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八) || 王龙

 作家平台 2020-08-12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

 作者:王龙

第四章(2)

登科与井改子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登科跳下床,抽出床头的软剑,机警地躲到门后。井改子则披衣下床,睡意未消地答应,来了来了,谁呀?

进来的是来宝。

来宝一身雾气,因为走了很远的路,脸上一片潮红。来宝说,打扰井姑娘,请问,我家二少爷在吗?登科听出是来宝,便从门后闪出,淡淡地问,来宝,什么事?来宝说,老爷让我通知你,如果大少爷来城里,你让他马上回新生庄。登科一怔说,哦?我大哥来诸城了?来宝说,老爷也不知道大少爷去了哪里,可是,昨天有一个人,到新生庄找大少爷,我怎么看那人像是乔装的卢大头。老爷怕大少爷出事,就让我来找你,事关卢大头,你可当事儿办呀,别耽误了。登科把一些铜钱塞给来宝说,知道了,你去吃点儿东西,早点儿回去吧。

来宝回去了,井改子麻利地下了厨房。过了一会儿,早饭就端到登科的面前。登科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说,大哥能去哪里呢?这诸城县里他能落脚的地方,没有我不知道的。井改子也喝了一口粥说,大哥会不会也在哪个姑娘房里?待会儿我出去找找?登科瞪了井改子一眼说,说什么呢?我大哥不是那种人。井改子说,我又没说别的,大哥也是男人,兴你好这口儿,大哥为什么不行?登科撕着煎饼,一片一片地往嘴里送,边吃边说,大哥讲究的是日本式活法,叫什么自由恋爱。我琢磨着,他要是恋爱了,只能和陈县令的千金,可我又琢磨,不大可能呀,你说陈县令家,怎么能允许小姐的闺房里进陌生男人?井改子说,县令家不能去,那不许小姐出来?这事儿我可知道,陈大小姐可不管什么规矩,一双大腿,想去哪里,抬腿儿就走。我在正街上见过她多少回了。登科说,这倒是有可能。诸城这么大,这也不好找啊。哎呀,老大也真是,从小到大就喜欢玩这一套,神神秘秘的。井改子又给登科盛了一碗粥,安慰说,吃饭,吃饱了饭,我们一起想办法。反正诸城也只有这么大,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登科翻了翻眼皮,便低下头去喝粥。

登科扔下碗,套上鞋就往外走。井改子拦住他,正色道,登科,大哥的事儿,你不会忘了吧?登科说,放心,我今天说死也不会去赌。登科大步下楼,转瞬就消失在门外。

井改子收拾好碗筷儿,也换上衣服准备出门。外面很暖和,阳光一直射到床上,照得床头的缎子一片雪亮,被发出刺眼的光芒。井改子正对着日本镜子盘头,忽然听到门响。井改子头也不回地说,登科,你怎么回来了?找到大哥了吗?背后有人轻咳了一声,接着便缓缓地开口说话。井改子一听声音就知道不是登科,她赶紧站起来,手捂着头发,转过身来。

来人与登科身材相近,却明显弱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幸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才没让人显出病态。看眉眼,和登科很像,若不是一脸的文气,还真能让人认差了。井改子赶紧笑了一下说,是登高……大哥吧?快坐,我给你倒茶。

井改子太慌张了,在地上转了一圈儿,才磕磕碰碰地找到了茶壶,一摸水已经凉了,便急三火四地走进厨房。捅着了火,坐好了水壶,又赶忙走回堂屋说话。

登高已坐到窗前的杌子上,正颇为好奇地看着屋子里的陈设。见井改子转来,登高一脸和气地说,对不起,井姑娘,我打扰了。井改子也在窗边坐下来,客气地说,看大哥说的,自家人,何谈打扰。大哥刚才进门时,没看到登科出去吗?登高说,没呀,登科刚出去吗?真是不巧。

井改子把桌上的花生、瓜子和肖家面坊的点心都搬到登高面前,随口问了句,大哥还没吃饭吧?你先垫一口,一会儿登科回来,让他去买鸡买鱼,今儿晌午,大哥就在这里吃饭。好不容易来一回,大哥可不能推辞。登高赶紧说,不用不用,我请你们出去下馆子,我们去吃口外羊肉,我前几天吃过一次,味道真不错。井改子急忙说,哪能啊,大哥到了家里,条件再差,也得在家里吃,大哥别是嫌弃弟妹吧?

