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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庙东轶事】私藏银元 连载38

 西岳文化 2020-08-15

冷眼看逐鹿

热泪洒神州

秉笔问道义

破胆书黎庶

《庙东轶事》内容提要

这是一部长篇社会纪实小说,展示了二十世纪30年代——80年代初,华山脚下的历史演变,是富有秦东地域特色的长幅画卷。所叙牛门一家,遭际坎坷,人生起伏,各领风骚。
牛保国——他曾经是中共地下党员,四十年代后,却又成了国民党乡长,解放前夕还枪杀过一名地下共产党员,“文革”期间险些因此要了命,谁料到八十年代,一转身又红得发紫,成了县政协委员“牛百万”,由于无视国法,最后竟又一次锒铛入狱;更不要说在他一生中所发生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牛保民——牛保国的哥哥,一生勤劳俭朴,精明正义,且热心公益事业,然而世道总是与他过不去,每次运动都受冲击,最后忧郁而死——这是理该如此,还是天道不公?
牛德草——牛保民的儿子,他妈一心想按照自己意图,把他培养成个勤快、地道的农民,可谁知道他苦苦拼搏,坚决与命运抗争,用纸、笔从社会夹缝撞出一条生路,崭露头角,终于冲出农门,成为一名初见成效的文学创作者。这又到底是人闯世事,还是世事造就人?
凡此种种,怎能不叫人拊膺慨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
欲知详情,请览全书……

社会底层之呻吟,平民疾苦之呐喊!

第十八章  红色风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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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也说句话呀?”母亲刘碧霞憋不住了,不得不催促牛德草说。

“我……我不想结婚,等过些日子学校形势平稳些了,还想去学校,继续念书,考大学。我现在还是个小娃儿呢,正是长身体、学知识的大好时候,无论如何都得先立业,后成家。”牛德草接下来嘴里就叽里咕噜地说起那些刘碧霞根本就听不懂,也压根儿不爱听的有关人生处世的哲学大道理来。

母亲刘碧霞对儿子牛德草哇哩哇啦、没完没了说的这些话,一听就来气,心里瞀乱得说不成,然而一句话又都搭不上茬儿,插不进嘴,干着急没办法。牛德草他父亲牛保民在上房屋里炕上躺着,隔窗子对灶房这情景心里很不高兴。他越听灶房里牛德草所说的那话就越听不下去,渐渐恼怒了,憋不住一下子扎挣着坐起来,手扶墙壁,一步挨一步艰难地走到灶房门口,没好气地冲牛德草说:“德草,你娃崽嘴能说,如今我把你娃养活大了,你妈她说不过你了得是?你嘴能?嘴能只要往学校里念书去不背馍,三天不吃饭肚子不饥,我才算你娃能成……”话还没说完,就一个劲儿气喘、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豆大的汗珠子从头上直往下流。

刘碧霞一见这阵势可着慌了,急忙撂下擀面杖,走上前去,给牛保民又是捶背,又是抚摩胸膛,嘴里不住地抱怨说:“叫你别生气,别生气。你看你这人,跟娃生这气干什么?划得来吗?咱俩不是夜个儿黑了说得好好的,这事让我给娃慢慢劝说,谁叫你又跑出来了?赶紧躺到炕上歇着,将养你的病去,咱娃又不是不懂事的娃,我会打比方给他说明白的;只要你把病将息好了,咱家什么事不好说?”说着她就强搀扶着牛保民,把他重新送回到上房屋里炕上去了。

刘碧霞从上房屋里再次出来时,就开始不住嘴地一个劲儿小声数落起牛德草来:“你看你这娃,不懂一点儿啥啥,把你大今儿个气成啥了?现在你也老大不小的人,该懂点儿事了。你大他一辈子为咱这个家把心力都操干劳尽了,要知道他现在一天有多为难,过咱这个日子他有多熬煎?你不当家,哪知道内情?实在不容易啊!他在世如果给你不把这婚结了,就死不下!就是死了眼睛也都闭不上。我现在实话给你说吧,医生说你大那病,压根儿就不敢生一丁点儿气,记着,你千万可不能再惹他生气了。”母亲刘碧霞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啜泣起来。

为了让父亲心里能好受些,病体日见康复,进而在生前了却他那一丁点儿可怜的夙愿,牛德草这时候心里再想不通,嘴里也都不再说什么了,纵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苦楚,也只能独个儿把苦水一口一口地往自己肚子里咽。只见他喉结蠕动两下,吞了口酸涩的泪水,默许了。一切他都忍着,一切他又都直面现实,无言承受着。他决定去做一件自己实在不愿意做的事,这是天命的不公,他单个儿人能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严酷的现实呢?

