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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父亲​ || 韩华

 作家平台 2020-08-12

回忆父亲
   韩华
     
(1)父亲,就是个小人物
 
父亲,在已成人后我的眼里,除了有一张直逼影星般的外貌外,几乎乏善可陈。
 
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双眼皮,但却是近乎两千的近视度数;他有高挺的鼻梁,却患有严重的过敏鼻炎;他有一张唇线分明的薄嘴唇,却无法做到巧舌如簧,能言善辩。
 
他,就是个小人物。
 
网络里曾有一句话: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我很不赞同。父亲于我,就是父亲。甚至还由于他的存在,颠覆了我择偶的观念:我未来要找的人,一定不要像他那样---身材中等,徒有其表。
 
父亲是个小人物,平凡普通,甚至还很笨拙。
 
现在仍清晰地记得七八岁时的我,搞不懂“多”和“少”的概念,父亲当时急得跳脚,“多就是多,少就是少。”后来为人师为人母的我,明确了实物举例的效果,数次把它作为失败的案例讥笑给周围人听。
 
他笨拙的事不胜枚举,也不屑于举。在为我准备嫁妆时,趁着出差去山西的机会,自己背回来两大麻袋的棉花,说那的棉花最好。再拽着母亲,坐上公交车,接着徒步一两站,买到那家所谓进口超市里最贵最漂亮的毛毯和蚕丝被。而他不知道,我跟他一样过敏,也一样笨拙,疏于打理家务。所以,那漂亮的嫁妆,在我的家,其实是多余的存在 ,甚至还有些累赘。
 
父亲的笨拙是有原因的,我常想。他的学名:长宝。长久的宝贝。他家中四子,唯父亲一个男孩,他二姐的乳名才充分地诠释了祖辈的希望和宝贝的重要性:“(招)弟(儿)”。加之,爷爷奶奶还有着比较体面的工作,所以,他笨拙,家务什么的都不会。下馆子,爱吃,成了年轻时他的一大爱好,他常常自诩:当年我吃的都是一毛钱的菜,你妈只能吃得起两分钱的菜。
 
因为有了这样的父亲和家庭,那些荒年,我常常能吃到别人吃不到的好吃的:笼笼肉夹馍、蒸饺、羊肉泡、虾仁、奶粉、麦乳精、炼乳……现在想来,当年我如数家珍的模样,激起了多少同龄人嫉妒的目光。
 
除了吃,他另外两大爱好是“足球”和“无线电”。
 
“足球”,可能是每个成年男子的最爱,父亲也如是。成家后,这个“娃娃头”依然和大院里的男孩们在本不大的操场上狂奔着,甚至还一边抱着我,一边踢着球,着实气坏了母亲。
 
“无线电”是父亲另一大爱好,虽然他眼睛不好,但他很喜欢和朋友一起捣鼓什么电子管、晶体管之类的。后来,父亲和朋友为我们家,甚至是为我们整个大院安装了第一台黑白电视。
 
那是一个木制的未刷漆的盒子,里面套了个像大喇叭样的显示管吧,后边还托着数不清的各色电线。每天晚上,我家不大的外屋,就迎来很多自搬小凳看电视的大人和孩子,虽然那时可选择的频道很少,但依然每晚座无虚席,甚至还有没地方坐,站在门外听声的。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成了大院里瞩目的明星。大院里男孩子多,他们带着我下象棋(虽然只学会了皮毛),学武术(虽然是花拳绣腿),听评书(虽然并不喜欢《杨家将》)……谁不带着我,我就会小腰一叉,小脚一跺:晚上别来我家看电视了。那时,是七十年代末。
 
父亲有这些爱好,但终是一个小人物。因为是小人物,就能体恤小人物的不易。记得我工作后,带他在饭店吃饭时,他说:不要把桌子弄脏了,人家会不好收拾的。从那后,我无论在外还是在家吃饭,一定要把脏物放在盘子的另一端,或者在桌上铺张纸巾,再放上鱼刺鸡骨等要扔的东西。
 
父亲一生未获得过一官半职,是否真与我有关,我也不得而知。我想也许我是来“报仇”的,出生后,虽然干净漂亮惹得父亲满心怜爱,但经常昼夜颠倒,最爱大哭不止,同龄人中,我又是最难带的。那时父亲是工人,他黑白倒班,但常常为了能多有点时间看我,一人看着几台机床。有一段时间,长时间疲劳导致他双眼起了麦粒肿。
 
母亲在孕中,曾被人骑自行车撞至花坛,当时大夫让母亲引产,母亲不舍,执意留下了我。两岁后,我仍不会走路,被诊断为“双胯脱臼”。而不会走路的我,吓傻了他们。父亲到处托人,四处给我看病。更多的记忆,我都记不得了,只是成年后,每每有大夫或者他的同学认出了我,都会说:对你爸妈要好,他们很不容易。
 
我对此没有多少概念,但我终知道,曾如我这样的患者中,我是恢复健康不多的人之一。然后,五岁时,我是健康的孩子,可以学体操,十几岁时,我又参加过舞蹈比赛,获了奖,虽然那并不是多么大型的比赛。
 
我慢慢成人后,父亲也慢慢转换了工作,改做销售。他常年出差在外,但回来后就能多做几道拿手的好菜:糖醋鱼、鱼香肉丝、冰糖肘子……他在吃上挺爱琢磨,全然不像结婚前什么都不会的人了。
 
