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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呆子|娘的兄弟姊妹们

 新锐散文 2020-08-08

哈哈

丝路新散文

siluxinsan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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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南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办

娘的兄弟姊妹们

 

人年纪大了,总爱想过去的人和事。近来,娘老给我讲她年轻时的事,其中说得最多的是一个个离她而去的她的兄弟姊妹。

外公外婆一生共养育了六个子女,娘排行老五,上边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下边还有个弟弟、我最爱的三舅。

我记事起,娘的兄弟姊妹已只余三个了,二舅、娘和三舅。娘多次给我讲述那三位去世的大概。

大舅排行老大,1907年生人,在世22岁,一生未婚。娘说,大舅去世时,她才3岁,他又是出门讨荒死在外面了,所以,对大舅的印象极其模糊。大概他是和外公、二舅一块出去的,回来时就少了大舅,但外公并不敢告诉外婆,就撒谎说大舅在一家富户里做长工,那家看大舅做活卖力,就执意让他留下,外公说在哪都是讨口饭吃,就答应了。外婆当时就哭着说外公和大舅心都太狠,然后又抹了几天泪,渐渐随了天命。

可过了两三年,一次国民党拉壮丁,外婆没有办法,只好让二舅去。谁想二舅在不愿去的情况下,就抢白外婆说,您就两个儿子(当时三舅还没有出生),大哥早死外面了,您今个儿又让我也吃枪子儿去,看将来谁给您续香火?二舅的话一下子让外婆愣住了,接着在外婆的追问下,二舅只好说了实话。

大舅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娘已说不清楚,只是说他一生连个家也没有成,还死在外面,如今连个“烧纸”(上坟祭奠)的地方都没有,实在可怜。

大姨排行老二,出生于1920年,去世于1976年,生年56岁。她算是娘的兄弟姊妹中见世面最大的。

大姨父当年是解放军,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渡江战役和解放后的抗美援朝,并多次立功,从大姨作为随军家属长年跟在大姨父身边看,大姨父应该是个军队干部。

听娘说,大姨父的部队常驻地应该是新疆或者青海某地,大姨曾给娘说那地方的人吃饭都不用筷子,大概指的就是新疆的手抓饭。后来,大姨身患重疾,偏瘫在床,大姨父没有办法,就申请转业回家。可在回来途中,因在火车上遇贼,所有转业安置手续全部被偷。按理,因盗丢失,就重新找组织补呗。可经过战火洗礼、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的大姨父却慨然说,丢了就丢了,人还在嘛,大不了回家当个农民,一样地活!于是,大姨和大姨父带着他们唯一的儿子,就回家当了农民,大姨又常年卧病在床,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十多年后,大姨父突然得病先逝,接着大姨也跟着走了。

他们唯一的儿子叫云,大姨四十多岁才生的他,因大姨常年有病,无力教养,我们两家虽然离得很远,母亲却没少照顾云表哥的生活。大哥说,云哥小时很长时间都是在我家吃住。后来,云哥很有志气,虽没有多少文化,但靠打工自己盖了新房成了家,并每每过节,就会带着媳妇孩子来看望他的三姨我的娘。可命运多舛,十多年前,才四十多岁的他竟得了帕金森病,原本高大壮硕的身体,如今已萎缩佝偻得不像个人了。今年春天,娘非要去看望她这个可怜的外甥,一见面,娘便一声“我的儿啊,你咋这么苦命呢?”不由失声痛哭。

二姨排行老四,在二舅和娘之间,她的命运之苦与大舅有一比,仅在世上生活了17年。

娘说,二姨是娃娃亲,婆家在北山的深处,外公与她的公公是朋友,所以从小就定下了这门亲事。可当她十几岁过门后,她的婆婆待她却并不好,大山里面,常年缺吃少穿的,二姨偏生得身高马大,十五六岁又是正长身体的时候,吃得自然会多些,因此常被婆婆骂做“吃才”。

二姨十七岁那年夏天,突然想外婆了,可婆婆家什么也没有,二姨想着回家看外婆不能空手,于是天不亮就上山去挖绵枣儿,然后好带上回娘家。不知是挖了一天未吃饭饿晕了,还是掉了岩,总之当别人在山坡上发现她时,已奄奄一息了。

二姨最终也没有回到外婆家,而是外婆听说后赶过去见了女儿最后一面。娘说,外婆回来告诉她说,二姨看见外婆后,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笑着说:“娘,我绵枣儿挖满篮了,就去看您,您咋又跑来了呢?”一句话说得外婆肝肠寸断。

娘每次给我说到此处,也总是哽咽不止。

再说我的二舅,他是娘的兄弟姊妹中最有能耐的一个。

娘说,大舅和二舅应该都上过学,二舅更聪明些,一生所做的生计也最多,什么铁匠木匠编匠全都做过,解放后又入了党,先是在一个水库上当管理员,后因防洪护坝有功,又调到乡里当了干部,退休后还在村里当过一段时间支书,思想一直很进步。

由于我出生时,我的外公外婆早去世几十年了,所以打记事起,说去外婆家,事实上就是到二舅家。二舅是干部,家中生活条件也相对好些,在那缺吃的年代里,去二舅家就等于改善生活,我很愿意随母亲去。

在我的印象里,二舅很长时间,都是我家亲戚中唯一的一名党员干部,所以,我曾常以他为自豪。每每填个人简历时,遇到“主要社会关系”一栏,我都会写上他的名字。

说二舅的思想进步,最典型的事例是,大概1985年左右,他突然做了个决定,把自己省吃俭用的5000多元积蓄捐给了家乡村办小学。当光荣匾在锣鼓声中送到家门口时,他的儿子儿媳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明白了,表嫂的脸一下子由晴转阴,半年没再理二舅二妗子。

娘也认为二舅一辈子就爱当先进不好,娘说,当先进可以,可你不能不要家啊!亲人都得罪了,图啥呢?