井改子自登高进来,便不想放过机会,她一口一个大哥叫着,留洋回来的登高不会听不懂,她是在以叶家人自居。登高赶紧说,哪里,我是怕你麻烦。井改子开心地一笑说,做饭本来就是女人的本分,哪里会麻烦,只是不知道大哥喜欢吃什么?有没有什么禁忌?登高开玩笑说,两条腿儿的活人不吃,四条腿儿的板凳不吃,其他都吃。井改子心里有数了,嘴上却说,大哥真逗,不愧是留过洋的。

正说着话,登科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一见登高,登科便说,你看,找了半个诸城县,你倒在这里。来宝来找你,你知道了吗?登高问,来宝找我什么事?登科把卢大头的事情说了一遍。登高不介意地说,卢大头不会再找我们的麻烦了,你们尽可以放心。登科想了想,不无担忧地说,大哥,卢大头毕竟是个惯匪,你真以为他会言而有信?登高笑一下,不再提卢大头。登科对井改子说,快去弄饭吃,大哥该饿了。井改子赶紧应一声,提上篮子出去了。

目送着井改子走出迎春院,登科在登高面前坐下,不无厌烦地说,大哥,你看到了吧?我被这个娘儿们缠住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甩不掉,怎么办哪?大哥,你给兄弟拿个主意吧?登高悠闲地嗑着瓜子说,人还行,怎么,你嫌人家是干那一行儿的?登科说,可不,一个婊子,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登高却不以为然,他把手中的瓜子摊在桌子上,一个一个选着嗑。等登科有些不耐烦了才又说,我看这人不似那些唯利是图的风尘女子,是个懂情理的人,你呀,还是好好待人家,别婊子婊子地叫,人家会伤心,婊子不是人?我告诉你,能把一个婊子交透了,算你本事。登科不满地还嘴说,你倒是攀着县太爷的千金,站着说话不腰疼。换给你一个婊子你试试?别的不说,咱爹那一关,我就过不去。登高笑了,说爹那一关过不去,你可以不过,你过你的,爹娘过爹娘的,不搭界儿嘛。登科苦笑着摇头,扭头去看窗外。

兄弟俩说了一会儿闲话,井改子买菜回来了。登科走到厨下一看,鸡、鱼、肉、酒,样样齐全。登科忍不住埋怨说,大哥嘴急,你弄这些东西,什么时候能吃上饭?井改子胸有成竹地开始择菜,说那还不快?你去陪大哥说话,半个时辰,我保你吃上饭。登科并不回到客厅去,也蹲下来,帮着井改子杀鱼洗菜,好一通忙活。井改子很快活地看着登科,看着看着便笑了。井改子说,行,登科少爷还会下厨房,看不出来呀。登科把鱼拾掇干净,顺手放在一个瓦盆里,然后站起来,边去捅火边说,看我高不高兴了,只要我高兴,我干什么都行,当然,最拿手儿的,还是吃。井改子揶揄说,我看你最拿手儿的是输钱。登科吓了一跳,警告井改子说,你要敢把我输钱的事告诉大哥,小心我真和你翻脸。井改子赶紧郑重表示,放心,我决不出卖你。

饭很快端上了桌子,登科亲自为大哥倒上酒。井改子也坐上来,眉开眼笑地说,大哥第一次端你兄弟的饭碗吧?手艺不好,让大哥见笑了。登科正色说,你不能叫大哥,你应该叫大少爷。井改子打了登科一下,说不,我就叫大哥,他就是我们的大哥嘛。井改子还扭过头来,特意对登高说,大哥,你说是吧?登高点头说,对,我就是你们的大哥,以后大哥还会来你们这里吃饭,你们可不要烦。井改子乐了,说大哥又不是外人,我请还请不来,哪会烦呀,说着话便给登高夹菜,鱼呀肉的把登高的碗都添满了。

等登高吃下一碗饭,井改子便来劲儿了。她端起酒杯,开始给登高敬酒。井改子敬酒是男人式的,自个儿先喝,喝干了,再看着登高喝。登高是有酒量的,喝了几杯,再去吃菜。菜做得好,有滋有味儿,登高吃了鱼,又去吃肉,吃了肉,再去吃鸡。一圈吃下来,已经很有饱意。登高又和登科喝了几杯,便放下筷子,不再吃了。

