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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和竹夫人 王文华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中贾府过元宵节，兄弟姐妹们奉元春之命每人作一首灯谜诗让小太监带回宫中。贾母“见元妃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命人作一架围屏灯，将众人所作灯谜写出来，粘在屏上，猜谜取乐，并让贾政瞧瞧，猜给她听。贾政看了元、迎、探、惜四春所作的四首七绝，书中写明谜底分别是炮竹、算盘、风筝和佛前海灯，以为“皆为不祥之物，心里愈思愈闷”。接下来一首七律，说是宝钗所作，没给出谜底，贾政分明是猜着了，他“更觉不祥，不由得大有悲戚之状”。 多数版本到这里本回就结束了，有研究者认为宝、黛、钗应该每人都作一首灯谜诗的，曹雪芹还没来得及补齐。 曾读过一篇点评《红楼梦》中诗词歌赋的文章，说有的版本中把最后那首七律（谜底为更香）的作者换成了黛玉，下面又让二宝各作了一首，这样就比较齐全了，三位主角在如此重要的场合不能不完成任务。宝钗的是：“有眼无珠腹中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竹夫人。当时不知道这“竹夫人”到底是何物，以为是一种现在已经绝迹或多少有点不可明说的东西。 后来无意中看了一档电视节目，介绍古时候中国人在酷夏时节的衣食住行。其中说到竹夫人，主持人随手拎上来一个展示给观众：一个用宽竹篾编成的中空的圆柱形，半人多长，大窟窿小眼的，算得上玲珑剔透，但一点儿也不凹凸有致；细细的，跟玉环的身材相差甚远，或许跟飞燕的小腰儿能有一比。 原来竹夫人就是这么个大平常的俗家器物，古代劳动人民夏天睡觉时用来搁腿架胳膊的，免得胳膊、腿出汗跟床板、席子粘在一块儿难受。仰卧时倒也罢了，特别是像卧佛似的“吉祥卧”时，其实不很舒服，把上侧的腿搭在一个透气的竹笼子上，又通风又有了支撑，所以唐朝时管这东西叫“竹夹膝”，这名称形象地说明了作用。宋朝浪漫的词人们大概嫌太俗，不知从谁开始，多情地称之为“竹夫人”，比唐朝时香艳得多了。苏轼有诗云：“留我同行木上坐，赠君无语竹夫人。”如果认为这个词是东坡发明的，倒也符合他诙谐的性格，不过没有依据。现在南方有的地方人家还在使用，冬天不用时就和其他杂物一起挂在房梁上。 苏学士可以拿个竹夫人赠给朋友，宝钗能用它编个灯谜吗？好像不能。 《红楼梦》第四十回写到薛姑娘的屋子“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哪里会放着一个竹夫人？一个贵族小姐，睡觉时难道会腿下垫着或胳膊搂着一个这玩意儿？如果这样，这睡相未免也忒难看了些儿。 说起睡相，鲁迅先生曾描写他的保姆长妈妈“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手两脚，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鲁迅的母亲忍不住问她：“……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吧？”周家在保姆阿长眼里算大户人家了，但比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可差得远了。连周家对一个老保姆的睡相都要提出异议，何况宝钗身处的是“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所以生活中她自己绝不会使用甚至也不会见过周围的人使用竹夫人。 以宝钗的才学，她可能在诗词里读到过竹夫人。但即使读到过她也绝不会写出“恩爱夫妻不到头”这样的话。第四十回黛玉行牙牌令时，不假思索地来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她。黛玉“只顾怕罚”，没有在意，下面又接了一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没人觉得不妥。没想到，事过之后，第四十二回，宝钗找个机会，叫了黛玉到自己房内，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当时宴会上那么多人还有谁能知道这两句话的出处？宝钗知道。可见她不仅读过《牡丹亭》和《西厢记》之类的禁书，而且记得很熟，但她不会说出来。她认为女孩儿家“最怕见了那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一定是冷香丸发挥药效的结果。宝钗出生时“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由于遭遇变故，养成她含蓄矜持的性情，她“珍重芳姿昼掩门”，“清洁自厉，终不肯作一轻浮语”，她追求的“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境界岂不是曾经沧海后的大悲欢、大智慧？这就是宝、黛的不同了。自《红楼梦》诞生以来，多少人梦中想情人时，总想要个黛玉这样的；要娶老婆，又觉得还是宝钗那样的好些。想找一个“兼美”的可人儿，难于上青天，到头来总是这样的如鱼，那样的像熊掌，不可兼得。难怪《红楼梦》让无数人纠结了几百年。 曹雪芹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他用毕生心血为“闺阁昭传”，还在于他能“按头制帽”，为千人代言。读《红楼梦》，读者会觉得书中每个人都用各自的口吻说着自己的话，书中那么多会作诗的人写了那么多诗，绝不会使人觉得是曹雪芹一个人的诗。他在书中替每个人说话、作诗、行酒令、拟对联、题匾额，必先设计好了人物的行事为人、文化修养、身世经历和未来命运。《桃花行》让宝玉一看就落下泪来，他知道作者只能是黛玉；“一夜北风紧”只能从凤姐口中说出来，貌似毫无文采的大白话，却被众人赞“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所以贾政才能“悲谶语”，从灯谜看出女儿们命运的不祥之兆来。 再说那首关于竹夫人的灯谜诗。脂评本《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末尾有畸笏叟批语说：“此回未成而芹逝矣……”不知哪位好事者替二宝各作了一首续在后边，他只考虑到二人婚姻不遂人愿的可悲命运，实在没想到硬说这如此粗鄙的东西是宝钗作的，太不像了。 雪芹早已“泪尽而逝”，他留下的最大的谜语就是八十回后这些红楼梦中人结局到底是怎样的？他还有没有灯谜诗没写完也让后人有无尽的猜想。不管猜着猜不着，没事猜着玩儿，那感觉也是极好的。 常驻作家 程思良 余途 芦芙荭 姚凤阁 青霉素 段国圣 慕容罗缚 槐里布衣等 常驻诗人 新科状元 埂夫 李云汉 编辑 张红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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