父亲是小人物,但当他的晚辈有了一定的成就时,他对外人绝口不提,与我,倒是经常竖立榜样:那是别人努力得来的。要向他们一样努力。
 
父亲身体不算太好,五十多岁就退休了。退休后,他在家里做饭,收拾屋子,真和当年的他判若两人。我婚后很久没要孩子,有了孩子后,父亲帮我带着,他很骄傲,逢人便炫耀:你宝宝多大了?我也有宝宝了呢!别人都觉得他煞是可笑。
 
我的孩子似乎也是来“报仇”的,虽然出生后和我一样干净漂亮,但,由于我没有经验,孩子常常生些小病。孩子很小,几个月时打点滴爱哭爱闹,输液很不顺利,父亲就抱着孩子,一天针打下来五六个小时,他就抱五六个小时,最后,腰疼得都直不起来了。
 
都说人是慢慢变老的,但我觉得,人老是瞬间的。不知何时开始,父亲开始脾气变坏,行为变奇怪,他甚至在不顺心时,拿着拐杖打我;或者凌晨四点半,不打招呼走出家门;有一次,他的一次转身,就要半个小时……我们才知道,他是病了,衰老了……
 
父亲患上了多种老年疾病,母亲精心护理着。卧床几年,鼻饲了近一年。父亲和病魔抗争着,我以为他是坚强的,他扛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还有长寿眉呢,不是吗?
 
                                 (2)送别父亲
 
当医生告诉我们,父亲就在近两天时,我都挺嗤之以鼻:父亲耐力很好,只是过敏喘不上气;手肿没关系,母亲上次贴土豆片都消肿了。我固执地以为父亲还可以延续生命。
 
那个早上,医生让母亲签字,我都不相信会是那么快。
 
护士把父亲推出来,我觉得他仍是鲜活的:他的眼睛如前晚那样睁着,我还告诉他坚强点,我会带他回家,他好像还打算眨眨眼睛……只是他骨瘦如柴,除了那张刚毅的脸能辨出他是父亲外,几乎已看不出什么了。
 
几个家人在给父亲穿衣服,母亲买的很华丽的衣服:衬衣、棉衣、棉裤、棉大衣……我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总觉得他们穿得过于粗糙---袜子边儿卷起来了,卷在腿上勒不勒?我轻轻把它们抚平。我努力做着任何一件细小的事情。
 
我没有遗传父亲至年老都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牙齿。我遗传了他很多的缺点,比如胆小。父亲很胆小,愈发表现在他糊涂之后,他不敢去医院,不敢做手术,每次都要盘问我们很久。
 
当大家给他穿好衣服,留父亲一人在小屋时,我进去陪着父亲:我怕父亲胆小,我怕父亲孤单。人都觉得逝者是不洁或不吉的,但我一点不觉得,更不觉得害怕,因为他是我的父亲,和我朝夕相处的亲人。我伸手把他的眼睛合上,告诉他:“爸爸,不要怕,我在你身边,一会儿我送你”。他的眼睛很难合上,有一只眼角,有点水流出,是泪吗?可是他的身体冰冷,没有呼吸。
 
灵车来了,司机师傅让我坐在旁边,我没有推却。父亲就在我的身边,我们之间隔着冰冷的铁皮柜子,我是他唯一的孩子,送他回永久的家。一路上,粉的、红的桃花竞相开放,我说:爸爸,你能看到吗?春天很美。
 
有了朋友的指点,殡仪馆里手续办得很顺利。我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为父亲选了漂亮的盒子和棺椁。那盒子,黄红色,我一眼看中,像家一样,雕梁画柱,旁边还有小院儿,很是温馨。棺椁也是暗红色,写的大大的“寿”字。
 
最后一道手续,是再次确认。疫情期间,只能进去两个亲属。母亲和我同去。我拉开了装父亲的袋子。可能是当初装袋时的颠簸,父亲的枕头和帽子甩在了一边,遮脸的布也散落了,眼睛又睁开了。母亲大哭:“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怎么又睁开了眼睛?我出奇地清醒和冷静,拦住母亲:“什么物品装袋都会散落或者裂开的”。我真的不想让母亲太过难过。
 
领骨灰前,表哥赶来了,他要和先生进去。我不想让母亲去,找个理由把她留在了别处。仍然是只能进去两个人,我被挡在了门外。但我不想太遗憾,趁工作人员疏忽,偷偷溜了进去:难闻的气味,雾气蒙蒙的烟,几乎看不清眼前。一个炉门打开了,一张床传送出来,什么都没有:我亲眼看着有人推走了父亲,就像推进了手术室,怎么手术室门打开是父亲,这个门打开什么都没有?父亲穿了那么厚的衣服,还有那么厚的木制棺椁,怎么什么都没有?他疼不疼?知道不知道?疼了怎么办?我快崩溃了。
 
表哥说:你能不能不问这么傻的话?又给我重申:这就是我舅。我看着工作人员拿着铁铲,碾压骨头,就像车轮在碾压我的心。我的泪肆意横流,我已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只知道什么是没有。
 
朋友曾说:来生你再路过,人间已无我。我想不到来生,今世,我挣扎半生,依如父亲,是个小人物。然而,感谢他是我的父亲,给我了健康和健全的生命。
 
我的父亲,天堂再没有病痛!女儿跪送! 
 
 
  作者简介:  韩华,爱好文学,十四岁开始发表文章,成人后“江郎才尽”。现就职于陕西西安某高校,从事汉语国际教育。唯一骄傲的是所教的学生遍布世界及世界多个行业领域,学生成绩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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