井改子脸一红,马上说,大哥,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呀?登高说,不,很好,我吃饱了。井改子说,哪能呀,吃那么一点儿,你可是个大男人呢。登科说,大哥从小饭量就小,到咱这里,他也不会客气,你不要管了。井改子赶紧给登高泡上茶,自个儿也放下筷子,陪在一旁。

登高说,兄弟,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以后想做些什么?是经商?还是做官?登科想了一下说,可能,我经商会合适一些吧?我这个人读书少,做不了官。登高说,眼下官场十分黑暗,这个官不做也罢。我看出来了,大清的气数已尽了,用不了几年,就该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了。登科脸色一变,赶忙制止登高,说大哥,你怎么说这种大逆不道的怪话,小心隔墙有耳,要砍头的。井改子却插上来说,大哥说得对,是该改朝换代了,眼下这世道,黑白不分,我赞成改换朝廷。登高意味深长地笑道,你看,你一个男人,还不如女流有见识。你天天除了吃饭睡觉,还干些什么呀?登科随口说,我还能干什么?这几天干什么都背,几场下来,我就输了五百多个龙洋……井改子不失时机地接口说,登科,这是你自个儿说的,我没告密吧?登科自知语失,马上缄口不语了。

登高并不马上训斥弟弟,他喝了几口茶,望了一会儿窗外,等登科的尴尬平静了,才说,兄弟,别老是赌了,十赌九输,你是明白的。咱兄弟正是做大事的年龄,你还是好好琢磨一下,做点儿什么事情,为民众谋些福利,免得一生白活。登科独自喝下一杯酒,口齿有些含混地说,大哥,你让我想着民众,民众想着我吗?旁的不说,就说祥记大车店,仗着官家势力,公开设赌,就是这二十多天吧,至少有十万龙洋进账,大哥,你不去那里体验一下,可是要白活了。登高批评说,兄弟,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赌场里怎么可能找到人生的价值?我劝你不要去了,那种地方,好人也要学坏。登科哈哈大笑说,行,不去可以,大哥给我指一条发财的门路吧!

登高从迎春院里出来,在街上转了半天,看看已是半晌,便去了悦来茶馆。上了二楼,进的仍是上一次他与陈冰如一起喝茶的房间。小二招呼完毕,登高独自倚窗品茗。无来由地,就想起了陈冰如那副一本正经地倒茶模样儿。登高暗想,如果陈冰如知道他在此间喝茶,她会来吗?

登高来此间可不是为了思春,他有要事考虑。眼下,已到了农闲时节,诸城县的农民没事干,正好可以组织起来,参加识字班。一个冬天下来,每人学会一千个字,完全没有问题。现在的问题是,学址设在哪里?经费出自哪里?谁来任教?登高初步计划第一期识字班办两个班,收一百到一百二十个学员。有这一百二十个学员做榜样,便不愁下一期没人参加,关键的关键是第一脚要大大方方地踢出去。

细细地想来,学址问题不大,随便找个宽敞些的房子,像家祠、寺庙之类的地方,都成。症结在于钱,以学制两个月计算,这笔开销将不小于三百个龙洋。到哪儿去找三百个龙洋呢?新生庄是不用想的,爹和娘都是财迷,给他们三百个龙洋,一点儿问题没有,若是让他们出三百个龙洋,尤其是为别人识字出钱,那绝对没有可能。这种事,说到底是他自个儿的事,自个儿的事,只能自个儿想辄。难道还能跑到济南去找上级组织吗?

一杯茶喝下去,登高慢慢地倾向于找陈冰如借钱。县太爷的女儿,每年的压岁钱,积攒起来应该不止三百个龙洋。可再往深了想,还是不妥。陈冰如毕竟是官家小姐,只要对她爹说上一嘴,大事就毁了。咳,登高一时陷入了烦躁之中。

正瞎想着,身后的门帘一挑,有人轻轻地走了进来。登高并没约人,所以也就没有回头。那人走到近旁,开口说道,哟,这不是叶公子吗?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喝茶?登高回头一看,马上站了起来。登高说,哟,是陈小姐,失敬失敬。

