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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华|杀猪记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丝路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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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杀猪记

人民公社时期,除了生产队集体养猪外,也曾允许社员个人养猪。但那时政策嬗变,一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政策就会收紧。有一段时间,割资本主义尾巴,社员个人的猪、鸡、鸭、鹅、羊等都被赶尽杀绝。工作组进驻后,到每家每户查看。我家一头猪还未长肥,父亲想把它藏起来,再养几个月宰杀。工作组兵临城下,猪不能再放在猪圈,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藏身之处。父亲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决定将猪放在我的房间。父亲认为,工作组再精明,也不至于跑到儿子的房间查猪。

工作组查得十分仔细,猪圈、鸡舍、鸭栏、羊圈,凡是家禽牲口可藏身之处,一一查看,明察秋毫。发现都是空的,脸上绽放满意的笑容。父亲跟在工作组成员后面,哆哆嗦嗦,唯唯诺诺,尽管知道各处都是空的,但仍然很不放心,担心猪一旦从我的房间跑出来,落入工作组成员的法眼,那将是一件五雷轰顶之事。

工作组绝不是一查了之,一劳永逸,还安排成员定期回访,跟踪监督。猪每天吃喝拉撒,很不自觉,三两天时间,就把我的房间搞得臭气熏天。父亲不想让我的房间被搞臭,使我无法入住,更不想让猪被工作组发现,抓个正着。父亲整天战战兢兢,寻求万全之策。父亲经过认真观察分析,发现工作组只在白天巡查,夜里不巡查,猪可以放回猪圈。我晚上才住房间,白天上学不住,可以让猪住。这样可以两全其美,互不耽搁,既让猪白天安全藏身,也让我夜间安心入睡。父亲为自己的机智应对暗自得意,甚至有点把持不住。

工作组在大队部东墙贴出告示:凡举报查证属实哪家还有资本主义尾巴没有完全割清,奖励举报人两块肥皂和一条毛巾。奖励之下,必有告密。告示贴出不到三天,就有人主动到大队部汇报,我家的一头猪藏在我的房间。父亲被蒙在鼓里,对举报毫不知情。工作组闻风出动,迅雷不及掩耳。父亲见工作组从天而降,知道来者不善,任何应急措施都来不及,只能束手就擒。工作组一到我家,不奔猪圈,直奔我的房间。

我的房间不大,没有窗子,白天也黑洞洞的,从强光下一下子走进去,什么也看不见。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只木箱,其余都是猪的用品。猪食槽摆在我的床边,猪刚吃过食,里一半外一半,一片狼藉。猪吃饱后,蜷曲在我的床底。工作组进到我的房间,猪哪里知道进入者的来头和级别,似乎并不买账,我自岿然不动。工作组有点恼火,厉声要求父亲立即找来手电,把猪从床底下赶出来。父亲赶快叫母亲拿来手电,交给工作组。手电光照进我的床下,猪的眼睛被照得炯炯有神,射出略带仇视的目光。工作组又找来木棍,才把猪从床底下赶了出来。

猪一从我的床下走出,就想从工作组成员身边挤出去,然后夺门而出。工作组不会让一头猪轻易逃脱,几双大手有的抓住猪耳朵,有的抓住猪大腿,工作组组长则抓住猪尾巴。猪已完全落入工作组成员的法网,被几把大手钳到我家门前的场院,叫个不停。工作组对父亲说,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明天早上把猪宰了,肉分给社员群众吃;二、猪交给生产队,送进生产队的猪圈,归集体所有。父亲哆哆嗦嗦,跟母亲商量,母亲说还是自己宰猪,不劳工作组大驾,还能吃上猪肉和猪下水。工作组组长对父亲说,不要再耍什么小聪明,明天早饭前不将猪宰了,就立即充公。父亲连连点头,称是是是。

找谁杀猪?父亲思考很久。自己动手?不行。虽然多次看过杀猪,但从未动过手杀过,不能贸然行事,况且,没有专用工具,总不能拿斧头、菜刀杀猪吧。找屠夫杀猪?那当然好。全大队原有三位屠夫,由于不准社员个人养猪,屠夫们有手艺没生意,基本都洗手不干了。只有张屠夫,由于名声在外,有时还小试猪刀。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各个大队生意好的屠夫一般都姓张。后来大家找到原因了。67年,毛主席曾对中央文革小组成员说,不要相信“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这句话当时家喻户晓,姓张的屠夫被主席亲自点过名,杀猪肯定不会差,一时声誉鹊起,压了所有他姓屠夫。

