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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文艺】唐焱 淘金书店的旧时光

 潇湘原创之家 2020-08-07

淘金书店的旧时光

  

作者简介

      唐焱,湖南平江人,岳阳市一中老师,70后。以教书为业,兼家庭“煮妇”。业余杂读书而囫囵吞枣,爱旅行而钟情本味,偶为文以自娱自得。

     十多年前,岳阳楼对面有一家淘金旧书店。

     这是一家名副其实的旧书店。店门是朱漆斑驳的老式木门,一把铁锁锈迹斑斑地一天到晚挂在门板上,目睹着从这里出进的人们,长年累月,默寂无声。除了门楣上白底黑字的行楷体“淘金旧书店”匾额聊可引人注意之外,其余真是乏善可陈。店里售卖的是地道的旧书——四壁的橱柜里,放眼望去,目光所及的书册,几乎全是一片岁月沉淀之后的浅褐色,它们依照粗略的诸如工具书、文学书籍、历史书籍等类别堆叠在橱柜的隔层,像极了时光河床上层层叠叠的沙砾,不动声色地安于一隅。同样不动声色地安于一隅的,还有那个一天到晚戴着老花镜自顾自看书的店主,一位约摸花甲之年的神态安和的老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旧书店,却曾是我周末买书读书的一个好去处,那一段沙里淘金的旧时光,也是我读书行旅中难以忘怀的记忆。

     旧书店买书最惬意的是可以安静从容的选读。相比于售卖新书的门店,这里少有热销畅销书籍,所以店里的顾客,一天到晚也总是寥寥的几个。从进门的那一刻起,你大可在任意一个书柜前站定,就像站在你自家书房壁柜前一样,慢火吞吞地一本又一本翻阅,直到你终于有所收获为止,这样的时长,可以是一个时辰,也可以是半个或一整个下午——有时候,大半天的,店里就我和店主两个人,我们各自安好地捧读一书,我也不询问,他也不催促,空气里流动的唯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微响……这样的随兴自在,在卖新书的店铺里是绝对享受不到的。

     记得有一回,大概是2010年的夏天吧,我在去书店的途中路遇乞者,因为没有零钱,又受不了乞者哀哀的乞诉,就将身上仅有的准备用以淘书的二十元钱给了他——那时候,一本旧书的价格多是三元到十元不等,最贵的,一般也就十五元,为方便读书选书,我通常只在口袋里揣上二三十元钱,就信心满满地去“淘金”。

     慷慨救困之后,虽然身无分文,淘书有瘾的我还是来到了书店。

     我像往日一样一进门就徜徉在壁柜前翻阅,一面希望有所收获,一面又担心淘到让自己心动的书籍。不到半小时,一本名叫《东亚的时间》的书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进而就将我的眼目和心思牢牢地锁定。这是一本足有六成新的书,十六开本,封面是我喜欢的淡黄色地,配有浅而隐约的绿色蔷薇花纹和儿童放风筝的简笔画,“东亚的时间”几个正楷字横排在封面右侧,退下一行是一个副标题:岁时文化的比较研究。封面正下方是一行娟秀的小行书:中华书局——我将书捧在手里,第一瞬间就有了愿知其详的渴望。我翻开扉页浏览目录,“上巳考”、“寒食与山西”、“中日踏歌考”、“端午与夏至”、“从浴佛到花祭”、“上巳节与日本的女儿节”……一个个文化节日扑面而来,令人目不暇接。习惯了在这里细读慢选的我开始阅读《前言》,然后是《第一章》,《第二章》……最后,我终于确定:这本书,我值得拥有,我必须拥有。

     我看看封底贴的价格标签:十三元。

     我拿着书小心地走到老人跟前,他看看价格,侧过身去扯塑料袋,准备帮我装书。我说:“爷爷,我忘了带钱,可不可以帮我留着这本书?我明天下午再来。”

     老人的目光越过镜框上方投射到我脸上,大概一分钟不到吧,他说,“拿去,明天给钱。”

     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老人又说,“拿去,明天给钱就行。”说着把书塞进塑料袋递给我。我忙接了袋子,满心欢喜地说:“谢谢,谢谢,我明天下午送钱来。”老人给了我一个淡淡的笑意,又低下头去看他的书,只轻轻地说两个字:去吧!于是我也不再多言,径直地拿着书“去了”。

