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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周海|冬日之暖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东方散文冬季版



冬日之暖

火桶、火钵、炭炉子是冬天的取暖三件宝。火桶是大件,大小、高低没有绝对标准,视用途而定。围坐的人多,火桶直径就大一点,当然对原料的要求也高一些。普通火桶的高度大约略高于膝盖,方便迈腿。要用硬一点、结实一点的木质,俗话说“有竹无杉难成桶,有杉无竹箍不成。”火桶的主体部分—桶片、桶底都用杉木制成,相连的桶片刨成扇形,用竹钉而不是铁钉粘连在一起。箍桶既是技术活又是力气活,在桶片上钻孔就像在碟子上跳舞,轻重缓急须恰到好处,“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

桶片与桶片之间必须榫卯契合,严丝合缝。竹钉连合桶片之后,再用上下两道铁圈箍住桶身,刷一遍桐油,暴晒几日,即大功告成。桶里放上比桶底稍小的粗陶制的火盆,火盆上盖一层带网眼的铁盖子。火盆里面大半层是陈年的旧灰,旧灰覆盖的小半盆木炭可以烧一整天。坐在桶沿上,先暖和的是脚,暖意顺着裤脚往上窜。脚暖和了,冬天就是暖的。

冬季农事少,打牌是村子里最常见的消闲项目。爷爷抹纸牌。抹纸牌不是普通的打八十分、斗地主,抹纸牌就是打麻将,只不过用纸质的牌代替了牙色瓷质的小砖头似的麻将牌。最大的好处就是一手可以拿满一圈牌,不占地方。冬天冷的时候,麻友多抹纸牌。四个人围坐在火桶里,一人一方,中间一块硬板或四四方方的一个小木盒,搭在膝盖上。茶水就放在地上。人以类聚,爷爷安静,爷爷的这几个牌友都很安静。

他们出牌的时候,从手中握成一圈的牌中抽出一张,放在硬板或木盒上的时候重重地用大拇指按一下,以示是自己的牌。应牌的时候也是轻轻的一声“碰”或“吃”,轻得让人误以为是火盆里的木炭爆出的毕剥一声。爷爷应牌总是习惯性把食指放嘴里舔一下,然后捏起那张牌,放在自己那一方。

下雪天,他们的牌场有时会持续一整天。若是视角推远一点看,他们就像早期电影中的默片,四个人默默地出牌,碰或吃牌,身躯近乎静止,只有胳膊和手在牌和硬板上一来一回,就像划船似的。大约火盆烧个把小时的时候,堂屋就暖和了。外面呼啸的风声一阵阵刮过,大门上的铁褡裢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冬天用它的魔掌在示威。

然而,堂屋里的暖和让我们忘记了这还是寒冬。爷爷安静,奶奶更安静。奶奶总是在忙她永远忙不完的家务,烧水、准备饭菜、扫地上的瓜子壳与烟头……..奶奶推开大门倒垃圾或者将门口边上冻的大白菜拿进屋,寒风贴着门缝就进来了,屋里的人不由得凛然一个激灵。爷爷和他的牌友们也不由自主地笼了一下身上的棉袄。这股开门风带来的冷停留不了多久,一会儿它就消逝在炭火绵绵不绝的温度里。

一切安排妥当,奶奶就坐在那儿缝缝补补。间或,她会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我,也只是笑笑。奶奶总带有一些凄苦的笑容,在暖和的堂屋里也镀上一层暖色。暖色总会让心灵有些熨帖。我平常是坐不住的,可谁愿意离开暖和的堂屋到外面和寒风较劲呢!再说这时候小伙伴都畏缩在家里避寒,路上只有风在生气地吹着那些重重叠叠的脚印。

一个人在堂屋里也不是没事可做,趁着爷爷的牌友起身喝茶水或者去外面的茅房(厕所)小便,我将挂在天井铁丝上的篮子里的花生拿下来,抓一把埋在炭灰里。要不了多久,火盆里一声一声的噗呲噗呲,花生捂熟了。偶尔会有一股炭灰迸出来,爷爷和牌友们就微微笑了。山芋也可以埋在火盆里。等到山芋皮焐焦,轻轻掰开,山芋心黄里带白,一阵阵地冒着热气。咬一口,都不舍得咽下去。火盆里捂的花生、山芋带有一股草木香。