牛德草遵从父命,不久就结了婚。结婚仪式当然是相当的简单,冷冷清清,一点儿喜庆气氛都没有,一切都是得过且过,凑合着,不讲求。迫于当前时势的艰难,他家没心思张灯结彩、鼓乐庆贺,更没心思——客观上也不能够摆酒设席,宴请亲朋,只希图以此了结父亲那一可怜巴巴的夙愿。再说这个时候整个社会已经风驰电掣地普遍展开了“破四旧、立四新”运动,神州大地、角角落落都在砸烂“封、资、修”黑货,移风易俗,谁还敢再按以往的那些老常规,框框套套办事?一切风俗文化都成了反动的东西,就连留长辫子都成了黑帮嫌疑,唯独吃饭还有幸没有被完全禁止,加之他家现时已经被明确是庙东村生产大队内定的漏划地主嫌疑了,正背时晦气着哩,亲戚朋友们一个个望而避之犹恐不及,他家不请,就更乐得不来省事了,谁还敢多事,没事找事,惹是生非,自寻麻烦,到他家来与他们亲近?甚至连晚上闹洞房来的人也都稀稀拉拉,很少、很少,没一点儿生气。然而,他家这回所举办的这桩婚事,越简单越草率,邻里们评价起来,倒还越显得能够紧跟形势,与时俱进。事情这样办,让那些对他家虎视眈眈的造反派们倒也得以差强人意。

不管事情怎么说,牛德草毕竟是个年轻人,他血管里流淌着的血是积极向上、努力奋发的,成天总想能够有所建树,是他体内怎么也都遏止不住的基因,克难攻坚的思想火花时不时地都在猛烈撞击着他那难以闭紧的心扉。社会上开展得风起云涌,如火如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及那些层出不穷的新生事物,无时无刻不在强烈地引逗着他那颗时时都想展翅高飞翱翔的心。别看他那次一赌气,不吭声从学校里偷偷给跑了回来,回到家后还听从他父母亲的安排,悄悄给结了婚,但是学校里开展得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却磁性强烈、不可抵御地一直吸引着他,剪不断,理更乱,使他心猿意马,割舍不下。他不由自主地背着父母亲三天两头儿地往学校里跑,探听他们班上那些同学文化革命开展的新举措,总想及时了解革命的最新动态,呼吸斗争风云给学校里所带来的新鲜空气;老在心里想着:“人常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一个热血汉子总不能就这样守住媳妇在家里平平庸庸过一辈子吧?”新婚宴尔、柔情蜜月,并没能捆得住他那双无时无刻不想腾飞高空、搏击云霄的翅膀。

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开展,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的一张大字报——炮打资产阶级司令部》在各大报纸上刊登,全国性的革命大串联开始了,各级各类学校的学生一瞬间不需要经过任何申请、审批手续,就都成了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捍卫毛主席、毛泽东思想革命路线的红卫兵。他们起初是徒步,后来就不掏钱买票,干脆强抓火车,像潮水一般,一股接一股,一浪高一浪地涌向首都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荣幸地接受伟大领袖、英明统帅、革命导师与舵手,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一次又一次地接见(实质上去的人大都是想亲眼瞻仰一下当代伟人毛泽东的容颜,一睹毛主席的神奇风采)。

从祖国的四面八方、天涯海角,不远迢迢千里,跋山涉水,远道跑来北京,期盼毛主席接见,聆听他老人家教诲的红卫兵们,自然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客人,沿途的人谁敢阻拦、慢待?去北京的火车上一时清一色全都坐的是要接受毛主席检阅的学生红卫兵,挤得水泄不通。车厢里人拥满了,人满则为患,列车每到一站,列车员连车厢门也都没办法打得开,红卫兵们不顾斯文扫地,毫不客气地从火车窗子往里钻。一时间铁路交通运输应接不暇,显得一片紊乱,甚或已处于失控状态。

