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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姜合和母亲说话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东方散文冬季版



和母亲说话


父亲去世以后,老家空阔的院子里就剩母亲一人了。办完父亲的丧事后,我和妹妹对母亲说:妈,你去城里住吧,现在父亲走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母亲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从那时起,母亲便锁了老家的院子,进城来与我们同住了。

在此之前,父母是一直不愿意到城里来住的,只是偶尔来住几天,或者带些东西过来,或者我们忙的时候,打电话叫母亲过来一段时间,帮着接送孩子。更多的时候,他们呆在老家的乡下。前些年,他们还一直做着家里的承包地,那时,虽已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但栽秧、打谷、割麦、种菜,还有老家大多数家都在种的中药材麦冬,凡是土地上能够做的事情,他们和其它家庭一样,一样也不落下。农忙的时候,他们便去和生产队的其它家换工。几亩土地的庄稼,两个人或独自慢慢地做,或和邻居换工协作,总能够赶着节令种下去,收回来。我和妹妹两家人每次回老家,父母总会装好些米、油以及菜让我们带上。母亲说,自家地里种出的东西好吃,你们多带些去,免得出钱再去买了。

近些年,他们年纪渐渐大了,身体也大不如前,我和妻子还有妹妹一家都动员他们,庄稼不要再种了吧,也值不了几个钱,就跟我们去城里住吧。但是,他们一直不答应。总是说:趁我们还做得动的时候,就再做几年吧,你们在外面也不容易,我们在这里也挺好的。最后劝解的结果是,他们终于同意把土地退一些出去,不再那么劳累,但还是不愿意进城。就这样,父母一直在乡下的老家住着,直到父亲去世,直到我们再次极力劝母亲来与我们同住。

母亲这次进城,与以往不同。以往或者一两天,或者十天半月,想着总是要回去的,所以不必考虑怎样融入这里的生活。而这次却是要一直住下去的, 我担心几十年一直生活在乡下的母亲,会不会适应城里的生活。因此,母亲进城后不久,我便抽空带着她到处转转,让她熟悉城里的环境,让她看看城里其它那些老人是如何生活的。每天早上和黄昏,我还特意地带着她去广场上转转,让她看到那些广场舞的场景。那时,我想的是,母亲应该可以很快融入他们,她的城里生活其实可以很充实的。那些时候,当我边走边把这些说给母亲的时候,母亲似乎明白我的意图,说:“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以后,日子又回复到先前的状态,我和妻子每天忙着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为一些所谓的责任和各式人情应酬劳碌奔波,除了每日早晚见到母亲,偶尔过问下她的身体状况,偶尔买点东西给她,每月定时给她拿些钱外,便很少顾及到她了。但一段时间之后,我注意到,每天早上起床或者晚饭后,母亲并没有如我想的那样匆匆出门,即使出门,也并不是奔广场而去。因此,我知道了,母亲并没有如我想的那样,融入那些各类广场舞群体。从心底讲,我其实是希望她去的,这样的话,她的生活也许会充实一些。于是,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去呢。母亲笑笑,说:“我们农村老太婆,跳不来那些东西哦。”我想再说什么,母亲却已打住了我的话,说:“你不用管我,我晓得做些啥子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我在心里想,也许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不可能被安排的,包括这个时候的母亲,虽然无奈到了城里,但也不是我们希望她怎样,她就能怎么样的,或者就要怎么样的。

一天下午,阳光很好,我下班也比平时早些,便去小区附近的河堤上转转,突然看见母亲和三两个老太婆一起,看样子,都是从农村到城里来的,坐在河堤的凳子上,不时地交谈着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进城后生活状态,心想,她是不是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在每天我们离开后,度过那些漫长的闲暇时光。但不管怎么说,我看到母亲进城后总算有了可以接触的人,总算有了自己的生活。看到他们在阳光下安静地坐着,交谈甚欢的样子,我欣然地离开了。

此后,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在街上,或者在小区里,偶尔也会碰到母亲,总和两三个老太婆在一起,或者安静地坐着,或者慢慢地在街上走。好些时候,我们已回家好久了,她才从外面回来,很高兴的样子。

突然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迟疑着对我说:“你看,有一个事情,你那里能不能帮个忙……”我和妻子很惊讶也很疑惑,什么事会让母亲说得这么小心,这么客气。我说:“妈,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哪还说什么帮忙不帮忙的。”母亲犹豫着,终于说:“这段时间,有一个王老太婆,和我谈得来,我们常在一起。”我想起了这些天我看到的情景,王老太婆应该是她们中的一位。母亲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告诉了她你是做什么的,昨天她给我说,她有个儿子是个水电工,原先一直在外面打工,现在为照顾读小学的女儿回来了,一直没找到事情做,看能不能在你们单位帮他找个事情做……”母亲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然后很紧张地看着我。  