有时候出去串门或者不便出行的风雨天,爷爷就将火桶让出来,让给奶奶和我。奶奶不会讲什么故事,我在火桶上就坐不了多久。冬天的堂屋,连平日进进出出的蚂蚁都过冬去了,蚂蚁洞口静悄悄的,想必它们的屋子也是暖和的。但是无论如何,它们也不如我在温暖的屋子里等爸爸妈妈上完课回家幸福。爷爷喜欢喝茶,那茶叶乌漆八黑的,茶汁浓得像酱油。

喝茶的时候,爷爷多半就要用上火钵子。火桶防脚冷,火钵子防手冷。火钵子大小同熬粥的瓦罐,上面一个半圆形的把手,拎起来就可以到处走,也是粗瓷制成。钵子里三分之一的炭,上边覆盖着炭灰,也可以烧一整天。钵壁有厚有薄,薄的摸上去有些烫手,但是散热快,一天总要加一次炭。爷爷的火钵子就很薄。我摸过一次,感觉就像摸到了火。爷爷呢?他用双手一左一右拢住火钵子,就好像要将火钵子搂到怀里,他的样子很享受,好像火钵子散发的热经过两个手掌一直到达他的心里。

爷爷还喜欢喝点酒,酒量很小,一小杯酒,他能一口一口地呡上半天。火钵子也是放在手边。一会儿他会用手摸一下火钵子,既像是在暖手,又像是在试火钵子的热度够不够。有时候,爷爷的牌友或者别的什么朋友也会过来喝酒,也是一人一个火钵子。桌子上放不下的,就紧紧地贴在脚边。我看他们是不舍得自己的火钵子暖和了我们家的堂屋,搛菜的时候,我就故意将一根菜叶子掉在他们带来的火钵子里。他们皱皱眉头,又不好将那根菜叶子弄出来,最后只好将它带回家。

有时候,爷爷回访他的牌友或别的什么朋友的时候也会带上我。村里人的家境好坏,从住的屋子可以区分。住瓦屋的,家境大都不错,屋里的火桶、火钵子几乎也一模一样。住草屋(屋顶也铺瓦片,但墙是土坯砌的)的,日子过得就有些潦倒,一般不会有火桶、火钵子。火桶没有多贵,火钵子更是比碗碟贵不了多少,主要是炭贵。特别是山上的树越砍越少,炭价就越来越高。

有一回,爷爷带我去桦树塔边的大头家。大头的爷爷和我的爷爷是发小,两人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大头他们家就是草房,没有火桶、火钵子。每次大头都羡慕地盯着火钵子好半天,火钵子带来的温度在那一刻让他的脸上也有一层光泽。好在没有火桶火钵子也能过冬,我们村的冬天主要是晚上冷。到了晚上,许多人挤在一起,体温的相互传递可以与冬天的冷抗衡。有老死有病死的,很多年前还有饿死的,但是没有听说谁是冻死的。

严格地说,炭炉子不算取暖设备,尽管炭火在燃烧的时候似乎可以将冬天点燃。炭炉子是粘性极强的黄泥烧制而成,外观看上去简单极了:高度同火钵子相仿,膛壁较浅,三只炉耳,瓦罐或砂锅就垛在炉耳上。炭炉子太费炭了,我们只有在大年三十的时候才烧炭炉子,一大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小孩子也可以上桌,突豆腐,突生腐烧肉,突火锅。慢慢突,一边突,一边吃。一顿饭要添两到三次炭,到后来,每个人的额头都有微小的汗珠,每个人都是笑容满面。

爷爷、爸爸不碰杯,只把酒杯轻轻朝对方端一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量很小的爷爷很快脸就红了。奶奶坐在我对面,我站起来的时候正好在摇曳的炭火里看见她的满脸笑容。奶奶只往我们的碗里搛菜,但她在炭火映照下的笑容我怎么也忘不了。炭火总有灭的时候。渐渐灭下去的炭火的火苗越来越小,再过一会儿,这火红的花朵就要消逝在炭灰之中。我多么希望它像一朵永不凋谢的花一样一直开下去,我总以为有光亮的暖才是真暖。我愿意一生追寻。



作者简介:周海,70后,安徽省枞阳县人,癖好读书、码字。写散文,偶尔写诗,著有散文集《风吹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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