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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丨张乐:论西周金文中的“鬲鼎”

 許學仁 2020-08-07

论西周金文中的“鬲鼎”*

张乐

内容摘要:叔鼎铭中的“鬲鼎”,金文中仅此一见。由于此器器形不传,故关于“鬲鼎”一词,学者或以鬲形鼎为释,或以为言鼎而连类相及鬲也。笔者认为所谓的“鬲鼎”,实乃鬲字之繁体字亦见于虢文公子作鬲、子硕父鬲及虢宫父鬲等器。在叔鼎铭中只不过因偏旁之间相隔较远而被误认作两字。根据金文中自名者器皆为鬲,可知叔鼎器形亦当是鬲而非鼎。

关键词:鬲鼎    鼎鬲    叔鼎

所谓“鬲鼎”一词仅见于西周早期的叔鼎铭。该鼎北宋时已出土,器形未见著录,铭文最初著录于赵明诚的《石本古器物铭》,惜靖康之难后亡佚。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84.2)亦收有此器,言“形制未传,但得其铭于古器物耳”[1],所录之铭文,乃现今可见此器之最早摹本。这部书今传者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中华书局1983年据于省吾1935年影明代朱谋垔木刻本影印本(见图1),另一个是辽海书社1984年据康熙五十八年(1719)虞山陆友桐亮据汲古阁本抄校本影印本(见图2)。其著录该铭分别见下揭:

图1  中华书局1983年本 

图2  辽海书社1984年本

其后,南宋王厚之作《钟鼎款识》(26)也收录该铭。谓辑自毕良史少董据旴榷场所得之古器物而作之拓本15种。王书宋本原书今已不得见。所可见者为清代阮元积古斋藏宋拓摹刻本。据容庚所言:“惟毕良史青笺十五种似是原拓。原本阮元刊行以后,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春,文选楼火灾,册毁于火,版片亦烬……道光二十八年四月,叶志诜就养南行,道出扬州,阮元以原刻初印本嘱为重刻。”[2]

既言“似是原拓”,明不能定,言外之意也可能是摹拓本,且又为覆刻,可见此书之拓本不甚可靠。后阮氏在《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4.16-17)[3]中据之摹录,吴式芬的《攈古录金文》(卷2之2·68)[4]又据《积古斋》之摹本收入。而《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一·105)[5]、《殷周金文集成》(2615)[6]、《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2169)[7]等则皆用薛氏之摹本。

由于此器之摹、拓本皆不甚清晰,故铭文字形多有不识之处,幸1981年于陕西省长安县花园村M17号墓出土有同人所作的两件同铭之簋(叔簋),据铭文相参照,使得鼎铭中的许多字形得以确认,释文当作:“弔从王南征,唯归,隹八月,才皕㡴诲,乍宝鬲鼎。”