听到母亲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妻子说:“妈,你怎么一天尽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你也不想想,怎么把家里的什么情况都和那些随便什么人说了呢。”

那一瞬间,我也觉得母亲这样是不对的,附合着妻子的话说道:“妈,你也不想想,事情哪是你想的那样轻松,说安排就能安排的,就是能安排,又何必为一个和我们没有多大关系的人去求领导,欠人情呢? ”

母亲嗫嚅着,说:“我不是还没有答应她吗?我只是说回来帮她问问,不行就算了,不行就算了嘛。”然后便低下头,默默吃饭去了。

从那以后,母亲再没提起类似的话。我后来想想,母亲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她到城里来,和人交往相处,实际上是沿袭了老家的习俗。在老家,邻里之间有什么话都会说出来,有什么困难了,只要能帮上忙的,彼此总会尽心尽力去帮。但是,她又哪里知道,她说的这个事情,哪像乡间的事情那么简单;她又哪里知道,在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哪会像乡间那么单纯。

但是,我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

在街上,在小区里,在河堤上,我很少再遇到母亲和那些三两个老太婆在一起了。下班的时候,偶尔也会遇到母亲,但一般是独自一人在街上或者小区里行走。而且,我们回去后,她便也很快地回来了,默默地做饭,吃饭,看电视,睡觉。

然后,我也明显感觉到了家里的一些变化。家里的地板越来越干净了,我们换下的衣服总是当天就被洗了,甚至我们的内衣、袜子等。一次,妻子刚买的一件衣服,因为天气原因,穿了一天就没穿了,放在飘窗台上,但过了一两天想起要穿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后来才发现已经被母亲洗了。妻子很是无奈,对我说:“你给妈说说,不要这样”我对母亲说了,我们的衣服我们自己洗吧,妈你不要洗了吧。母亲笑笑说:“反正我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你们在外面那么忙,我洗点衣服也累不着。”于是,这种状况持续着。但妻子从此却注意了,首先是换下的内衣内裤当时就洗了,然后是不到洗的程度的衣服随时记住挂进衣柜里。

一天,我有一份紧要的文件放家里忘拿了,上了一会儿班之后,我回家去拿,看到母亲正在我们的卧室里,她没有发现我回来了。我站在门口,看到母亲走到飘窗台,又走到床头柜,到处望望,搜寻着什么,然后又走进卫生间。我意识到,她是想要找到一些我们的可以洗的衣服,看到母亲很失望的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的泪很快地出来了,拿了文件,悄然地走了。

我终于知道,从某个时候起,母亲更多时间是呆在家里的。一些时候,我下班回家里,总能看到她呆在自己的卧室里,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息,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些什么。

一天晚上,妻子在外面吃饭,晚饭时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人。我在心里想着要对母亲说些什么,想着要告诉母亲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但怎样说呢?正在犹豫之际,倒是母亲先说了,她说前段时间清明回乡下给您爸扫墓你记得吗,她说我碰到你杜家婶婶了,八十多岁了,身体还很好呢,还有,你还记得你云爷那个儿子吗……。我在记忆里一边搜寻着杜家婶婶的面容,也不断地搜寻着其它乡亲的面容,一边应答着母亲的话。那天晚上,不知不觉和母亲说了很久,都说的老家的事情;那天晚上,母亲进城几年时间了,第一次说了那么多的话;那天晚上,我先前想要对母亲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出来,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说出来。

我想起了母亲那天的手足无措,想起了母亲一个人长时间呆在卧室里那些悄无声息的时光,突然间感受到母亲那些深刻的孤独,也突然间明白了母亲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人,一直以为把父母接到城里,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照顾好他们的身体,就是一切了。殊不知,他们对吃穿的要求多么的简单。

于是,从那天起,我尽量地推掉那些毫无意义的应酬,推掉那些以前总是碍于情面的饭局,下班之后,尽量地按时回到家里,陪母亲一起做饭,边做饭边和母亲说话,说那些老家的事,说那些早已忘记却又努力地记起的乡亲。

我想,我们不可能安排母亲的生活,但我们可以最大限度地陪伴母亲的生活。


姜合,生于1969年4月,四川省绵阳市作家协会理事,在《四川文艺报》、《四川林业报》、《校园诗歌散文报》、《绵阳日报》、《剑南文学》、《贡嘎山》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30余篇(首),有诗作入选〈中国当代青年微型文学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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