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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之城

 苏迷 2020-08-09
《姑苏晚报》2020年08月04日 B07版

  薛亦然

  有一位00后小青年茫然地提问:这些河对苏州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能反过来回答,没有这些河,苏州什么都不是。

  苏州,一座水光潋滟的城市,天堂的倒影。

  水城、水巷、水园、水阁、水榭、水门、水石、水埠头……在这里,水与城的花样被苏州人做到极致。

  总觉得那位西来的筑城者有一个心事浩茫的孤独童年:他独自在一条名为林长河的河边沙地上,掘沙为沟,长长的、弯弯曲曲的沟;垒土为城,四四方方的城,大城里套着小城。然后把河水引进来,再绕城而去。他心无旁骛,一玩就是半晌,直至金乌西坠,才茫然若失地回家。翌日再来,不厌其烦,周而复始。

  多少年后,太湖下游的一场造城运动几乎是那童年游戏超大尺寸的重演:城里套城的阖闾大城,掘一条胥江引来太湖水,再掘一条运河北上——一条赖以生存立足,一条用来发展称霸。

  千百年过去了,当年的游戏仍在这座古城内外继续,且愈加宏伟、愈加精细。

  而那宏伟与精细已经完全超越了我们的视野,超越了我们的感受能力,甚至超越了我们的想象能力。

  你能一眼看到流经苏州的大运河两端吗?新开的望虞河和太浦河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精准地调整着太湖与长江的涨涨落落,为苏州开创出气魄壮阔的防汛大格局。

  你能一眼望透这座城池地下供水管网排成的雄壮阵列吗?粗可走马的水管从水厂逶迤而来,先从外围把古城铁桶般团团围住,然后分兵在各条街道底下入城了,畅通无阻,悄无声息,进入小巷,进入小区,进入每一户家庭。乐桥,自古就是这座城市的中心,也是供水系统的压力感知中心。

  你能入地9米,在供水管网之下,巡视规模更为宏大的城市排水系统吗?那连着千家万户的污水管由细到粗,一直连到城市边缘的污水处理厂,每天近百万吨自来水流经百万人的日常生活,再汩汩流出,与供水做巨大而精微的反向运动。

  你不能。你不是鸟,不能飞上半空向下俯瞰;你不是X光,目力不能穿透地层;你不是穿山甲或者蚯蚓,不能钻进深深的地下。

  你甚至看不出水巷里的水是怎样从浊变清的,看不到市河之波从何方而来、向何方而去。

  这不怪你。现代城市已经进化成为构造复杂、精巧无比的庞然怪物,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城市有越来越多的面目是人们看不见的。正如卡尔维诺在他的《看不见的城市》里所说,“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

  那些看不见的城市面目往往无比重要,它决定着人们的日常秩序能不能愉快延续,决定着人们的生活理想能不能如期降临。卡尔维诺说得好:“看不见的风景决定着可视的风景。”

  看不见的苏州水,决定着看得见的水天堂。现在,让我们以水的名义,讲述属于苏州的故事。

  苏州是一座运河之城,城里的河道几乎全都是人工开凿的通航河道。

  说“几乎全都是”,是不想把话说死,你看苏州古城的河道图,河道走向除了官太尉河和南园河之外,百分之百横平竖直,明明白白清清爽爽先有严整的规划设计,再人力开掘无疑。

  要弄清苏州河道的前生今世,最早的证据是大名鼎鼎的《平江图》,这张图刻在一块石碑上,是南宋郡守李寿朋主持刻制的。那年距金兵毁城已过去百年,苏州的美丽又一次从废墟里脱颖而出,李寿朋在历史废兴的感慨中刻下此碑,意思是苏州如果再遭兵火,这便是再造苏城的蓝图了。可以告慰李寿朋的是,716年之后的1945年,一位美国人驾机在苏城上空航拍,那是一次大空间的鸟瞰,更是一次超越历史的俯视,我想,他在惊叹水城之美的时候,应该有一点神思恍惚吧?他看到了来自南宋的那一道期待的目光了吗?这真的是一次奇妙的指认:城里水道与《平江图》对照,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熟知苏州水道的人都知道“三横四直”,这个说法最初来自宋人重辑补记的《吴地记》。在《平江图》之后,还有明代《吴中水利全书》中绘制于1636年的《苏州府水道总图》、清乾隆年间由画家徐扬绘制的《姑苏全图》,到了清代嘉庆二年绘制的苏州水道图干脆就叫《苏郡城河三横四直图》……总之,这些图的主旋律都是“三横四直”,直至如今。有趣的是,这些图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条形态飘逸的官太尉河。

