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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事丨老槐树下的村庄

 京都闻道阁 2020-08-15

外祖父家的村西头有一颗很老很老的古槐树,颇有沧桑之感,树高大约有八、九米,直径一米左右。据老人们讲,有几百年的树龄,但,没有村史记载。虽然树身已空,但枝叶繁茂,透视出古老而又茂盛,代表着村庄的过去和现在。

常言道:老树有灵。历代以来,村民都把古槐树作为神树供奉着,是村民们朝拜的地方,树旁还建起了摆贡烧香的小祠堂,每逢神鬼节气,总有一些老人来此祭拜,祈求风调雨顺,家庭平安。在我幼小的心灵上,对神灵即崇拜又惧怕,记得跟着姥姥去烧香时,总是拉着姥姥的衣襟,躲在身后,听着老人们念叨、祈祷,不敢正视燃烧的香火和摆满方桌的贡品。

传说,很久以前一个夏夜,黄河发怒,洪水一倾千里。由于老槐树的照护,脱缰的洪水沿着西边的沟渠厮鸣而去,庄稼平了,大树折了,农舍没了,唯独这棵大树丝纹不动,这个村庄毫发无损。洪水过后,村民们更加坚定了对老槐树的崇拜信念,从此以后,众生离世、建房上梁、逢灾遇难,都要虔诚的来到树下,烧上几刀黄纸,念上几句咒语,达到避邪镇妖的用意。

其实,人们这样的祈祷只是为了生活平实而耐久,没有大的奢望,不期盼那些轰轰烈烈的气势和场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稳顺畅的节奏中保留着淳朴的民风。

村里有一所小学,相传是过去一个旧学堂改造而成,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民国初期,当时一位败落的秀才,感叹自己悲惨的命运,萌发了兴办义学的念头。他从乡间筹措银元建起了房子,自己当先生,从此村里有了私塾。他故去后,他的子孙又在六十年代“动乱”中举家远走,没了音信,学堂也没有像有些名人留下了字号,默默保存下来。再后来就变成了村里的小学。

在校园的北墙根,躺着一块残缺不全的石碑,上面隐隐约约刻着纪晓岚的一副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立碑在哪年哪月无人考究,是唯一的学堂存物了。虽无校训明史,但它在历史的变迁中给这个偏僻的乡村留下了“耕读传家”理想生活图景,耕为本务,读可荣身融入了家训。家家户户崇奉者“耕田以立性命,读书以立高德”信条,无论贫富,都会让孩子去读书识字,修身养性。农家人知道,只有知诗书,达礼义,才能事稼穑,丰五谷。

在这里,世世代代没有走出过名人达官,但崇德尚贤的民风氤氤而现,凸显出厚实的底蕴。

邻居之间,不分家族和姓别,不管谁家里有大事小事,只要招呼一声,村民们都会自觉帮忙,小到缝衣做被,大到婚丧嫁娶,都会跑前跑后,不惜力气。

换季时节,巧妇们采择田间地头的野菜,做成各式各样的菜窝窝,相互品尝,既是一种民间厨艺的展示,也是一种邻里亲情的体现。尚若有人家生活拮据,也都会自然的送去粮面,挑选上一二件干净的衣服作为换洗之用。

家家户户居住的土坯房屋居多,红砖瓦房极少,矮低的院墙也都是黄土垛起来的,门口的栅栏是用木板或树枝简单制作而成,是用来防止邻居的家禽来侵扰自家的院落。

村民之间的矛盾纠纷都由家族长或生产队长调理化解,炒上一盘鸡蛋,喝上二两散酒,用朴实的语言把纠葛溶化在了萌芽状态。

闷热的夏日夜晚对于没有用上电的村民来讲,是极其难熬的。入夜后,他们便三三两两地携着凉席,来到村边路口通风的大树下席地而睡,很少由蚊子叮咬,望着夜空,聊着无边无沿的趣事,消除一天的疲劳。

寂静的夜晚偶尔听到犬鸣鸭叫声也是由路过的脚步声惊起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在这里是最恰当的词语了。

人食五谷杂粮,小病小灾在所难免。村民们有了病都是到大队卫生室去诊脉、去抓把中草药,有了大病才去县城大医院看医生。据说,卫生室原是一家私人诊所,集体所有制后归生产队所有,坐诊的依然是那位老中医。后来,村里的两位高中毕业生到县城学了半年针灸,回来做了他的副手。虽然房舍简陋,但老中医的妙手,一把草药,一根银针,却治愈了很多村民的痛苦,小小的诊室挂满了锦旗,在远近村庄也小有名气。

有一年仲秋时节,伤寒病肆戮了方圆几个村庄,患者日见增多,老中医积极配合县里的疾病防控措施,熬制了大量的中草药免费提供给患者。一日,谣言四起,传说村东头一口早已废弃的土井里的水能治病,迷惑了很多村民,竟有很多人凌晨起来排队取水。迷惘地信服,盲目地相信使老中医愤懑不已,他很倔强地在那口枯井旁搭起了草屋,自己住在那里,熬了很多中药免费使用,不厌其烦地苦劝取水者。老中医的虔诚着实感动了很多村民。