来人竟是陈冰如。

叙礼之后,陈冰如吩咐小二重上一壶茶,便一如先前,亲手为登高斟了一杯新茶,然后启齿一笑说,叶公子,请用茶。

登高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欣喜。他赶紧告诫自个儿,小心,千万不能见色昏头。心里打鼓,嘴上却说,陈小姐好雅兴,也到这里喝茶,不期而遇,我……陈冰如截住登高的话头说,我是不是拂了叶公子的茶兴?登高说,哪里,不瞒小姐说,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陈冰如脸一红,赶紧再去倒茶。等登高朝着喝茶时,她才再次说道,叶公子,我刚刚画了一幅兰花,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陈冰如拍拍手,随行的丫环进来,把一个宣纸卷放在茶桌上展开,登高只看一眼,顿觉清风扑面。俯下身仔细观赏,不禁叫出声儿来。登高说,好美的意境。

这是一幅工笔画儿,却有强烈的写意性,一笔一线,不板不腻,不滞不匠,繁而不乱,飞扬流动,意趣活泼又遒劲沉稳。再去看陈冰如,脸上一派疏离,无意矜持,却姿态横生。登高暗暗叫好,嘴上也多了几许不易觉察的赞誉。陈小姐,登高把画儿拿到光线足一些的地方,由衷地说,都说画儿如其人,看了这张画儿,可见此言不虚。陈冰如说,不要只是夸我,说说你对这幅画儿的感受吧。登高客气地说,我不懂画儿,但能看出其中的韵律。古人说过,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以我的理解,陈小姐以兰寄性,用的是喜气写兰的心态,妙不可言了。陈冰如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登高倒茶。

喝过几杯茶,陈冰如叫来小二,吩咐上点心。登高一看,是肖家面坊的点心,便笑了起来。陈冰如以为有哪里不妥,连忙问,叶公子,点心不合口味吗?登高说,不是不是,是我想到了一点儿有趣的事情,失态而已。陈冰如放心了,又和登高说画儿。陈冰如说,叶公子,想不到你还是个有心人,居然懂我的画儿。既然画儿如其人,想必连人也懂了吧?登高不敢造次,谦和地说,陈小姐高看我了,我适才只是信口胡诌,还望见谅。陈冰如笑了,笑完还嗔怪地瞪了登高一眼,确信登高看到了她眼中的寓意才说,叶公子,我们能不能不这样说话?如果不介意我是女流,那我们就以朋友的口气倾谈,如何?登高说,蒙小姐不弃,登高求之不得。

渐渐地,便谈到了识字班。陈冰如让登高再讲讲农民识字的益处,登高便娓娓而谈:农民识字,是提高全民族整体素质一个重要环节。少了这一环,国家便不能真正地强大。远的不讲,单说甲午海战,中国打输了,日本海军获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当日本国民获知他们胜了,举国欢腾,狂欢三日。而我们呢?败了就败了,除了几个读书人暗自垂泪,几万万农民根本就没有反应。好像割的是外国的地,赔的是外国的款。设若全国民众都能关注国事,都能起来抗议慈禧太后挪用军费修建圆明园,满清政府还敢为所欲为吗?

说到这里,登高适时停住,两眼机敏地盯着陈冰如,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还是那句话,毕竟知之不深,不能因小失大。

陈冰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俊俏的五官,平静的像瓷器。见登高住了口,陈冰如再次拍手唤丫环进来。陈冰如俯在丫环耳边低语几句,丫环急步退出去了。那一瞬间,登高有些紧张,冷汗沁上额头,后背也冒起了凉风。登高甚至探头看了看楼下。楼下,和尚正坐在路边的树下,警觉地四处张望。稍有动静,便能拔枪跃起,掩护登高安然撤离。

陈冰如忽然笑了笑,客气地招呼登高多吃点心。陈冰如说,肖家面坊的点心很好,入口即化,甜而不腻,叶公子在国外恐怕吃不到吧?登高还在担心那个丫环会到官府告密,听到陈冰如突然说话,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了。登高说,啊,没有,也不是……

趁陈冰如不备,登高掏出一个铜钱,暗暗弹到楼下。铜钱落地铿然有声。和尚见到暗号,手便伸进怀中,握住枪把,四下张望。和尚很快就松驰下来,明明没有情况,叶少爷这是怎么了?和尚挺起胸膛,高声念佛,这是在提醒登高,平安无事哟。

