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刘九洲 五代的董元与巨然,在艺术史上产生过重大影响,既是一个传统话题,更是一个现代学术话题。 说他们是传统话题,因为自元代以来,董元与巨然,成为中国山水画主流的源头,元代自黄公望开始,学习山水画的人,无人不说自己“宗董巨”。但是元代之后,见过董元、巨然真迹的人,少之又少。 到了20世纪,虽然各大博物馆不断寻求传世画迹,试图尝试如确认范宽、郭熙、王诜那样,在艺术史上确认董元与巨然,但是不成功。原因在于,在线索上,我们找不到可以上溯到五代时期的董元、巨然绘画。同时,我们也看不准什么样的风格,才是董元、巨然确定的风格。换一句话来说,用传统的道路,我们没有办法搞清楚董元与巨然。 在进入现代艺术史之后,在著作中认真分析董元、巨然的学者,是罗樾(Max Loehr)在1980年出版的《中国大画家》。罗樾并不是一个很愿意写长文章的人,他研究中国艺术史一辈子,最后没有写绘画通史,却也没有放弃表达意见,他挑选了一些核心话题写了一册并不算很厚的《中国大画家》。在这本书中,罗樾使用很大的篇幅,详细分析了董元与巨然传世的每一件可能性作品,这些分析,与传统的中国分析方法完全不同,算得上是现代学术对董元与巨然的专业回顾。但是罗樾采用的分析方法,似乎没有揭示出董元、巨然的真相,他的讨论更像是学术札记,给予大家继续研究的基础。但是后来西方学术界迅速转向了明清绘画为主的研究,北宋早期的研究基本上停滞了。 此后,有关董元的最大的话题发生在1999年,罗樾的学生高居翰(James Cahill)发起的对《溪岸图》的质疑,大都会博物馆随即召开了学术会议进行讨论,会后又出版了两本相关书籍。这些都是尽人皆知的艺术史事件。 在《溪岸图》讨论之后20年,我们重新聚焦一下董元与巨然,尝试解答谜题。 在本节中讨论董元,不采用文献追溯道路,也不是罗樾的图像分析,而是采取了一个混合方案。在研究的第一阶段,依据早期文献,描述出董元与巨然的“历史相貌变化史”,在第二阶段,用各种传世绘画的真迹,与这些不同时期的“历史相貌”比对,看看哪些传世绘画与董巨更接近。简单地说,就是抛弃后世文献的干扰,直接用早期文献与传世图像对比。 我们回溯历史,董元的艺术史形象,在这一千年中大约变化了六次,每个时期都不一样。 第一个阶段,是在北宋米芾之前,董元还没有被认为是一位优秀的画家。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并没有给董元很高的评价。到了米芾时代,才在《画史》中有了高度评价,“唐无此品,格在毕宏之上”,为董元张目。 第二个阶段,北宋晚期开始重视董元,《宣和画谱》有关董元的词条已经比较详尽。但是从记载的内容来看,董元的面目不清,龙、牛都画得很好,著色山水最为著名。后世最重视的“一片江南”的水墨山水,反而没有被提及。 第三个阶段,是元代的第一流专家,赵子昂、汤垕、黄公望等人,他们看到了董元的一些山水画真迹,描述董元有两种风格,一种是“大青大绿”的著色山水,另外一种是水墨山水。此时距离董元大约有300年,还不算太久远,所以这些大专家应该是看到了董元真笔。 第四个阶段,是晚明时期董其昌的评论。在明代晚期,已经缺乏公认的董元真迹了,董其昌从《潇湘图》《半幅江南》入手,重新构建董元的形象,后来又把《重林寒汀图》《龙宿郊民图》,引入董元绘画的讨论范围,将“董元”弄成了一个有四种面貌的画家。在20世纪晚期讨论《溪岸图》之前,董元的历史形象基本上是由董其昌构建的。在董元的问题上,董其昌晚年有点价值观崩溃,任何南方风格的宋代佚名山水画,都可能被董其昌描述为董元,这显示出董其昌对真实解读董元失去了信心。这个失去信心的态度,事实上也影响了20世纪早期的主要鉴定家。 寒林重汀图 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藏 第五个阶段,在20世纪鉴定家的讨论中,基本上抛弃了《半幅江南》,不讨论《龙宿郊民》,避免研究《寒林重汀》,只是确认了《夏景山口待渡图》《潇湘图》《夏山图》三卷在大陆博物馆的藏品,为董元的可靠风格。 第六个阶段,1999年发生了有关《溪岸图》的论战,这次争论,事实上导致了董元出现了上述四种山水画之外的第五种风格,同时,出版了不少书籍,但是依然没有结论。 熟悉艺术史的人看到这样的文献回顾,应该就明白,当前将《夏景山口待渡图》《潇湘图》《夏山图》三卷,确定为董元的主导风格,是有点危险的。这三卷绘画中可靠的信息,是柯九思、虞集的题跋。当时,更加重要的鉴赏家赵子昂、汤垕,对董元有完全不一样的描述。 赵子昂是怎么说的呢?他在大都看到了数件董元真迹,兴奋不已,在与鲜于枢的信札中,详细描述了董元大幅青绿山水的特点: 元 赵孟頫致鲜于枢札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释文:……近见双幅董元著色大青大绿,真神品也。