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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李梦初|年的记忆

 新锐散文 2020-08-08

东方散文冬季版



年的记忆

儿时,我们总是眼巴巴地盼望着、期待着“年”的到来。追逐时间的脚步,日子白了黑、黑了白,年的姗姗来迟,真是让人望眼欲穿。

往昔历历在目。袁河岸边的故乡,在那个沙洲边的村子里,浓浓的年的香气,秋天就能闻到。田野里空旷起来,屋场上晒满了金黄的谷子。母亲将新收的香糯碾成糯米,先蒸一缸醉人的米酒,盛进坛子里封藏起来,等待着新年宴请宾客;再选一个大好的晴天,蒸一甑香香的“米哩(熟米)”,铺洒在大篾箕里,放在秋天的太阳底下,把它们晒得干干的,硬硬的,然后装进盎(米缸)子里。所有人心里明白,春节的序幕已经拉开,父母们正在预备春节制作“糖片(通称冻米糖)”所需的原料了。

很快辞别了秋天,熬过了冬季,眼望着将要春暖花开,还是不见年的影子。翘首那个美好的日子,是祈盼,是希冀,是向往。春节呀,意味着新衣新鞋,精神焕发;意味着美味佳肴、鲜味飘香。不断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过年呢?”不断地问母亲:“怎么还不过年啊?”不断地问小伙伴:“还有几天过年哪?”漫长的日子,渴望得让人焦急。

母亲象蚂蚁搬家一般,千方百计,一点一点地准备着过年的物资。寒冬里,新年的衣衫全在母亲的手上。她没日没夜地织布、纳鞋。北风呼啸着从屋顶穿过,黑兮兮的屋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全家人都上床取暖了,冷清清的冬夜里,孤灯映照着母亲孤独的身影。在屋的一隅,她眯缝着眼睛,忘我地穿梭引丝,“织布,哐!织布,哐!”织布机古老的的哐当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循环往复。很晚,很晚,母亲伛偻着苍老的腰,困倦地倒床睡去。

整个冬季,母亲织了好几丈布,把它们送到染坊里染成蓝色,或者靛青色,同时做了无数双布鞋。

然后是裁缝来了。晨光熹微,师傅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带着徒弟,挑着机具进了门。母亲预备了一桌好菜,有酒有肉,高规格地招待他们。他们忙活了一天或两天,用母亲织就的布,为父亲、为六个儿子、一个养女,每人做了一身粗布衣衫,唯独没有她自己的。我们盼望着披上新衣,到处招摇,母亲却在暗黄的灯光下,小心地把它们锁进衣柜里,等待着年三十的到来。

一个充满阳光的早晨,母亲拿一个废旧的木盆或簸箕,垫上一层纱布,撒上一层麦粒,浇足水,再盖上一层纱布,放在阴暗的角落里。那是在发麦芽。麦芽长到几厘米,鹅黄鹅黄的,父亲就到菜市场挑回一担红薯,洗得干干净净的,开始熬薯糖。把红薯放在大饭锅里煮熟,然后榨干,滤净,再将滤净的番薯汁添入麦芽,放到饭锅里使劲熬。饭锅特别大,能盛四桶水。我在灶前烧火,拼命往里加柴,灶膛里的火极旺,烤得我的脸红扑扑地,直冒细汗。番薯汁翻滚着、翻滚着,不断沸腾,沸腾,然后变浅,再变浅,然后冒泡,再冒泡,一锅玉色的薯糖就熬成了,香气四溢。我们垂涎欲滴,母亲却又将它盛进巨大的钵子里藏起,等待切糖片使用。

腊月,送灶神的日子,没有祭神的仪式。这个传统早被打破了。凌晨两三点,天地一片黑暗,父亲就扛了扁担,沿着乡间的羊肠小道,到三十里外的山里打柴。小道上,前前后后都能听到人的脚步声,还有嘤嘤细语。他们都是去打柴的人。父亲在山上扒了一担松毛(松树上的落叶)。金色的松毛放到灶前,就是要炒“米哩”做糖片了。

松毛是炒“米哩”的最好柴火,丢进灶去,噗嗤,蓬,火就燃烧起来,很旺,但燃烧的时间短,火焰不烈,不易将米哩炒黑炒焦。母亲搬出一个破坛子,里面是反复使用的细河沙,将细沙倒进锅里,河沙烧滚烫了,她就抓一把米哩丢进去,迅速用锅铲翻,嘁咖嘁咖,米哩就爆翻开来,变成白白的爆米。锅里瞬间一片白。眨眼间,母亲将爆翻的“米花”铲进竹筛子里,筛掉沙子,将爆米倒进篾箩里去。