    第二天我如约送钱到书店,忍不住自我介绍说是临近学校的语文老师,老人一边收钱,一边微微一笑,用了非常肯定的语气说,“看着你就像个语文老师。”我很惊讶他的肯定语气,他又来了一个短句:“总来这里看书买书的,不是读书的,就是教书的。”言辞里那种轻淡,仿佛他昨天主动将书赊卖给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站着没动,总觉得必须再跟他说些什么才好,他大概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就又补了一句,“去吧!读书人碰到一本喜欢的书就生怕被别人买走,这样的心思我也有过的。”说完之后,就埋下头去读他自个儿的书了。我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做简单的道别,而后离开。

     然而,我没有料到,这一次竟是我跟老人的最后一别。因为此后不到半个月,据说是这一带的老店铺因面目老朽而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为整顿市容,市里来了一次为时大半年的去旧存新大行动,行动之后,不知为什么,“淘金旧书店”的门面招牌就被一家“岳阳特产名店”取代,我和书店和老人的情缘便就此戛然而止,不知所踪。

     为此,我曾经怅惘了许久。虽然心知人生从来就有太多的离别来不及说再见,心知世间多少再见的内涵其实就是再也不见,但我依然无法在时间的洗涤里全然释怀。每次打那特产店门口经过,我都忍不住驻足,脑海里会不由自主地回放过去在此翻阅旧书的片断:我会想起老人的音容笑貌,想起他任由我免费阅读的厚道和赊书给我的信任,想起一老一少两个读书人在洞庭湖畔的霞光里沉浸在各自的文字海洋里的恬淡超脱……韶华难再,斯人渺远,我在这驻足的片刻里重温着旧时光里的感动与温暖,内心升起一份淡淡的怀念与感伤。如果我当年的目测预估不太离谱的话,老人如今应该已是古稀之年吧!但愿他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戴着他的老花镜,读着他自己喜欢的一本新书或旧书吧!

     “旧书不厌百回读”,也许是个人的偏好,也许是传统文化人的恋旧心理,总之,与读新书相比,我确实是更喜欢阅读旧书时的那种故旧感的,那种浸染了时间和前任读书人的独特气味的旧书页,散发着一种新书不能散发的醇香,是给读书人的一份别样的馈赠——对我来说,在旧书店淘书最大的欣喜与幸福,便是读到前任主人留下的读书笔迹。《论语》有云:“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一个读书人最心驰神往的喜悦,自然是莫过于得遇同好。有时候,书页里夹一枚书签;有时候,扉页留一枚章印;有时候,页眉页脚处写几句读书心得——每每看到这些,我总会对那素未谋面的同好者生出无限的遐想和好感。因为手里的一本书,那个时光彼岸的人此刻便成了我心灵上的一个知己好友,那抽象的时空之门便乘着遐思而徐徐打开,书里的每个方块字似乎都成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音符,字里行间律动的是前任读书人的气息和血脉,有时候,读着读着,也忍不住在“前人”的批注之后写上自己想说的话,当作一种遥远而切近的读书交流,此种意趣,真有“妙处难与君说”的感觉。

      又有一次,我非常幸运地淘到了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书海浮槎文丛》系列三本,在施蛰存老先生的《卖糖书话》一书的扉页,竟有一篇书写隽美意蕴丰厚的《得书闲记》。这篇闲记除回忆此丛书得于一个叫“建明”的好友外,还谈到施蛰存先生对外国文学的偏爱和独见,又谈到古今藏书远远多于读书的弊病……最后以自勉之言作结:放下贪婪执著心,对一切抱平常心,淡然处世,淡然读书,方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落款处是一枚“淡泊”二字的篆刻书印,时间是2004年3月28日。

    这一系列丛书,我至今珍藏,有时读书读到寂寞时,就会翻出这一则《得书闲记》来看看,冥冥中,仿佛有一个心意相通的好友与我漫步书林,共话平生读书的苦趣与乐趣——“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而读一本留人故人气息的旧书,其中情味,又比读一本新书更深一层。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近些年来,由于岳阳楼的旅游产业越做越大,这一带的门店便全都成了饭店和特产店,“淘金旧书店”作为第一批被新时代淘汰的旧店,也早已成了小城故事里云淡风轻的一页。然而,在我的生命里程里,这里曾是一个心灵的驿站,这里永远是意蕴隽永的美篇。

     怅然遥相望,疑是故人来。多么希望有一天,还能在某一个午后,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地方,得遇一处这样的旧书店和一个这样的故人,还能拥有一段这样的慢读老时光。

本期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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