登高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若无其事地问,陈小姐,平时看书吗?陈冰如回答,看一点儿,都是杂书。登高忽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略作斟酌,便问了出来。登高说,陈小姐,你喜欢接受新事物吗?陈冰如有些高兴地说,当然,我已经会织毛线,还会用缝纫机呢。我家里从青岛买回一架缝纫机,还是德国货,我只用了三天,就能做衣服了。昨天家父的补服破了,我三两下就补好了,那东西补衣服,像没补过一样平整,看不出来的。登高再行试探,说日本人评论我们中国,是一个东亚病夫,就是说我们的朝廷病体沉重,病入膏肓,他们声称,中国再不改变现状,怕是要亡国了。陈冰如不解地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懂,那是朝廷的事,叶公子,我劝你也少谈这些,不要给自个儿找麻烦。登高故作深沉地说,男人还是要关心国事,有机会,我还要报效国家呢。陈冰如点头称是,说叶公子日后一定是国家的栋梁。

登高还想说话,丫环进来了。陈冰如接过丫环手中的细瓷瓮,掀开盖子,屋子里顿时香气扑鼻。

小二拿了几个碗进来,把细瓷瓮中的红参炖鸡分在碗中。陈冰如把满满一碗鸡汤送到登高面前,柔柔地说,叶公子,天冷了,喝碗鸡汤补补身子吧,这是我早上炖的,保证干净。登高接过汤碗,有些受宠若惊。慢慢地喝下几口鸡汤,口中颇有回味。登高说,谢陈小姐,厚意难报。一旁站立的丫环忽然调皮地接口说,不仅仅是厚意,还有美意呢,叶公子,你没觉出汤中还有别的味道吗?登高一时无言以对,陈冰如瞪了丫环一眼,训斥说,放肆。

丫环做着鬼脸儿,退出去了。

陈冰如口里吹着气儿,把细瓷瓮中的嫩鸡撕开,一块一块地送到登高碗中。陈冰如说,叶公子,快趁热吃,凉了会走味道。

登高心里一热,端起碗,慢慢地吃着鸡肉。鸡炖得火候正好,肉脆生,味绵甜,口感极佳。登高吃得津津有味,一直把一只鸡吃得只剩下骨架,才放下筷子,向陈冰如说了声叨扰。陈冰如看看登高,微微笑着说,吃饱了吗?登高拍拍肚子说,很饱了。陈冰如又给登高添茶,动作轻得像猫儿走房梁。登高看得走神,忽然说,陈小姐,说句玩笑话,若有一天我……登高犹疑片刻,还是把话说了出来,若有一天我犯事坐牢,你还肯给我送饭吗?陈冰如一颤,茶碗失手落到地上,摔得粉碎。陈冰如责怪说,叶公子,求你一件事,可好?登高说,但说不妨。陈冰如思忖一下说,以后咱不说这种话,行不?不等登高答复,陈冰如又说,真有那一天,我会倾己所有,把厨房安在大狱之中,你以为如何呀?

登高一怔,竟无言以对。

陈冰如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为登高倒茶。登高也不找话说,品着茶,想着心事。脑海中还是钱的困扰,还是办学的套路。可以找钱的路子都是死路,登高便有些头痛。

陈冰如忽然说,叶公子,想问一句,你也有眠花宿柳的习惯吗?登高顿时明白,自个儿在诸城县的行动,一直在陈冰如的掌握之中。登高赶紧说,非如此说,那只不过是我兄弟的外室,因我有事寻他,偶尔一去。陈小姐不要误会。陈冰如说,泥潭陷足,还是少去为妙。登高说,叶某谨记。

正聊着,丫环忽然奔进来,小声儿地嘀咕几句,陈冰如站起来,向登高福了一福说,叶公子,家里有事,先告辞了,如果有闲,改日且请到寒舍一叙。陈冰如头里走,登高跟在后边送。走出悦来茶馆,两人依礼分别。

茶钱还是由陈冰如的丫环先结了,登高钦佩地望着陈冰如乘坐的小轿,直到它颤悠悠地拐过街角,才招手叫来和尚,直奔榆树街。

榆树街紧挨着正街,是诸城县最大的布市。家织布、府绸、锦缎、浙纱……就连东洋的机织布,这里也应有尽有。登高家在榆树街上也有一家铺子,专卖府绸。前几年请了一个王掌柜,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仅这一家铺子的收入,就占全家总收入的一半。