炒米哩要炒一整天,晚上就是“切糖片”。

切糖片必须由父亲操刀。那是技术活,要掌握好火候。搬出盛薯糖的钵子,舀几勺倒进锅里,用松毛火熬开。火不能太急,急了,糖熬得太干,谓之过火了,切出的糖片不粘,容易松散;也不能太软,火软了,糖片软软的,也不能成块成片,放进坛子里,很快就会粘成团。父亲系了围裙,拿着锅铲,不断用筷子把薯糖挑起来,用指甲弹一弹,丝长丝短,能辨明火急火软。火候到了,赶快把松毛火熄了,迅速将炒熟的爆米倒进锅里,小心拌匀,让薯糖渗进爆米,再拿铁勺舀起来,倒进案板上八仙桌大的木框子里。父母和哥哥们手忙脚乱,迅速将拌匀的爆米扒平,再用滚子使劲滚,使劲压,滚紧了,压平了,拿开框子,用刀切成一条一条,再切成片,就是糖片了,跟我们常见的冻米糖没什么两样。咬一口,香香的,酥酥的,甜甜的,爽口极了。

每年,我们家都要做三到四锅糖片,母亲把它们装进大坛子里,置于楼上,藏一坛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免得来客了没啥招待。可是,家里男孩多,不管母亲藏在哪儿,不用多长时间,三哥都能找到,不等过完年,所有的糖片都被吃光了。

大约是腊月二十八九,生产队杀了猪,分一点肉。也有养得有肥猪的人家杀猪,再砍八斤十斤。年三十,母亲把所有的骨头倒进锅里,再加进海带,放到煤火上熬,熬几个钟头,家里尽是氤氲的香,弥漫飘散。爸爸写完春联,我们贴完红纸(春联),已是傍晚了。端起一碗海带骨头汤吃,嗨,那个鲜呀,那个美呀,无法言说。

有一篇《芋老人传》,说的是一书生进城赶童子试,过芋老人家门口避雨,落汤鸡一般,饥肠辘辘。芋老人的妻子煮了一碗芋头给他吃,他吃光了,觉得无比鲜美,以为是世上最好吃的。当年,我们吃海带骨头汤,也是这个情形。

酝酿了一百八十个日日夜夜,千呼万唤,“年”终于盛装而来了。浸淫在酒肉飘香的氛围里,拼命地想吃糖片,拼命地想吃肉,终于吃过了,终于尝过了,还是吃不够,尝不够,因为那都是有限制的。年三十晚上,摇曳的灯光下,全家九口人围着八仙桌,端起大碗吃年夜饭,不用酒,没有饮料,或坐或站,风卷残云一般,桌上的饭菜就一扫而光。我们抹一抹嘴,还想吃,可是不能了。春节里,十几斤肉,一坛子酒,几坛子糖片,要客人来了才能一点点拿出来开吃,馋人!

夜深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母亲烧好了一大锅温水,吩咐我们洗脸、洗脚,剪去赃指甲。永远记得那一刻,我们压抑着内心的欢喜,把手脚放在热热的温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庄严的时刻终于来临,年的氛围陡然肃穆。暗黄的灯光下,我们轻言细语,生怕出什么差错。母亲将我们的衣衫码在凳上,让我们换袜子,穿新鞋,着新衣。全身焕然一新,真让人精神,真让人昂扬。再接过母亲给的压岁钱,虽然只有五毛,心里还是很高兴很满足。盘算着,好好留着,过完年,再慢慢买糖吃吧。

美美地进入梦乡,睁开眼,就是大年初一了。排山倒海的爆竹声席卷而来,我们慌忙穿衣起床。天还没大亮,孩子们都起来了,一群群追着爆竹的声音,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前到村后,簇拥着去人家门口捡爆竹。那时的爆竹都是土法制造的,总有一些没点燃的,散落在爆花之中。我们在爆花中捡啊捡,总能捡到不少。

太阳出来,阳光明媚。穿着新衣的孩子们汇聚在禾场上,点燃捡来的爆竹引线,甩上空中。蹦、啪,零零星星,此起彼伏的爆竹在村子四周炸开,纸花飘散,硝香扑鼻,孩子们咧开嘴,眉开眼笑,一片欢呼······

岁月悠悠,记忆不老。然而,当我们“衣锦还乡”过年,却再也没有米哩,再也没有糖片,再也没有裁缝,再也不用等到年三十才穿新衣。端一碗海带排骨汤来吃,往日的味道全然不见。

《芋老人传》中的书生后来做了宰相,每天饫甘餍肥,腻了。某日,想起芋头的味道,找来芋老人和他太太再做一碗,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如今,我们所吃的鸡鸭鱼肉,味道也全不一样了。



作者简介:李梦初,笔名(乳名)春仔,男,江西新余市人,现居江西铜鼓县。无党派人士。教过书,做过国企员工、公务员、法官。1985年开始散文创作,现为江西省宜春市作协会员,《西南作家》杂志签约作家。先后在《创作评谭》、《西南作家》、《新余文学》、《仙女湖》杂志、《宜春日报》、《宜春文艺》、凤凰网《有故事的人》、自媒体《原乡文学》、《原乡书院》、《行参菩提》、《东方散文》、《天下云山》等发表散文、小说多篇,2015年获《仙女湖》杂志创刊十周年暨百期庆典散文二等奖;2016年获第二届“立新杯”《新余文学》奖第一名;数次获《原乡书院》月散文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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