牛德草禁不住外界社会那瞬息万变、绚丽多彩的诱惑,于是不顾父亲有病在床,母亲百般阻挠,借口到学校去看看,得机会从家里就溜了出来,和邻村一个同学结伴来到学校。这时的学校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团麻,拿公章的当然是支持一切革命行动了,也没多问什么,就给他俩开了一张革命大串联的证明。他俩按照规定,领了当时由国家发给串联学生的生活补助费,就也出去串联了。不过牛德草和他那同伴并没有敢到遥远的首都北京去,这一方面是因为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都总惦记着他那卧病在床的父亲,快过年了,到时候家里有好多事情,父亲都已经做不了了,还得靠他自己去做,实在走不开。由于心里有事,“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连去革命圣地延安串联也都嫌远、交通不便,害怕赶年跟前打不下一个来回而没有去,只是无比虔心、老实巴交地背着个铺盖卷儿,徒步来到省城西安,然后又乘火车就近到三门峡、洛阳,转了一圈儿。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老高,时间大概距离早晨九点钟都不远了,投宿在红卫兵接待站的那些出来四面八方串联的造反派红卫兵学生们,一个个却还都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安安稳稳睡着不肯起来,可能是他们前一天的分秒必争、长途辛苦跋涉使之疲倦得经过整整一晚上的睡觉,这会儿还没能缓过劲儿来吧。只听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在催促说:“革命的红卫兵小将同志们,‘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快点儿起床喽!起来后洗把手脸,吃点儿饭,以‘只争朝夕’的革命精神,赶紧出发,进行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吧。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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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德草和他那同伴经过一番坚持不懈地徒步长途跋涉,刚一到西安火车站,抬头老远就看见火车站广场东南侧高大的解放饭店外墙上挂着一条巨大的横幅,十分显眼:“红卫兵井冈山兵团总部”,一下子牵动了他那颗激情勃发、火热难按的心。于是他和同伴儿怀着几分好奇走进了解放饭店,等从里面出来的时候,手里就各自拿了张介绍信。原来他们在里边已经填写了登记表,这就意味着参加了这一组织。该组织的总部给他们开张介绍信,要他们回到本县,去组建“红卫兵井冈山兵团华阴分部”,进而迅速壮大革命力量,踊跃掀起铺天盖地的文化大革命造反活动。

牛德草和他那同伴儿在西安进行了几天时间的革命串联后,发现虽然报纸上整天都在一个劲地夸赞、推崇红卫兵徒步串联的长征革命精神,但实际上那些串联的造反派学生红卫兵徒步往来的越来越少,人家来来去去几乎都是坐不掏钱买票的火车。这下子他俩可也开窍、学乖了,心里想,大势如此,不掏钱买票就能坐火车串联,坐火车多省事呀,与徒步行走串联,速度那可是天壤之别,革命效率差远了。这多美的事?谁犯傻呀,为什么还非得要千辛万苦地拼精神、磨脚板子呢?不坐白不坐,坐了岂不也就白坐了。所以他俩就再也没有“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在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的公路上,肩膀头儿背着沉甸甸的铺盖卷儿,发扬艰苦奋斗的延安精神,汗流浃背、风尘仆仆地靠步行往前走革命,从西安到洛阳去串联也改成了坐火车。

坐火车串联不仅省劲儿,比步行要快多了,而且一路还能有精神尽情放眼观赏祖国那大好河山,多潇洒啊!他俩到洛阳不仅参观了那里很大、很大的东方红拖拉机制造厂,而且还顺便看了好多文化古迹,这些地方尽管破坏惨重,但一概都免费开放,没一个要门票的,游览太实惠了。折回来时顺路又到三门峡去了一趟,观看了那里宏伟而举世瞩目的中苏联合黄河三门峡水库工程。这时候的三门峡水库,苏联专家们早已因为中苏关系破裂而撤回他们国家去了,工人们也都在停产闹革命,工地上冷冷清清,一个生产劳动的人都没有,原来设计在那里所修建的水力发电站,修了个半桶水,不得不停工搁置在那里,让人一看禁不住感慨万千。

在从黄河三门峡水库返回到三门峡市去的路上,火车开到离三门峡市车站还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由于车上所坐的人太多,加之铁路坡度又十分大,火车就开不动了,无奈只得退了回去,然后憋足劲儿,开足马力拼命再往上冲。然而火车快冲到坡顶儿的时候,迫不得已又发出了一连串儿的咣当当、咣当当声,车轮不住打滑,车头扑哧、扑哧一个劲儿直喘粗气,不得不给又停了下来。就这样火车一连往上冲了好几次,持续了将近两个钟头,据说要是步行往前走的话,那么长时间,恐怕也都能走到三门峡市了。牛德草有好几次都想从火车上下来步行,因为他觉着坐这样的火车太危险,过度超员,负荷太大,在开足马力不顾一切地拼命往前冲时,运行到弯道上车身禁不住就剧烈地摇晃、倾斜,几乎随时都有翻车的可能,只是由于同伴儿的竭力劝阻,他才终于没有中途下车步行。

