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国目录学史上,晋人荀勖始创图书四部分类法,此已为学界所共知。但在此法发明之前,“四部”一词在之前文献中已多次出现,并始终与“五经”连称,构成“五经四部”这一专有名词。可见这两个“四部”在内涵上并不一致。此处所谓“四部”,当是指汉代六艺中乐、《论语》、《孝经》、小学四类书籍。然而在当前的古籍整理中,学者们却习惯于用荀勖所分之四部书籍来解释它。这事实上是一种误解,兹予以辨正。 关键词 :四部 古籍整理 注释 辨误 《太平御览》卷六百八引孔融《与诸卿书》云:“康成多臆说,人见其名学,谓有所出也。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如非此文,近为妄矣。”[1]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予谓此必非孔文举之言,殆魏晋以后习王肃学者伪托耳。晋荀勖《中经簿》始有四部之分。文举汉人,安得称四部书?”[2]按图书四部分类法始于晋人荀勖,此已为学界所共知。但钱大昕将彼“四部书”等同于荀勖之四部,却是犯了个错误。盖在荀勖始创图书四部分类法之前,“四部”一词在早期文献中已出现过数次,并始终与“五经”连称,构成“五经四部”这一专有名词。除上引孔融《与诸卿书》外,还有曹丕《典论》、常璩《华阳国志》等文献中都曾提及。作为特定概念的“五经四部”,还曾在生平略晚于荀勖的东晋人葛洪《抱朴子》一书中出现过。“五经”指儒家经典《易》《书》《诗》《礼》《春秋》没有任何疑问,这很好理解。但“四部”究竟何指?当今学者们在注释孔融《与诸卿书》等文献中的“四部”时,往往都认为此“四部”是指荀勖所分定之四部书籍。兹列举几种常见的注本内容如下: 《华阳国志》(晋)常璩撰 清嘉庆十九年廖寅题禁馆刻本 《华阳国志》(晋)常璩撰 清嘉庆十九年廖寅题禁馆刻本 首先 从时间上看,曹丕、孔融、李譔三人生活的时代都在荀勖始创四分法之前。一书所记或可成疑,而三书同误则决无可能。考《隋书·经籍志》云:“(晋)秘书监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总括群书。”[12]906 故至荀勖《中经新簿》,始分图书为四部。《晋书·荀勖传》云:“仕魏,辟大将军曹爽掾……及得汲郡冢中古文竹书,诏勖撰次之,以为《中经》,列在秘书。”[13]按汲冢书出土的时间,《晋书·武帝纪》称在咸宁五年(279)十月,而《晋书·束皙传》称在太康二年(281),略有分歧。然无论如何,荀勖撰《中经》的时间不得早于咸宁五年。据张可礼先生《三曹年谱》,曹丕生于东汉中平四年(187),卒于魏黄初七年(226)[14]。又据俞绍初先生《建安七子年谱》,孔融生于东汉永兴元年(153),卒于建安十三年(208)[15]。又《三国志·蜀书·李譔传》称其“景耀中卒”[16],景耀(258~263)为蜀后主刘禅的第三个年号。由此可见,荀勖虽曾出仕于魏,但编撰《中经新簿》却已在晋世,故其所创的图书四分法自不能影响到曹丕、孔融、李譔诸人。 其次 从上引孔融《与诸卿书》等四则文献的叙述逻辑上看,所言之“四部”皆与“五经”连称成文,故其内涵与荀勖之四分法自当完全不同。按《隋书·经籍志》称荀勖四分法为:“一曰甲部,纪六艺及小学等书;二曰乙部,有古诸子家、近世子家、兵书、兵家、术数;三曰丙部,有史记、旧事、皇览簿、杂事;四曰丁部,有诗赋、图赞、汲冢书。”[12]906 此四分法虽未必十分完备,但各部分内容的区分尚较为明晰,即“四部”为一分类方法,其内容涵盖经书、子书、史书等。而曹丕《典论·自叙》中所谓之“四部”,却与五经、史书、子书并列,不存在任何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另外,《华阳国志》中之“四部”亦是与五经、诸子、术数、技艺等并列。对此,余嘉锡先生认为:“以四部置之经史子之外,则非荀勖之四部矣。”[17]这一观点,应该说是完全正确的。故若用荀勖的四部分类法来解释上述四则文献中的“四部”,从逻辑上讲,显得颇为荒谬。 《典论》(三国魏)曹丕撰 (清)孙冯翼辑 问经堂丛书 清嘉庆刻本 此外 韩格平先生认为孔融《与诸卿书》中所言之“四部书”可能是指郑玄所著的《毛诗笺》《周礼注》《仪礼注》《礼记注》四部书,这一猜测也难以成立。韩氏译“证案大较,要在《五经》四部书”句云:“证考案察康成治学的大体情况,重点在于五经和四部书。”[4]67按郑玄为汉末大儒,生平所著书众多。