张屠夫身材矮小,看上去根本不是干杀猪的料。任何行业,都不能以貌取人,杀猪也是。就是这位不起眼的张屠夫,杀猪十分麻利,再肥大的猪,到他手上,都是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不像那位高大威猛的李屠夫,虽然样子吓人,腮帮上鼓起的肉比猪屁股上的肉还多,可杀猪动作哼哧哼哧,拖拖沓沓。张屠夫半个小时搞定的事,他要弄大半天。有时一锅水烧开了,猪还没有被拖出猪圈,有时害得主人烧三四回开水。

张屠夫那天凌晨四点就到我家了。母亲用大灶烧了一大锅开水,还给猪提前喂了顿饱食。虽然这顿猪食吃了也是白吃,但母亲还是不惜代价把猪喂饱。当时,经常枪毙人,母亲听说,犯人被枪毙前也要吃顿饱饭,猪当然也不能例外。张屠夫在猪圈前站了片刻,自言自语说:猪还没有长肥,宰了太可惜了,工作组也真是的,让猪再长两个月宰,天又塌不下来。张屠夫自知说走了嘴,说完只吐舌头,还用右手自打右嘴巴,边打边说:该死的臭嘴,还不如猪嘴。

猪似乎并不知道死期已到,吃饱喝足后,伸出长长的舌头,对陌生的张屠夫打呼噜表示友好。张屠夫跳进猪圈,一手抓住猪的右耳,一手抓住猪的后腿,纵身将猪拎出猪圈。猪似乎意识到张屠夫也非善辈,拼命挣扎嘶叫,但无济于事。父亲递过麻绳,张屠夫熟练用麻绳将猪的前后各一条腿扎紧,放到板凳上准备开杀。

张屠夫杀猪,与其他屠夫不同。其他屠夫必须把猪的四条腿都捆住,张屠夫却只捆前后各一条猪腿。这一方面炫耀自己杀猪技艺娴熟,另一方面展现自己杀猪举重若轻。张屠夫将猪放倒在板凳上时,东方刚刚露出鱼胆白,工作组成员悉数到齐,还有十几位看热闹的周边社员群众,也已悠闲自得地站在我家门前的场院里。

母亲把滚烫的开水从大锅里舀到洗澡桶里,还拿来等猪血用的洗脸盆,放在猪的头部下面。张屠夫并不急于动手,而是掏出一根红玫瑰香烟,给工作组成员每人发一支,也给我的父亲发一支,最后自己叼了一支,手划火柴点上,慢条斯理地边吸烟边目不转睛盯着猪看,仿佛在看自己刚创作完成的一幅油画。

工作组成员催促说:张屠夫,不要再磨蹭了,天亮了我们还要开阶级斗争分析会,快动手吧。张屠夫扔了未吸完的烟蒂,习惯性地用脚狠狠踩踏一下,从包里抽出锈迹斑斑的杀猪刀,再用小桶里的冷水擦拭了一下,准备开杀。猪依然挣扎嘶叫,高一声、低一声,一半是反抗,一半是愤怒,在这个黎明时刻,格外刺耳,格外撕心裂肺。父亲僵直着身子,一动不动,脸上表情复杂,有点无奈和同情,也有点爱莫能助。

张屠夫左手摸了摸猪颈项的喉管要害,准备动刀。猪看到有刀相向,寒光四射,感到死期迫近,无力回天,动弹更加激烈,企图做最后一搏。张屠夫刀尖指喉,用力插进,只见刀刃进半,鲜血喷涌,溅到张屠夫的脸上,像刚画完彩妆的淮剧小生。张屠夫顾不得这些,继续用力插刀。猪由于剧烈疼痛,使劲全身蛮力垂死挣扎。张屠夫的刀可能是由于久不使用,生锈钝涩,无论张屠夫怎么用力,再也插不进去,半截红刃在里,半截白刃在外。猪寻死不成,觅活不能,除了挣扎吼叫,别无他法。

张屠夫进退两难,无计可施,头上、脸上黄豆大的汗珠直往烫猪的洗澡桶里滴。张屠夫想抽刀重插,父亲两眼充血,紧盯张屠夫。在我的老家,杀猪只能一刀,不能用第二刀。如果哪家杀猪用第二刀,那样会很不吉利,一旦发生天灾人祸,绝对饶不了杀猪的屠夫。