但是近两年,由于东洋机织布的进入,府绸生意一落千丈,不但不再赚钱,有时还会亏空。过八月节时,父亲就关照过登高,再进城一定要到榆树街走走,一来熟悉一下人头,二来熟悉一下买卖。父亲觉得自个儿老了,有必要让登高接触一下家里的往来生意。对父亲来讲,让位是迟早的事。

王掌柜正在柜上算账,见少东家来了,赶紧起身泡茶。趁登高喝茶的工夫,王掌柜一五一十地汇报了生意状况。总之一句话,不景气。却又不能不做。因为据王掌柜看,府绸生意毕竟是祖宗留下的传统,虽说受小日本儿的机织布冲击,但总有一天会再度振兴。王掌柜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直到府绸业重塑辉煌,到时候,凭着榆树街的位置,府绸店还会赚大钱。

登高认真地听完王掌柜的话,便在铺子里外走了走。这是一套老房子,房况儿还不错,没有漏雨,也没有坍塌。地基很高,阴天下雨不受水欺,主要是临街,顾客一步就能迈进店来,训练有素的伙计们,把各色府绸摆放得齐齐整整,看着心里就格外舒坦。

登高忽然眼睛一亮。既然生意不好,莫不如把府绸店卖了,一来可以腾出人手儿干赚钱的生意,二来,办识字班的经费也有了着落。最多被父亲骂一通,大不了打几下,可与办识字班的意义相比,打骂都是小事情。登高似乎看到了识字班的招牌已高高地挂在一座高房门外,他叫过和尚,给他下达了一个任务。和尚似乎没听明白,傻傻地反问一句,大少爷,真要卖铺子吗?登高说,可不是嘛,不卖铺子,识字班哪有钱办哪?和尚缓慢地点点头说,革命真是玩真的,祖业要变卖,命都不怜惜,有这样的心气儿,大清朝不垮也难。

和尚在天黑之前,真把买家找来了。买家是隔壁机织布店的谢掌柜,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一见登高,谢掌柜拱了拱手,狐疑地问,真要卖府绸店?你是何人,做得了这家儿的主儿吗?和尚说,你还不认得吧?这位是新生庄叶家大公子,人家可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谢掌柜听王掌柜提到过登高,赶紧施礼说,哎呀,原来是叶少爷,失敬。如果贵店真要转让,谢某不才,愿做下家,叶少爷出个价吧?登高伸出一只手,岔开五指说,如何?谢掌柜盯着登高,慢慢地摇头。谢掌柜说,要在十年前,恐怕还不止这个数,如今晚儿不行了,只能是这个数的十分之一。登高说,五百太少了吧?要不两千五?谢掌柜说,叶少爷,实话说吧,我只不过是看中了这个位置,我接手后,府绸生意一天都不做,我要把两间铺子打通,把我的东洋机织布生意做大。登高说,现在不是提倡抵制洋货吗?你就不怕学生来烧你的店?谢掌柜苦笑着摇头,不再接话。

登高背转身想了想,识字班的事已不能再拖,捱到年后,农民就要备耕春播了。那时候,就算是给农民钱,人家也不会来识字。登高狠狠心,向谢掌柜伸出一只手说,卖了,五百个龙洋,点钱交铺子,一口儿清。

那边王掌柜火烧屁股般奔出来,破着嗓子叫,大少爷,卖了铺子,我们怎么活呀?登高想了想说,谢掌柜,我有个条件,你若同意,才成交。谢掌柜说,你说。登高说,你要把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给安置了,成不?谢掌柜说,这些人都是老相识,我开店正得用呢,行,我一体接下。

登高摆摆手,转身向街口走去。和尚站到谢掌柜面前说,谢掌柜,点钱吧。

谢掌柜有些犯愣,他还搞不清楚,这位叶少爷走的到底是哪条路子。看着登高走远,谢掌柜对王掌柜说,世道要变?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一)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二)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三)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四)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五)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六) || 王龙

长篇小说《血色辛亥》(七) || 王龙

作者简介:王龙,吉林通化人,现居广州,广州市海珠区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七部,电视剧本四部,发表中短篇小说、戏剧、散文若干,20集电视剧本《无冕之王》2001年被广州电视台投拍,长篇小说《血色辛亥》获2011年华侨华人文学奖。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