考《后汉书·郑玄传》云:“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20]其中许多书籍至唐初尚存,如《隋书·经籍志》尚著录有“《周易九卷》,后汉大司农郑玄注”[12]909、“《尚书九卷》,郑玄注”[12]913 等。孔融与郑玄生活年代相同,又卒于其后,生平颇有所交往(如举荐玄为“贤良”)。故其当日遍阅康成所著书并非难事,何故独对此四种书不满哉?事实上,孔融在《与诸卿书》中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判断郑玄立论是否为臆说,即看其观点是否在“五经四部书”中,如超出此范围,则可视为荒诞妄说。综上所述,此处不能将“四部书”理解为郑玄所著的四种书。 那么 孔融《与诸卿书》等文献中的“四部”该如何理解呢?囊日细读余嘉锡先生《目录学发微》一书,方豁然开朗。余先生说: (四部)所指何等书,无可考证。以意度之,七略中六艺凡九种,而《刘向传》但言“诏向领校中五经秘书”。盖举《易》《书》《诗》《礼》《春秋》立博士者言之,则曰五经;并举乐言之,则为六艺;更兼《论语》、《孝经》、小学言之,则为九种。汉末人以为于九种之中独举五经,嫌于不备,故括之曰五经四部。四部者,即指六艺中之乐、《论语》、《孝经》、小学也。此虽未有明证,而推测情事,或当如此[17]。 据《汉书·艺文志》,六艺共计103 家、3123 篇,而乐、《论语》、《孝经》、小学四类共计39 家、498 篇。如此比例,显然不能算少。又据王国维先生《汉魏博士考》,“且汉时但有受《论语》、《孝经》、小学而不受一经者,无受一经而不先受《论语》、《孝经》者”[19]180。故余先生将“四部”作如此解释,虽为推论之语,然于情理皆合,确是高见。尤其是“独举五经,嫌于不备”八字,与曹丕、常璩等书中暗含读书之多之全的内在语境若合一契,读之令人叹赏。笔者所可补论者,惟有如下两点: 一、何以认定“四部”亦为儒家典籍?余先生对此未作说明。笔者认为葛洪《抱朴子·祛惑》或许可为一旁证。《祛惑》云:“五经四部,并已陈之刍狗,既往之糟粕。所谓迹者,足之自出而非足也。书者,圣人之所作而非圣也,而儒者万里负笈以寻其师。况长生之道,真人所重,可不勤求足问者哉?”葛洪此处依旧将“五经四部”当作一整体概念,并将其共同视为圣人所作之书,故能为儒者所宗。同时,葛洪又将“五经四部”视为“既往之糟粕”,而这种思想本源自庄子。《庄子·天道》云:“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斲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20]庄子所要否定的“糟粕”,正是桓公所读的儒家圣贤之书。据此,似可认定“四部”所指当是儒家典籍。 二、汉人所称书籍惟以篇、卷,那么汉末人以“部”来归类书籍的思想从何而来?凡《汉书·艺文志》著录图书,皆以篇、卷为单位,且《汉书》《后汉书》中也未出现以“部”来作为图书归类标准的记载。笔者窃以为汉末人此种思想当与《说文解字》等字书的写成有关。许慎生活的时代早于孔融、曹丕等人,生前即有“五经无双许叔重”之美誉。其所撰《说文解字》一书更是开创性的以五百四十部首统领正文九千三百五十三字。许慎《说文解字·自叙》云:“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也。”对此,清人段玉裁认为: 故合所有之字分别其部,为五百四十。每部各建一首,而同首者则曰“凡某之属皆从某”。于是形立而音义易明,凡字必有所属之首,五百四十字可以统摄天下古今之字……按史游《急就篇》亦曰“分别部居,不杂厕”,而其所谓分别者如姓名为一部、衣服为一部、饮食为一部、器用为一部。《急就》之例如是,胜于李斯、胡毋敬、赵高、司马相如、杨雄所作诸篇散无友纪者。故《自述》曰:“急就奇觚,与众异也。”然不无待于训诂,训诂之法又莫若据形类聚,故同一分别部居,而功用殊矣[21]。 由此可见,“分别部居”的思想源自西汉史游,又在东汉许慎手中得以发挥。虽然二人所称的“分别部居”在具体内容上并不相同,但这种以“部”来归类汉字异同的方法,在思想上却是殊途同归。《急就》《说文》同为当时小学字书,而“汉人受书次第,首小学,次《孝经》《论语》,次一经,此事甚明”[19]181。故汉末人或许正是在此种思想的影响之下,才会产生以“部”来归类书籍的思想。 汉籍数字图书馆 全球最大的汉字古籍数据库 编辑:马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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