牛德草串联回来已经是1966年农历的腊月十九了。他原本以为自己这时候回来,是完全可以赶得上腊月二十四西岳庙逢集,去为家里过年备办年货,丝毫不会影响过春节事情的,可谁知道刚一进门就被他母亲刘碧霞迎面劈头盖脸地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以为你都死在外头回不来了,谁知道你还认得这个家,知道回来?眼看就都过年了,家里的事情多得跟多死了一样,你撂下一点儿不管!心里能放得下?一天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家?”接着她就扯开喉咙,呼天抢地地嚎啕大哭起来,“哎呀我的妈呀——这日子叫人可咋过呀吗?整天作难死我啦!没头绪的我呀——我这该咋办呀吗?哇哈哈哈哈……”她尽情失声痛哭了一阵儿之后,就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起牛德草来,“你看看,你看看……你好好睁开你那双眼睛朝家里看看,今天都腊月十九了,离过年还能剩几天?你给我说得好好的是到学校去转转、看看,可谁知道你这一走就没影形儿了。年前腊月这几天,家里多少事情都着急着办,你知道不?我和你大左等右等,可就是等不着你回来。实在没办法了,昨天西岳庙腊月十八逢集,才只好让你大拖着个病身子,亲自赶集去备年货。西岳庙腊月十八集上,赶集的人拥实了,人挤人、人撞人,从街东头儿根本就没办法挤得到街西头儿去。这不,你大昨个儿劳累了一天,今天这病就加重了,现在躺在炕上起不来,一声接一声地不住呻吟。你看你,眼看都二十几岁的人了,婚也已结了,家里这事咋连管都不管管呢?你给我说,你心里头到底成天都想的是啥?倒还有没有这个家?没心没肺的东西!”

牛德草革命大串联一场,所串联回来的那股子满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激情,被他妈这一顿歇斯底里大发作的臭骂,立时给骂得连影儿都没有了。他满肚子委屈,本想还嘴母亲几句,然而看着父亲躺在炕上这时痛苦难熬的那神情,听着父亲那一声声凄楚的呻吟,霎时就什么话也都不说了,一味听凭他妈在那里无休无止的唠叨。

总之,1967年春节前后,牛德草家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常言说得好,“床上的病人,床前的罪人”。他母亲刘碧霞由于他父亲的病日见加重,心情越来越发不好,整天价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时不时还就禁不住给号啕大哭起来,常常弄得牛德草措手不及,无所适从。更不要说生产大队革委会经常还借端生事、找岔儿寻隙,一会儿说,漏划地主嫌疑人牛保民家暗地里搞黑串联,家庭成员订立攻守同盟;一会儿又说,漏划地主嫌疑人牛保民为了逃避划定漏划地主后家产被分,趁黑夜无人,在偷着转移自家财产。在“阶级斗争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口号的感召下,左邻右舍似乎大都整天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一家人,用防贼一样的心理防范着他们,仿佛他家人人身上都带着一种瘟疫病毒,一不小心就会传染到别人身上,因此迟早迎面碰见他们家人,大多老远就都会连忙避开;即使偶尔躲避不及,碰个照面儿,也都面部表情冷冰冰的,形同陌路,再也不像往日那样一见面乡党邻居的老远就坦诚无比、热情有加地打招呼了。这时候,彼此之间还能说得上有什么亲情、友情?人们一个个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努力和牛保民家划清界限,保持适当距离。社会大局如今发展到这一地步了,牛德草一家能怨谁?又能说什么呢?而牛保民还是想不通,整天唉声叹气,抱怨世情淡薄,人心不古。不过他们一家人也都很知趣,迟早走在路上,一见对面儿有人走了过来,自己马上就自惭形秽地把头深深低下,靠路边儿站住,把路给人家让开,从来不去主动跟人家打招呼,以免自讨没趣儿或者是玷污了对方清白,让这人没来由遭受其他人指斥阶级路线不清,给其带来不必要麻烦。他们一家人,这段日子可简直成了孤家寡人。