关于句末的“鬲鼎”一词,字形上无可置疑,但在释义上,颇令人费解,最早薛尚功解释为“言鬲鼎则谓鼎足中空,《尔雅》所谓款足曰鬲也。”[8]将“鬲”视作了“鼎”之修饰语,影响颇深。但无甚依据,正如黄盛璋所疑“薛氏仅据《古器物铭》石本入录,未见器形……薛谓‘鼎足中空’,盖据意推测当为款足”[9]。且如《尔雅·释器》云:“(鼎)款足者,谓之鬲。”孙诒让《周礼正义》云:“鬲,形制与鼎同,但以空足为异。”[10]既然鼎款足既是鬲,又何来鬲形鼎之称。后赵平安以“连类相及”的现象解之,将“鬲鼎”与郸孝子鼎的“鼎鬲”、卫鼎的“盂鼎”、以及伯鼎的“鼎簋”并举,言“以上四器形制是鼎,自称‘鼎鬲’、‘盂鼎’和‘鼎簋’,表义的是‘鼎’,‘鬲’、‘盂’、‘簋’都是连带成分。鬲、盂、簋和鼎都是饪食器,鼎鬲、鼎簋常配套使用,因此鼎的自名名称连类而及鬲、盂、簋。”[11]似有一定道理,但其以“鬲鼎”与“鼎鬲”同表鼎义则大有可商,首先郸孝子鼎(2574,战国中)中所谓“鼎鬲”之“鬲”实乃两字[12]也,字形作(2574.1)、(2574.2),与战国时期的两字作(兆域图铜版·10478)、(工银节约·12037)、(四两砝码·江陵九店东周墓 8·4)等形相近,而与同时期的鬲字作(君子之弄鬲·《新收》1639)、(囗鬲矛·11476)者不类。且解作“铸食鼎两”,又可与愙鼎(2705,西中)的“用为宝器,鼎二簋二”,大史申鼎(2732,春秋晚)的“乍其造鼎十”等句例正合。故金铭中并不存在所谓的“鼎鬲”之称。其次,对于叔鼎中的“鬲鼎”一词,如何能确定“鼎”一定是正名,而“鬲”必然是连类而及的部分呢?黄盛璋就曾提出叔鼎之器形是鬲而非鼎也,谓:“‘鬲鼎’乃据原铭自称,今所见铜器称鬲鼎者大抵皆鬲……鸿叔鬲鼎形虽未传,但据自称鬲鼎,应是鬲非鼎。”[13]

其实古文字中称“鬲鼎”者并无它例,黄氏所言“铜器称鬲鼎者”所指当是鬲字形体中的一类特殊写法,见于虢文公子作鬲、子硕父鬲及虢宫父鬲。虢文公子作鬲(见图3、图4),清代出土,具体情况不详,铭文共18字,作“虢文公子乍弔鬲”。最早著录于罗振玉的《贞松堂集古遗文》(4.14.1)言“此器往岁见之津沽”,器物图片及拓本首见于《贞松堂吉金图》(上28)。

图3  原拓

图4  虢文公子作鬲铭文(裁剪放大图)

子硕父鬲与虢宫父鬲分别于1989年、1990年出土于河南三门峡市上村岭虢国墓地。子硕父鬲(见图5、图6),为被盗追缴的虢国墓地遗物,共两件,大小、形制、纹样皆同,铭文亦同,于颈部内侧沿逆时针方向铸铭文24字(含重文2),作:“虢仲之辞或子硕父乍季嬴羞鬲,其迈年子子孙孙永宝用亯。”[14]器物现一藏于三门峡市博物馆,一藏于深圳博物馆。

   
图5  原拓
 
图6  子硕父鬲铭文(裁剪放大图)

虢宫父鬲(见图7、图8),出土于M2800号墓。于颈部内侧铸有铭文10字,铭文为:“虢宫父作行鬲用从永征。”[15]



图7  原拓

图8  虢宫父鬲铭文(裁剪放大图)

铭中的“鬲”字下部皆从鼎,作:

从结构上看,构成字的两个形体紧密结合,没有合文符号,占一个字的位置,用以作为器的自名,其器和所见之鬲没有任何区别,可见它所指的就是一般的鬲,诸家把它释作鬲字是没有任何可疑的。因此这个由上“鬲”下“鼎”构成的鬲字只能认为是“鬲”字的繁体。

其所以增加鼎旁的原因很可能与鼎、鬲二者器属同类有关。如《说文》云:“鬲,鼎属”。此外鬲字亦有加金旁作(季真鬲·531),加皿旁作(芮太子鬲·《近出二》78),以及加土旁作(芮太子白鬲·《文物》2008年第1期)者,实物亦皆为鬲也。所增加之“金”、“皿”、“土”旁当与所加之“鼎”旁的性质类同。需特别注意的是,鬲字作的现象应与等相区别,尽管形式上都增加了鼎旁为意符,但在内涵用法上二者截然不同。后者皆为某种类型的鼎的专用字,如为盂形鼎或用途类似于盂的鼎;“是楚人对中原流行的盂鼎的别名”[16]当表用于升载牲体的鼎;为具体何义虽尚待考证,但器制为鼎无疑。而乃鬲字之繁体,金文中凡自称的器,皆鬲也。