若以人拟之,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也。上际山、下际幅,皆细描浪纹,中作小江船。何可当也。…… 以往这段文字没有认真分析。其中包含两条重要信息。第一、董元的绘画“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也”,也就是说,从格调上看,董元不是拘谨的画法,而是放浪的画法,这一点很重要。第二、董元的绘画,是“上际山、下际幅”,也就是说,画面满满登登的,这种式样,与大多数宋元山水画截然不同,所以赵子昂特别描述了这个环节。在董元现存风格中,这不正是《寒林重汀》展现的风貌吗? 在编辑《宋画全集》时,为了拍摄好这件《寒林重汀》,编辑团队三次登门拜访日本黑川古文化研究所,才得以完成。但是从画面细节来看,专家还是觉得这是一件宋人临摹本,而不是董元真笔。现存几种董元模式的绘画,哪个是真相,显然处于“迷雾中”。 为了不陷入简单的重复争论,我突然想到,历史上董元与巨然并称,其中自然有共性。我们可以再分析一下巨然的绘画,看看有什么以往忽视的要点。 巨然传世公认的真迹,目前没有,也算是“迷雾中”。 层岩丛树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但是有《溪山兰若图》《层岩丛树》《萧翼赚兰亭》三轴归于巨然名下的宋代山水画,以往的共识是,无法确认是真迹,但是可以确认是宋画。后两件山水的风格、画法较为接近,画中云气往复,墨法变化精微,画家的用心完全可以理解,与宋画精密的理念非常一致。 《溪山兰若图》却有点不太一样,此画藏于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自2002年春,我多次前往观看,《宋画全集》编辑时,该博物馆重新拍摄了此画的优质图像。对于这件绘画,一直感到有点迷惑,感到陌生,不知道如何分析。 巨然《溪山兰若图》 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溪山兰若图》中,出现了很多不熟悉的要点。譬如说,树木的用笔都是松的,按照北方的画法(三家山水的标准)来看,这都是不合格的,现在的标准去看,或许也会认为“没有笔力”;再譬如说,描绘山顶的轮廓,用笔轻松随意,后世不敢想象,名震画史的巨然会这么随意。《溪山兰若图》上还有一些触目环节,譬如说,主峰的淡墨皴法,一直拖到中景上端,没有留下空间过渡;再譬如说,近景与中景之间,山石与树木完全靠在一起,没有缓冲,从照片上看,空间非常费解。 这些特征,与北宋几件著名作品,如关仝《关山行旅》、范宽《溪山行旅图》、郭熙《早春图》展现的严肃、紧凑的画法,截然不同。这就让人很不习惯,让人满腹疑窦,如果熟悉北方山水画,那么对《溪山兰若图》一定感到陌生。 如果没有画面右上角的“尚书省印”,很多人也许不会承认这是南宋中期以前的作品,因为看起来太轻松了,像是元代绘画。但是这枚印鉴是严肃的,1980年《八代遗珍》中对此画,已经有了最为详尽的论述。 本节在此处评论此画,是为了阐释与董元的关系,上文讨论到赵子昂描述董元绘画的两个特点,却与《溪山兰若图》中,游离于北宋主流山水画之外的特征,一一暗合。 上文说过,赵子昂认为,第一,董元的绘画“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也”,也就是说,董元山水不是拘谨的画法。如果仔细看看《溪山兰若图》的用笔,特别是山石、树木、建筑的用笔,堪称“轻松自在”,“无拘无束”。 第二,董元的绘画,是“上际山、下际幅”,也就是说,画得满满登登的。《溪山兰若图》中略有此意,景物上近天,下到幅面最低处,很多宋画中常见的留白,在此画中都没有,四处画满,甚至水池也用淡墨扫了一遍。 赵子昂描述的董元绘画中难解信息,却为《溪山兰若图》一一承接,这是非常惊人的事情。这种承接,显示《溪山兰若图》是董元、巨然画派可信的作品,而且同时预示,如果董元真迹存在,一定是这种轻松自如的画法,而不是类似于北方那种紧张的画法。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对董元评价不高:因为郭若虚擅长观察北方画家,讲“三家山水”一语中的,但是对南方山水画,他缺乏足够的鉴赏力。 (完) 作者往期阅读(点击可查看): 第284期 | 如何“等待”赵伯驹——详解《弘文雅集图》之二第283期 | 故宫数字文物库惊现南宋赵伯驹《宏文雅集图》真迹残本第271期 | 东京观《颜真卿展》札记第264期 | 董其昌为什么忽然火了?第263期 | 颜真卿《祭侄稿》真正的痛点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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