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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的爱情 张红静短篇小说

 长尾巴的城市 2020-08-08


精彩内容

静静是个幸运的人。八年前,静静写了第一个短篇《我的杜鲁门》,然后发在网上,直接被推荐发表了。八年后,静静又决定写短篇小说,写的这篇也有幸发表。作品仍很稚嫩,难免贻笑大方,望亲们不吝赐教,多多支持!

小五的爱情

张红静


  我家前面有一片废弃的园子。每到夏天,密密的杂草没过人头,成为刺猬、野猫、野狗、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地方。
  今年春天,我拿起撅头,扛起铁锨,对母亲说,我要开出一片菜园,再也不用买毒蔬菜了。一个小时的挥汗如雨,我才刨了一米见方。母亲在一旁清理砖头石块,跟我讲了废园的故事。
  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情了。园子的主人六子从西藏带回个女人。女人的皮肤黑黑的,最让人惊奇的是她满头晃来晃去的辫子,让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村里人开了眼界。
  藏族女人说,她们小姐妹从小就想嫁个汉人。也许是见多了藏族男人高高举起的皮鞭,也许是不愿意再骑着马在草原上放牧,反正,嫁个汉人,过幸福的日子是她小姐妹的梦想。不过幸福好像来得特别快,这个梦想很容易就实现了。
  六子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吃喝嫖赌俱全。村里知根知底的人从不给他介绍姑娘,而他也不定性,整天东奔西窜,狐朋狗友一招呼,人就不见了。六子消失两年后,就带了这个藏族女人回来。女人的名字很拗口,于是,她起了个汉名叫丽娟。
  丽娟大大咧咧,整天笑呵呵的。村里人有的觉着她是傻子,要不就缺根筋什么的。扎那么多辫子干什么,不麻烦?竟然不会做饼,整天吃什么呢?连筷子都用不利索,动不动就用手,也太不干净,不卫生了。但这些挡不住丽娟与大姑娘小媳妇和婆婆们的快乐交流。渐渐地,丽娟也会纳鞋底,会做各种面食了。
  又过了几年,没见丽娟生个一男半女,她的妹妹却来了。


  妹妹的汉族名字叫青。青比姐姐长得水灵,尤其在姐姐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她的美丽就远远超过姐姐了。
  青是在地里掰玉米的时候见到小五的。小五家的地与六子家的地紧挨着。六子从不下地干活,反正家里有两个干活的女人,自己落个清闲。至于运玉米的活,他更是下不了笨汉子力气。在他心里,女人不就是当牛做马的吗?
  青和丽娟姐妹俩往家里运玉米。丽娟驾着地排车掌握着方向,青就在前面用绳子拉。有时只听见姐妹俩喊号子,却不见车子动弹。那天,小五放下自己家的活儿,换下丽娟去驾辕,丽娟知趣地跑到车后面去推,将前面的位置留给了青和小五。
  什么也躲不过村里人的眼睛。小五一定是看上青了。小五那年真的不小了,应该三十多岁,甚至有四十岁,却没有哪个姑娘能相中他。小五的娘生了五个儿子,前四个儿子个个人高马大,都是庄稼地里的好手。唯独这个小五长得敦实,还长了一对黄眼珠。除此之外,就剩下穷了。
  小五自幼就被别人看不起,性格上也有些怪异,不喜欢跟别人打招呼。这根子还得说到他老娘那些年的事儿。老娘年轻时是个俊媳妇,其实无论丑俊,只要是日本鬼子看见了,都不会逃脱的。鬼子来的时候,村里人见她被一个黄眼珠子的人拖进屋子,等日本人走后,小五娘就直挺挺挂在墙上了。她的手上被砸进钉子,像耶稣订在墙上。村里其他女人也有遭殃的,但这耻辱经过时间淘洗,有的人就淡了。可是,小五娘的耻辱却生根发芽,成为她心口的一根刺。因为小五生下来后,村里人发现他长了一对黄眼珠。小五的爹娘和哥哥都是黑眼珠,那小五定是黄眼珠子日本人留下的种。