尽管牛保民一家人是这样的事事小心,步步留意,不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如走钢丝地过日子,然而就这还是照样不得安宁、清静,时不时猛不防就招惹出意想不到、没来由的一些是是非非;捕风捉影的谣言、莫须有的罪名,像雪片一样,一个接一个劈头盖脸地直朝他家袭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啊,你不找事儿,事儿找你,有什么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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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牛保民这话,全家人当时全都吓傻了眼,无不毛骨悚然,脊梁骨直往上冒寒气,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妻子刘碧霞更是吓得不住瑟瑟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哎哟我的妈呀,这下子可该咋弄呀,这该咋弄呀吗?”紧接着就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你别看她这人平时嘴损,话说多,不饶人,在家里对什么似乎都看着不顺眼,总爱挑剔这个、挑剔那个的横挑鼻子竖挑眼,老是忿忿不平,其实胆子小得跟个芝麻粒儿一样,遇事自己没有正经主意不说,稍有点儿难处,还就只会大声小声地号哭。你看,这会儿她平日在家里的那股子厉害劲儿,也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跟牛德草结婚不久的他那媳妇李腊梅,可是个典型的农村传统妇女,具有不可多得的“三从四德”品质,恪守妇道,从父从夫,从不多事,嘴严实,轻易不肯说自己看法,一切都悉听尊便。只有牛德草这会儿愣头愣脑地问他父亲说:“大呀,他们吵吵嚷嚷归吵吵嚷嚷,说咱家有银圆,那咱家里到底有没有那东西?”

“唉!”牛保民无限伤感地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俗话说得好:‘家有千金私,邻家是杆秤。’人家能说咱有,你想,咱家能没有吗?风不吹树不摇,老鼠不咬空空瓢!要是咱家真没有那东西,无风不起浪,他们又怎能这样说呢?那不管他们怎么说,我心里也都是胆正的,不害怕。”牛保民显得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实在无可奈何。

牛德草他妈刘碧霞这时一边啜泣一边插话说:“如今看来,这东西反倒成了祸害,怕是给人家不缴不行了,不过,反过来一想,你说缴了吧,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肯定等于就白给人家了,你还指望那些六亲不认的东西能给咱钱?不给你对茬事情,想方设法安个罗织罪名,就天官赐福了。然而,咱家那一丁点儿银元,可是你大他用一辈子的血汗积攒下来的呀,你想想,他能舍得白给人吗?真难为死人了!”

牛德草听父母亲话这么一说,沉思了老半天,最后咬咬牙,咽口唾沫,这才慢腾腾说:“大,依我看,这事既然已经是在那儿明摆着,谁也瞒不过去,那咱恐怕不缴是真不行的了,咱不如干脆给人家缴了呗。你想想,不缴人家能放过你吗?这还不说,而且世上事情往往是实得虚不得,你不缴,心里总虚得着慌,成天都在提心吊胆过日子,这也不是个法儿呀!整天老这样,心理压力太大,那还不得没等事情熬过去呢,就把你人给熬煎失塌了?我的意思是这样的,咱商量着看行不行……”

“你说你说。”他大他妈他媳妇全都催促他说。

“要我看哪,咱现在还是‘宁折财,甭折人’。”牛德草的这句话把他父母亲给说得眼睛立时瞪多大,嘴张得跟个老碗似的,半天都合不拢,因为这话太让他们感到意外了,从感情上一下子怎么也都接受不了,然而想反驳吧,理智地一想,也只能是这样,除此之外确实还别无良策,再无他途可求;不过依从吧,心里又实在想不通,下不了最后这个决心。

“唉,你这娃呀,怎么一点点儿也都体谅不来大人这苦衷呢?”他母亲刘碧霞抱怨说,“你以为那些银圆是干来的?来得容易吗?解放跟前那几年时世不稳,早上发行的纸币,一眨眼,到下午就用不成了,常不常家里好不容易积攒上一点点儿钱,一转身儿就变成了废纸一堆,多少人没办法就都拿纸币当画儿贴,裱糊卧室炕头儿的墙壁。你大他看害怕了,总以为银圆是个硬通货,世事再变,都能用,这才把家里千辛万苦所积攒下来的那点儿血汗钱,设法给倒腾成了银圆。谁知道到如今这倒成了祸害!”

牛保民这时也苦不堪言地说:“好娃崽哎,那有些还是我解放初在银行门口,用人民币五块钱一个,偷偷买下的。要知道,我苦熬这一辈子,到头来也就只积攒下这么一丁点儿钱财。你说,给他们无偿交出去,我心里能受得了吗?这给谁,谁舍得呢?打谁头上都一样,剜心似的疼啊!”