叔鼎中所谓的“鬲鼎”一词实乃孤例,且鬲字亦未见有与其它器名连言者,加之此器仅存摹本及假拓本,如此笔者以为所谓的“鬲鼎”很可能即形鬲字之误认也。

金文中本为一字因偏旁之间相距较远而被误认作两字者,并不少见。如尹姞鬲(754,见图9)铭末之“”字,及旗父鼎(2144,见图10)的“”字,皆与字的结构类似,所从的“齊”、“(肆)[17]”与下部的“鼎”形远隔,以字距而言与两字无异。可见叔鼎中所谓的“鬲鼎”二字当完全有可能就是字之鬲、鼎二偏旁间距较大者。又如过去所谓的司母康方鼎(1906,见图11)中的“司”、“女”、“”分铸于铭文的上下左右,似各占一字之位,却实当为一字即“(姒)”[18]也。此字在者姒方尊(5935,见图12)中因“㚸”、“”两部分分隔较远,而被误认作“㚸”、“”两字,但就字形及上下文义而言当为“(姒)”字无疑。又如明公簋(4029,见图13)中的“”字,因旅、车二形结构松散,而曾被梁诗正[19]、柯昌济[20]等解为旅车、旅仲二字。



图9  尹姞鬲
图10  旗父鼎

图11  司母康方鼎

图12  者姒方尊

图13明公簋

总之,叔鼎中的“鬲鼎”当就是鬲字的繁体“”,只不过因偏旁间相距较远而被学者误认作两字。叔鼎虽器制不存,但由金文中凡自名“”者,器皆为鬲,其字亦是鬲字无疑,不过是其繁体,可知所谓叔鼎实是叔鬲。如此,金文中根本不存在所谓的“鼎鬲”或“鬲鼎”之称,在器物的种类上亦不存在鬲鼎,“鬲鼎”之说实乃由误读铭文而致。

注  释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商周金文字词集注与释译”(13&ZD130)阶段性研究成果。

[1]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卷九,第84页,收入《金文文献集成》第9册,线装书局,2005年,第54页。

[2]容庚:《宋代吉金书籍述评》,《学术研究》1964年第1期,第88页。

[3]阮元编:《积古斋钟鼎彝器款织》,中国书店,1996年。

[4]吴式芬:《攈古录金文》,中国书店,2011年。

[5]上海博物馆商周青铜器铭文选编组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1),文物出版社,1986年。

[6]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中华书局,2007年。

[7]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

[8]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第九卷,第84页。

[9]黄盛璋:《长安镐京地区西周墓新出铜器群初探》,《文物》1986年第1期,第41页。

[10]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八十一,楚学社本。

[11]赵平安:《铭文中值得注意的几种用词现象》,《古汉语研究》1993年第2期,第11页。

[12]黄盛璋:《公朱鼎及相关诸器综考》,《中原文物》1981年第4期,第43—44页。

[13]黄盛璋:《长安镐京地区西周墓新出铜器群初探》,第41页。

[14]著录于《三门峡虢国墓(第一卷)》图322.3、322.6,《近出殷周金文集录》147、146,《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48、49等。

[15]著录见《文物》2009年第2期,第24页,图6.1。

[16]张亚初:《殷周青铜鼎器名、用途研究》,《古文字研究》第十八辑,中华书局,1992年,第286页。

[17]陈剑:《甲骨金文旧释“”之字及相关诸字新释》,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2007-12-29。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ow/280。

[18]裘锡圭:《说“㚸”(提纲)》,《古文字与古代史》第二辑,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9年,第117页。

[19]梁诗正等:《西清古鉴》,卷十三·八,《金文文献集成》第3册,第339页。

[20]柯昌济:《韡华阁集古录跋尾》,戊上·六,《金文文献集成》第25册,第183页。

作者简介

张乐,江苏第二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文字与古文献学。

原载《文献》2019年第4期,第57-63页。

微刊小编:掾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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