  小时候他就听过这种传言,凡是村里人看露天电影,他总是躲在最后面,站在凳子上翘着脚看那些日本人,他们果真是黄眼珠子吗?他一直搞不清,他的爹应该是哪个狗杂种。他要知道是谁,他真还没想过怎样去杀了他血洗娘的耻辱。这个耻辱压在他的心里像块石头,除了娘,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直到青这个异族女人来到了村里,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觉得青跟别人是不一样的,青不知道他的历史。青也是个外族人,跟村里村外的汉族人都是不一样的。青的辫子油光发亮,也是那样的可爱。虽然青因为从小骑马的缘故,腿有点罗圈,走路的姿势也不好看。汉族女子都是夹着腿走路的,而青呢,两条腿好像总合不到一起来。
  小五对青说:应该是这样走,而不是像你那样。他边说边示范着,还模仿着青走路的姿势。把青逗得咧嘴大笑。青平时比较拘谨,一笑起来竟是那样豪爽。小五就没这样放声笑过,现在由青带着也放声大笑起来。这女子真是神奇,虽然两人的语言还不好沟通,可是两人看着彼此的眼睛都懂了。青的眼里含着笑,小武的眼里全是亮光。这光是来自眼前这个世界上最鲜亮的姑娘,没有了她,他真不知道自己的世界将会怎么样。他感到自己已经掉进一个看不见的深渊,看不见底也看不见自己。
  小五去六子家的时间长了,六子就把这事儿搁心上了。他绝不会相中小五这个日本种,倒不是六子多么爱国,充满了民族大义,而是觉得小姨子青有着更大的用处。至于怎么安排青,他心里还真没头绪。白天,他用一把大锁锁了大门,一个人去外面穷逛,不过就是找酒友去喝酒,找赌博的人摸几把牌,还有那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六子也帮他们放风偷东西。

  小五没法见到青,就围着六子家的屋子转圈,他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心里则像什么东西在不停地挠抓,直到娘把他叫回去。娘烙了油饼,正热乎着呢,香喷喷的。小五拿来梯子,从墙外跳进去,给青和丽娟打开包油饼的包裹。青欢喜地搂住小五的脖子,顾不上吃饼,小五就带着青从墙上跑了出去。
  鱼塘的四周长着一丛丛灌木,人坐在里面就看不到了。小武带青去的地方就是村里的鱼塘。很多年轻人偷偷摸摸在一起,就相中了此地。
  小武的脑袋其实满灵光,虽然平时不说话,心里是有底的。他会用一根绳子翻花,这些女孩子们的玩意儿,他平时就记在心里了。他让青撑着线,自己教她怎样去翻。然后再反过来,自己撑着,让青笨拙的小手去翻花。
  这是被子!小五说,就是床上用的东西,以后我们结婚时候买那种缎子面的。
  这是高楼!小五说,我们早晚会住上高楼,就像电影里的一样!
  这个是面条!小五说,你要愿意喝,我让娘天天给你做!我也会做的,男人和面比女人和的更筋道!
  青其实也没听清楚多少话,只是对翻花没了兴趣,她把一根草茎含在嘴里,吃吃地笑。她淘气地将红绳子胡乱绞成一团,害小五去解那个难解的绳结。青坏坏地看着小五,她才不去在意小五的黄眼珠子,他喜欢的是听眼前这个男人聒噪的话。懂与不懂都沾着蜜糖,空气里都透出粘粘糊糊的味道。
  小五将红绳子放在兜里,拉过青的手。青的手很粗糙,小五搓了手心搓手背,然后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脂。他打开那个盒子,放到青的鼻子前面。
  闻一闻,香不香?
  青啊呀啊呀地说着什么。
  小五教给她说,香!
  青就说:香,香,香!
  青靠在小五怀里。小五的心怦怦乱跳,这种感觉三十年未曾有过。小五粗壮的胳膊使劲箍住了她,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一种燥热是从来没有过的。
  青,你住到我家去吧?
  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只是闭上眼睛,将头埋在小五的胸脯里。小五真想立即把她吃下去,再不吃下去就感觉来不及了似的。这个丫头,可真让人心疼。
  小五听村里人嚼舌根子,说六子晚上让姊妹俩一起伺候他一个爷们,受用着呢!小五听见这话就啐她们一口,你们见着了?还是听到了?都是吃饱了撑的管人家闲事情。
  青的脸红红的,绝对不是先天的高原红。小五知道,青一定是个处女。那脸上的红是处女才有的羞涩。小五喜欢青,宠着青。他把青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村里人真是没眼光,这么好的姑娘,他们都看不上。
  小五的手在青的身上游来游去,他想着今晚就回去跟娘商量彩礼的事情。六子这个人算计的,不过就是钱,无论六子要多少,他都会满足他。小五想着,心里美美的,就进一步放肆起来。一不留神,青就站起来跑了。小五在后面追,青边笑边拼命地向前跑,一会儿就跑出鱼塘,进了学校外面的操场。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青的脚步慢下来,看着那几个半大小子将球掷进高高的铁圈。
  小五没追上她,只是因为青的身上掉了个东西。小五拾起来,是那个香脂盒。
  小五在那些人面前不好意思跟上来,他怕坏孩子喊:“不要脸,谈恋爱,不要脸,谈恋爱”。这在闭塞的村子里,谈恋爱基本就约等于耍流氓。所以,恋爱的人都是在隐蔽的地方悄悄进行的。
  青一回头,看小五近了,又继续在前面走。到了六子家门口,小五把香脂盒悄悄放进她的口袋,轻轻把她拖上墙,青顺着那把梯子走了下去。