牛德草家里现在积攒下来的这银圆,当然不是牛德草他自己从泥土缝儿里一滴汗、一滴汗,下死力抠出来的,牛德草对其感情自然没有他父亲牛保民那样深,然而目前对这事情的思考,牛德草却要比他父亲牛保民头脑清醒冷静得多,同时也理智得多,他十分动情地对他大牛保民说:“哎哟好我大哩,事情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说那些话顶啥用吗?咱家有那东西,人家谁都知道,蒙混过关,绝对是蒙混不过去的!那东西如今已成了祸害,众矢之的,我们别无选择。你也不看看那一帮人,他们哪一个不是二百五、半吊子,心狠手辣,你和他们到哪儿去理论?如今哪儿又会支持你呢?造反派们一个个都跟斗红了眼的鸡似的,能饶得过你吗?常言说‘光棍不吃眼前亏’,咱还是心里放明白点儿,挖却心头肉,免得眼前灾的好!”

“你话这样说,情理上倒也是。”一辈子不服软的牛保民,从来都没否定过自己看法,而这一回破天荒地让儿子牛德草给说服了。

再说牛德草虽然嘴里话是这么劝说他父亲牛保民的,可是心里也并不是一点儿都不体谅他父亲牛保民的思想感情,咱们平民百姓,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你说,苦苦巴巴一辈子积攒那么一点儿银钱,容易吗?那是他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水甩八瓣,顶烈日、冒严寒,一点儿、一点儿从骨头缝儿里挤出来的人油啊!

牛保民一听牛德草突然开口问他这话,不由生气得眼睛一瞪,嗔怪说:“看你这话说的,那他谁能知道?有多少这话,就是你妈,我也都没给她说过,其他人怎么知道?”“既然如此,你看,要么我们这样行不?”牛德草灵机一动,另想出了一个方案,和他大牛保民商量。

“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快说给我听听。”牛保民一听牛德草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心情马上就不一样了,振作起来,迫不及待地催促说。牛德草只是想最大限度地减少家庭经济损失,尽最大努力安抚、安抚他父亲早已遭受重创、千疮百孔的那颗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憋出来一条应对目前这事的权宜之计:“唉,好我大哩,你想想,我现在能想出个什么像样儿的好办法来呢?还不是设法变通、变通,以求权宜呗。依我看,眼下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多少给他们缴上一部分,搪塞搪塞,糊弄糊弄,遮掩一下这些人的眼睛,然后你一口咬定,说就只有这些,已经全部缴出来了,把所剩余的悄悄拿到银行,不管人家给多少钱,我想,这时候拾点儿总比遗点儿强,换几个是几个,多少换俩钱,赶紧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兑换掉。这虽不能说是个良策,但总能减少一点儿咱家的经济损失吧?

听了牛德草这一番话,牛保民立时茅塞顿开,他沉思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说:“唉,现在看来这事也只好这样,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呗。可能也只有这样,损失才能相对小一些。我尽管心里还是想不通,于心不忍,但是现在又能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呢?

“唉!大呀,你能想到这一步,就对了。”牛德草对他父亲的明智想法马上予以肯定,“要知道,你现在一点儿不缴,是绝对过不去的?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白白饶过咱家,但也一定要牢牢记住,并不是说缴得越多就越好。别听他们成天价嘴上喊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细想一下,玄机岂不就不言而喻了……”

“好我娃哩,他们说那话,我心里一清二楚,纯粹是给蚍蚂虫戴暗眼哩,哄傻子娃上套儿。这我咋能不知道?”牛保民接过话茬儿说,“你要是什么都不说的话,好一些事情他们还就都不知道,弄不清楚底细,也始终落实不了,即便从严处理,你想,能严到哪里?相反,如果你轻信他们那一套鬼话,把事情的根根梢梢,一五一十,和盘都托了出来,那么从宽,人家又能把你宽到什么地方?事实上是你交代得越彻底,到头来被处理得就越重,你的为做刚好彻底暴露了自己而帮了人家的忙,把你自己卖了或者推到阴沟里去了,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这事我见多了。

家庭会开到此,他们一家人就在心情十分抑郁沉重中初步形成了一个共识:“事情现在看来,也就只有这样办了。”

作者简介:杨化民  名民周,号垂钓老人,1947年生,中文本科学历,1980年前在县文化馆从事文学创作,此后任教高中语文,2007年退休,归于垂钓菴颐养天年。华阴市政协第八届特聘文史委员,渭南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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