  熟知苏州水道的人都知道“双棋盘格局”,就是说城里的河流与道路两个系统像两个棋盘重叠在一起,形成路河相间的有趣局面。你想,把画着陆路与河道的两个棋盘重叠,在路河交叉的点上安放桥梁,然后再安放宫殿、房屋、庙宇、塔刹种种建筑于其间,城市便诞生了,这是多么有趣的游戏啊。

  这个游戏由谁而起?在伍子胥与李寿朋之间,我们还能看到谁?

  春申君黄歇大约是参与过这个游戏的,他是水利专家,主持过太湖流域许多水利治理大计,也留下不少印记,比如黄浦江之“黄”、申城之“申”,但苏州城里有属于他的痕迹吗?这是个谜。

  接下来我们就看到唐代的于頔,这位官七代也是水利专家。农耕社会里青史留名的地方官大都是水利专家。于頔做苏州太守之前曾经在邻近的湖州做过三年太守,主持整修的頔塘河至今仍然放射着光彩。他在苏州也是有功劳的,《旧唐书》说他在苏州“浚沟渎,整街衢,至今赖之”,虽然只有十个字,却给了我们巨大的想象空间,疏浚河道,整理街衢,那不就是在做双棋盘的城建游戏吗?不知道现在我们看到的一街一河、前街后河、两路夹一河之中,有哪些是他做出来的?但“至今赖之”说明他做得很好,很合理。

  王仲舒来苏州做刺史是在于頔之后,也是有功于苏州的。在水利上他“堤松江为路”,宝带桥就是这个工程的大名鼎鼎的地标。在城建上他“变屋瓦,绝火炎”,把北方的覆瓦技术引入苏州,也是一大贡献。至于“三横四直”与“双棋盘”,估计他属于“赖之”派。

  再后来的刺史白居易也是“赖之”派无疑,他不仅“赖”,还赖而宣之,他是那么热情洋溢毫无保留地宣传苏州:水道脉分棹鳞次,里闾棋布城册“方”黄鹂巷口莺欲语,乌鹊河水水欲销”阖闾城“ “碧铺秋草,乌鹊桥红带夕阳。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赖而宣之的同时,白居易也没闲着,他另辟蹊径开了一道山塘白公堤,把虎丘名胜与阊门华丽地连在一起。苏州何其幸运,总是有大诗人来做太守,连白居易自己都为之欣喜,他在写给刘禹锡的诗中扳着手指开心地说,何似姑苏“诗太守,吟诗相继有三人”。三位刺史诗人中的韦应物,干脆被人称为“韦苏州”。

  我们应该来仔细欣赏一下这三横四直的双棋盘游戏了。

  它首先是这座拥有数十万人口城市的供水系统,最大限度地显示了大自然对苏州人的慷慨;它同时是功能强大的城市排水系统,让苏州在汛期到来大水滔滔的时候把涝水迅速排出城外,让城内生活平安无虞,还大度地带走了城市生活污水;在汽车、火车到来之前,它是方便、舒适、成本低廉的大众化交通系统,对苏州人来说,出门无船无河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它还是规模宏大的消防系统,水火无情,富庶之邦尤须当心;它更是奠定了这个城市小气候的生态系统,让苏州人过得舒适;它让小桥流水晓风残月成为普通市民都能拥有的日常诗意,让苏州人活得心安;它让园林遍布全城成为可能;它甚至是妙不可言无处不在的市民广场……

  有一位00后小青年茫然地提问:这些河对苏州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能反过来回答,没有这些河,苏州什么都不是。是啊,对于被包围于自来水、空调、高铁轨交之中的年轻人,要理解这些真的不易。

  虽由人工,宛若天开,这是评论苏州古典私家园林最经典的说法。其实这8个字拿来评说苏州这运河之城更为贴切。几乎所有的河道都来自人工,但真的是宛若天开。因为只有合乎自然、合乎天道的,才能长久地在这个星球上存留下来。这几近神迹的构思,蕴含着对水、城、人三者之间关系的洞见与想象,其洞见之深刻与想象之浪漫,再多的褒奖与赞美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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