  六子这天手气极差,连连输钱。晦气,真晦气。天傍黑时,他闷闷地回去,想着从哪里弄点钱去继续赌。
  青的香气暴露了她的秘密。六子走近青,凑到她胸前闻了闻,香啊,香啊,哪个野汉子送你的?你还是给我老实点,自家便宜怎能让别人占了?
  他说着将青推到里屋,闩上了门。丽娟起初在外面砸门,砸了几下就放弃了。丽娟觉得女人不是天生的牛羊吗?让男人吃掉是早晚的事情。是这个汉族男人将她们姊妹俩带到了这里,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人可以依靠?丽娟来到厨房,下了几碗面条。捞出香喷喷的面,她又砸了蒜,在石臼里捣蒜的声音大抵可以抵消屋里的动静。砸完了蒜,她又分别抹到三个碗的面条里。
  六子在里面闹的动静很大,丽娟也不去理会。对于青的哭喊丽娟更是没有听见一样。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声音,在她生长的地方,她就是伴着这种撕裂的声音和牛羊长大的。她恨那些鞭子,常常抽到牛羊和女人身上的鞭子。她跟村里人讲这个的时候,村里人都撇撇嘴,是那样吗?只有你爹对你娘才那样吧?丽娟就拍着胸脯说,是这样呢!我们家六子从来就不打我,好着呢!村人就更加撇嘴了,六子那个混蛋,算个什么东西?
  所以我要嫁个汉族人。丽娟告诉他们,任何一个汉族男人也比他父亲强百倍。丽娟吃完面的时候,六子出来了。他一边系着裤带一边满意地坐下来。丽娟端了面条走进里屋。
  青的脸朝里,任丽娟怎么往外掰都掰不过来。她用毛巾擦去青额头上的汗水,叹口气说,女人早晚都是这样的。都是一样的,你要想想,好好想想。
  第二天,小武的娘托村里二奶奶来说媒。哪里还有青的影子?青就在那天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是出走了,还是被姐夫六子藏起来了,或者被无良的六子给卖了?小五等了三天,青没有回来,等了五天,还是没有回来。他找到六子,抓住他的衣领。六子高高的个子,反手就把小五摔到地上。六子的嘴里骂着,狗杂种,想跟我耍横,还嫩着点呢!你凭什么找她?她是你家的,是你的?想娶媳妇,下辈子做梦去吧!躺在地上的小武一骨碌爬起来,从后腰抽出一把刀子,直直向六子刺过来。六子在外面练过几下功夫,对小武的招式了如指掌。刀子掉在地上,小五的手臂却软了下来。六子像提一只小鸡一样提起他,小五觉得自己的脚悬了起来。


