢子大衣。尽管有我外公和爷爷两家作后盾,生活不至于无法维持,但是,他心里却很苦闷烦恼。我父亲原本性格就很不安分,福建人的性格也很勇于冒险,于是,在著名的共产党人冀朝鼎的鼓动下,在我出生之前的 1949 年,他就悄悄跑到已经解放的南京,进入共产党的军政大学学习。按照规定,在 1949 年 10 月 1 日之前参加革命的人,可以享受“离休”即老干部的特殊政策,他也算赶上了这个尾巴。尽管他一直很想跟随潮流,但潮流却总是在嘲弄他,他一辈子都不得意。

我出生后,父母去了福州,后来又辗转到了北京,又到了天津,我却一直在上海外公外婆家住,福州黄巷葛家,好像与我没有太多关系。但1957 年要上小学了,外公外婆下了狠心,让我回到父母身边。于是,我沿着京浦线“咣当咣当”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当时在天津的父母身边。从此,福州黄巷葛家的历史,就开始和我的人生交集,我也从此一点一点地,融入了这个黄巷葛家大院的烟尘往事之中。

(原载于《今天》,本刊略有删节)




刊于《闽都文化》2020年第四期

编辑:林瑶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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