猪动弹得更加剧烈,四脚乱蹬,被麻绳捆住的前后两腿拼命挣脱,未捆住的前后两腿在板凳上乱抓。工作组成员大惊失色,一个劲地说:张屠夫,用力,再用力。父亲、母亲也急得手足无措,担心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我虽然年纪不大,但也看过不少杀猪场面,从来没有看到过屠夫失手无策。张屠夫刚才的自信和镇定全消,只有慌乱和难堪。

猪还在继续动弹折腾,鲜血从刀刃和刀背四周溢出,和张屠夫的汗水混在一起滴落。捆猪脚的麻绳突然被挣断了,工作组成员没有觉察,张屠夫没有觉察,在场所有的社员群众都没有觉察。挣断麻绳以后,张屠夫再也无法控制这头拼死拼活的猪了。不要说这头猪,就是换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工作组成员,也绝对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的存活机会。

猪十分敏捷地从张屠夫的手中翻腾而起,跳下板凳,夺路而逃。工作组成员摆开拦截架势,可是,没有哪位愿意真正靠近浑身带血的这头猪。猪机智绕开拦截者的大手,从人缝中踏出一条血路,奋蹄向猪圈门口冲去,然后绕道冲向猪圈后面生产队的玉米田。玉米还没有成熟,玉米杆密密匝匝,像当年抗日电影中的青纱帐,猪一冲进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田边和通往玉米田的小道上留下血迹斑斑。

工作组成员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起追猪到玉米田边,见猪杳无踪迹,个个呆若木鸡。工作组组长是位黑高个子,脚穿草鞋,裤管卷到膝盖上边,头戴草帽,威风凛凛地站在田边。只见他摘下草帽,振臂一呼,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大声说:这是十分严重的,值得高度警惕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生产队长听说我家的猪逃跑了,害怕被追责问责,也闻讯慌慌张张赶到玉米田边。

工作组组长见生产队长来了,神情更加严峻起来,对生产队长说:下一步,一是立即发动全生产队的社员群众,把这块玉米田包围起来,拉网式搜寻,绝不能让资本主义的尾巴逃脱;二是认真分析当前阶级斗争新动向,特别是分析张屠夫和老刘头合谋放走资本主义尾巴的动机、目的和思想根源。做到三不放过,问题不查清不放过,猪找不到不放过,阶级敌人不挖出来不放过。

那天上午一上工,生产队长就组织全体社员包围这块玉米田,生产队副队长、记工员、保管员、会计、班组长,每人包一块条田,寻找猪的踪迹,直到中午收工,都没有找到猪的影子。下午,工作组在生产队场头召开分析批斗大会,要求我的父亲和张屠夫作深刻检讨。我父亲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吓得浑身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工作组组长说,沉默不语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对抗审查更是徒劳无益的,如果面对社员群众无法说清问题,就回去用笔和纸写下来,交给工作组审查处理。

轮到张屠夫发言了。张屠夫到底见过大世面,面对社员群众,不像上午那样慌张惊恐。张屠夫说:我对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事先估计不足,没有预料,更对老刘头的狡诈阴险没有防范。老刘头为了对抗工作组,先是将猪藏在儿子的房间,猪被查出必须宰杀时,又故意拿旧麻绳让我捆猪,预谋放跑这头猪,放跑这头已经查获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新目标,其居心何在,值得我们每个社员群众高度警惕……张屠夫巧妙地将所有责任推到我的父亲头上。顿时,场上响起一片欢呼:打倒老刘头,打倒老刘头……

父亲不识字,也不会写检讨书,写了几遍都没有过关。后来,我的家庭大哥,读过初中,帮父亲写了三遍才勉强通过。父亲经过这次折腾,瘦了十多斤,脸上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那年秋天,玉米收获,父亲拔玉米杆时,发现了我家那头猪的尸骨横卧在玉米田的垄沟里。父亲没有敢向工作组汇报,只是回来跟我和母亲说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在门前场院杀猪的地方吃晚饭,父亲边吃边说这些情况,眼圈红润,想要流泪,大概是又回忆起他和猪都一起经历过的那次磨难。

作者简介:刘文华,法律硕士,律师,英语翻译,江苏省盐城市诗词协会会员,兼任多家文学平台和媒体编委、评论,从事诗歌、散文和小说写作,在网络和报刊发表,有部分作品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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