娘说二舅把亲人都得罪了,不仅指的是他把儿子媳妇得罪了,还有他对三舅的做法。

三舅是娘的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也是娘最操心的人,就我而言,也与他最觉得亲。

三舅比娘小4岁,却一生未能成家,其原因让娘说,是因为二舅的“爱当先进”。

娘说,三舅年轻时,爹娘死得早,跟着二舅生活,二舅又不太管他,就让他生了许多不务正业的毛病,后来竟偷了村仓库里的什么东西被抓住了。当时二舅在乡里当干部,脏物又退了,按说找派出所疏通疏通,批评教育一下,最多罚些款就可以了。可二舅一气之下,竟对派出所的民警说:“我管不了啦,让国家好好管管吧。”后来,三舅就被判了刑,并一下子送到了离家几千里之外的青海劳动改造。

三舅劳动改造了几年,娘已经忘了。只是三舅回来时,左腿因一次劳动事故伤残,成了瘸子,走路一颠一颠的,再加上住过监,谁愿意嫁给他呢?

娘总觉得三舅一个人生活可怜,每次去二舅家时,总是与二舅二妗子打个招呼,转身就去了三舅的屋里,把他的铺盖衣服全翻出来拆洗一遍,然后再嘱咐他许多,什么吃饭要应时,花钱别大手,赌博打麻将的事千万可不能干等等,似乎都年过半百的三舅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改革开放后,三舅学会了补鞋的手艺,买了钉鞋机,在家乡的镇子上给人补鞋,时间长了,随着手艺的进步,生意也越来越好,三舅又一个人生活,日子就渐渐富裕起来。这样,我家经济上遇到了难处,娘就常找三舅帮忙,三舅从来都是倾囊相助。每逢过节去看望他,他总一边守着钉鞋摊继续做着生意,一边大声地招呼对面的饭馆老板,给我们做大碗的烩面吃。春节里,又总发最多的压岁钱给我,直到我都上大学了,他除了补了些学费外,春节时,还特给我发了100元的压岁钱。

三舅是1998年去世的,娘记得很清。那年我准备带娘去北京看看,三舅知道了,就也想跟着去,为此他提前做足了准备,还专门为自己买了身新衣服,不想一天中午,在钉鞋铺子里,他突然一头裁到地上,就再没有醒来,医生说应该是突发脑溢血。

娘觉得三舅一辈子最可怜,少人管没人痛的,走了太多的弯路,也受了太多的罪,眼看着生活好过点儿,竟又早早地走了。

不过,前几天娘聊起三舅来,又说,您三舅也算有福,虽走得早走得突然,但不受罪,否则,要是有病害个一年半载的,谁侍候他呢?

就这样,娘的兄弟姊妹以各种方式都先她而去了。

每一个亲人的离去,无疑都给娘带来了极大的悲痛。

但是,娘又一直是坚强乐观的。娘今年89岁了,在她过往的岁月里,她不仅经历了兄弟姊妹的离世,她还经历了46岁时我爹的去世和48岁时我二姐的早逝,有那么多她至亲至爱的人都先她而去了。她怎么办?她每一次都哭得死去活来,她每一次都痛不欲生!可是娘说,眼泪哭干了,还得继续好好地活,要不,你们兄弟姊妹一个个的,都咋过呢?

如今,在娘的努力下,我们都长大了,个个也成家立业了,娘看着子孙绕膝的样子,天天脸上挂满了笑。

此时,娘每每再说起那些逝去的亲人们,就会略带玩笑地对我说,都早早地去死了,怨他们没福!

今年清明时,带她给外婆上坟时,她让我专门到冥器店里买了纸做的电视机,说外公外婆死得早,连电视都没有见过,给他们送一个,这样,你大舅、二姨去外公外婆那里串门了,也可以看个新鲜。

娘的兄弟姊妹都是普通人,他们从上世纪开始,一个个在时代的洪流中,如草芥一样沉浮生灭。但他们作为一条条生命之溪,虽然细小如丝,却依然映照出了百年中国走过的风风雨雨,旧中国的天灾与兵患,新中国初期的努力与奋斗,改革开放后的发展与繁荣,一样样都清晰可辨。

虽以他们生命的卑微,不会走入任何一部历史的记载。但在娘的心中,他们却永远有着无限大的意义。

他们与娘同根成长,他们与娘血脉相连,他们也永远被娘所记。

愿娘万寿万福,一直健健康康,常挂念着他们,也为他们好好活着,替他们感受着这美好的时代和生活。

【作者简介】赵呆子,原名张国昌,登封人,1970年生,1993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兼及诗歌、小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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