  小五出来的时候,听见几个孩子在街上喊:“五五六,五五七,小五小六比高低,俩人共有一个妻。”小五驱散了孩子,六子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想娶媳妇,等下辈子吧!”
  后来,六子出去的时候,小五就去找丽娟打听青的去处。青去哪里了?丽娟摇头。青还好吗?丽娟还是摇头。青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你们到底把她藏哪里了?丽娟都要把头晃下来了,就是不说。后来她就从里面闩了门,再不让小武进去。小武不再围着六子家转,而是一个村一个村地转,他很快将附近的村子都转完了。他买了很多很多糖果,每去一个地方就给孩子糖果吃。孩子是不会骗人的,只要他们见过扎很多辫子的藏族女人,一定会告诉他的。可是渐渐地,糖果也不能收买到孩子了。孩子拿了糖果之后就喊他:“小五小五白头翁,大疯子,想婆子,快快回家照镜子。”小武从来不去照镜子,自从青走了之后,他就白天找青,晚上睡觉。孩子一喊,他才想到回家时看看镜子。青不在,他照镜子还有什么意义?
  镜子里的小武,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有些害怕,他不知道那个镜子里是谁。娘说,这头发已经看着白了一阵子了,儿啊,就别再找了。找来了,人也不是你的了。是你的,她不会走,不是你的,找也找不到,找也找不回来。
  小五已经不在乎那些白头发,他从小在乎的东西就不多。只是他在夜里出来就非常吓人,尤其是有月亮的夜晚,那白花花的月光,照在他那花白的头发上。那走路缓慢的姿势都让人不寒而栗,他走路的时候习惯于东张西望,瞻前顾后,很久才迈几步,生怕他找的人给错过了。后来他白天出来的时候,小五的娘也在后面跟着,在村里人的眼里,小五多半已经疯了。
  “你见过青吗?一个藏族姑娘?梳着很多辫子哩!”
  小五逢人便问,他的胡子从来不让理,慢慢就长到下巴以下,整个人就变成了一个白胡子老头。
  小五从不会攻击人,时间长了,小五的娘也不再跟着他。他愿意上哪便去哪,愿意自言自语说什么就说什么,大概他三十多年说的话也没有这段日子多。
  时间已过夏至,天气燥热异常。小五中午的时候拿着一根冰棒在舔。他舔一口就往心口上藏,藏一会儿又拿出来舔一口。他真疯还是假疯了,谁去管这些?大部分人觉得小五想媳妇想疯了。刻薄的人在他身后说,那个倒霉的男人,娘被日本人糟蹋了,自己的女人被被二流子糟蹋了,可怜,可怜啊!小五现在不在啐别人,那根冰棍就是他的全部。
  小五娘说听人家讲了,儿子去了镇上的集市里,有个大肚子女人给了他一根冰棍。要是知道儿子这么大了还喜欢冰棍吃,她可不得天天给他买呢!
  第二天早晨,娘叫小五吃晚饭的时候,发现小五在梁上挂起来了。
  “五啊!”娘撕心裂肺地喊。


  “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天下的女人都死绝了吗?”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小武的哥哥们过来了。虽然他们从来都排斥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可是见到弟弟的身体挂在那里,见到娘晕死过去就受不下去了。他们解下尸体,用门板把弟弟抬到六子家的床上。
  六子家哪还有人?早就听到哭喊声的六子望风而逃。村里人挤挤挨挨来到六子家,却见床上的青正抱着小五的头在哭呢!青边哭边说,说的什么村人一句也听不清楚。小五在青的怀里那样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青给他理发,净面,一张年轻帅气的脸又呈现在众人面前。
  青是怎么回来的,她又是去了哪里?有人说,青根本就没离开过六子家,也有人说,青嫁给了镇上一个地痞,是六子的朋友。还有人说,那个买冰棍的大肚子女人,就是青。人们这才想起看青的腰身,青的肚子真的鼓起来了。无论人们怎样瞎猜疑,夏天的尸体是搁不住的。小五很快入土,青又失踪了。
  小五的哥哥拆了六子家的土坯房,还说只要六子回来就打断他的腿。那时,农村的劳力正纷纷去城市里打工赚钱,寻找六子的事儿就搁下来了。六子这个二流子,他就永远的在村子里消失了。
  母亲给我讲完的时候,我已经刨了大半个园子。我的后背一直发凉,总感觉后面有个白头发的人轻飘飘地走过来。我对娘说,我有些害怕,原来这个废弃的园子没人要,是因为小五被抬进来过。小五的舌头是伸出来的吗?
  娘说,这事情都是村里人的传言,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吊死的人,我也没见过,就不要多想了。
  我不知道该种些什么。开出这片地之后,完全由娘做主。我则再也不敢走进这个园子了。
  娘说,自己人是不用害怕的。你不知道,你爸爸也从不会提起,小五其实是你五叔。
  我的泪落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去埋怨她,为什么不早生下我?我若在,一定会跟着他的,一直跟着他。我要看看那个大肚子女人到底是谁,还会把她抓回来,说不定就成了我的婶婶。娘笑我,总是长不大。
  娘跟我说着她的设想,种了菜我给你们分别送过去。现在什么没有毒啊?吃,一定要吃得健康,要好好地活着。
  确实,什么都有毒了,即使是三十年前的那场爱情,也要了五叔的命。



有关平台作者






  她,在平平常常的生活里,写着清清浅浅的文字;在不大不小的空间里,经营或甜或涩半亩方田。

  张红静,山东肥城人,中国闪小说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代表作品有散文《寄居地》《我的杨树》《行走的麦子》;短篇小说《一千个李煜》《我的杜鲁门》;闪小说及小小说二百多篇。作品见于《读者》《意林》《文苑》《视野》《天池小小说》《金山》《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喜剧世界》《微型小说月报》《散文选刊》《金陵晚报》《威海日报》《江苏工人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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