那个年代村里不仅缺医少药,最让人发怵的是妇女分娩,这是百姓家的头等大事。俗话说“阴阳一张纸,生死一瞬间”,老中医家的儿媳妇当起了“接生婆”,担起了这一重任。新生命的诞生没有时间节点,“接生婆”形象比喻道:“观音送子,随驾随到。”无论是酣睡正眠时分,还是骤风急雨天气,时常被敲门声叫走,她从无怨言,每次出门之前,她都会在正房中间供桌上的观音菩萨像前虔诚地默默片刻,然后,快步走进夜幕中。

有的农家妇女勤劳持家,顾不上怀孕在身,依然下地劳动。有一次,一位孕妇在河边打猪草,突感肚子阵痛,晕倒在地,路过的村民急忙回村,用自行车托来了“接生婆”,并叫来了他们家人。由于事发突然,来不及回村,只好在河岸背风处围拢起被子,燃起柴火,搭起了简易“产房”,瞬间,婴儿的哭啼声打破了岸边的寂静。

当地有一个习俗,凡是婴儿降生后,都要用洋纱手巾包上馒头送给“接生婆”,富裕人家包九个,生活拮据家庭包六个,算是对她的酬谢。

邻村有了妇女分娩也都是请她去接生,那时的交通不便,十里八乡的路基本都是步行,即便如此,“接生婆”依然是夜色中来,夜色中去。

村庄距县城五十公里,高中设在县城。当时,乡村里能到县城上高中的寥寥无几,一旦能考上,那将是全村的荣耀。这一年,村里张姓家的孩子考到了县城,有人夸赞道:“张家祖坟冒青烟了。”

但,上学的路途却是艰难的。要从村里走到公社所在地,搭乘去县城一天一班的长途汽车。可他舍不得花钱,那是从口中一分一分攒下来的饭钱,因此,他总是步行来往于县城。时间久了,他不沿大路徒步,选择了捷径小路,那是乡间土路,无论是刮风下雨,都会出现一个穿着布鞋、背着布包的乡村男孩。磨破了多少布鞋,洒下了多少泪水,但,阡陌上男孩依旧。

那年隆冬季节的一天,恰巧是周末,多年未见的大雪飘然落下,很大很大,大地和村庄洁白一片,没有了道路和田间之分。天渐渐见黑,按照往常时间男孩应该从县城回到家里了,可他父母仍冒雪站在村头,眺望着路的尽头。

有人催他们回家,“下雪天,孩子肯定住在学校了。”

他母亲说道:“孩子上次返校时说好这个周末回来,亲手给他爷爷做碗寿面的。他一定会回来。”

夜色越来越浓,雪花越飘越大,空旷的田野上不见来人的踪影。老两口越发着急,恰在此时,老队长知道了这一情况,急忙带着二十多位基干民兵赶了过来,迅速成立了接应队伍,分成两队人马,分别朝有可能走来的两个不同方向迎雪而去。

一路人马沿着大道走到了公社所在地,没有发现任何音讯。另一路人马沿着孩子经常走的乡间土路一直寻去,每个人拄着一个小木棍,标着路边小树,深一脚浅一脚发出一片踩雪的“吱吱”响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在道道手电灯光的引领下不停地往前走去。

午夜时分,走到了林场一间房屋前,看护老人说道:“几个小时前,看到过一个男孩搀扶着一位老太太从这里走过,向西边的村庄走去。”他描述的男孩子的特征很像要寻找的人。当听到这个消息后,片刻未停留,人们急急忙忙又赶往西边的村庄。

找到老太太后得知,她是一位孤寡老人。她在返回家时突遭暴雪,幸好遇到了那个男孩,搀扶她回到了家,她再三劝阻孩子住在她家,待大雪停后再走。可男孩子执意要走,并一再说道:“爷爷在家等他。”

顿时,在场的人们愣神了。马上原路返回,领队的提醒大家,注意察看路边滑倒的痕迹。大家放慢了步速,注意力集中到了沿途的路边,一直折回了几公里,仍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突然,一个人喊道:“快来看。”人们迅速围拢过去,路坡上有一个折断的树枝,薄薄的雪层下有一道长长的痕迹,一直延伸到陡坡下端。人们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马上用绳子系好两个年轻人,慢慢滑向下面,片刻,一个声音传了上来“有一口水井。”

人们不再犹豫,相互搀扶着滑到了坡下。黑洞洞的水井没有一丝动静,大声呼叫孩子的名字也无反应。由于水井口小,只得用绳索系牢一个瘦小的年轻人续到了井里,齐腰深的井水已侵透了男孩子的棉衣,他已失去了知觉,斜躺在了井底。人们又放下去一根绳子,先把男孩子拉来上来,便轮流背着,踏着厚厚的积雪,跑向了公社医院。

天色渐渐发亮,孩子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奔波一晚上的人们围在病床前不肯离去,善良的人性产生的力量可以超越生命的极限。

男孩子在昏迷中仍喃喃道:“我要给爷爷做碗寿面。”

当地村民们吃饭有个习惯,除刮风下雨天,男人们喜欢左手端一碗稀饭、右手端一碗炒菜或自家腌制的咸菜,扣一个馒头,来到街上,汇聚在一个固定地方,蹲在地上,闲唠中相互品菜,东家常李家短中结束午餐或晚餐。

这种方式源自何朝何代?无人考究。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乡村人不知道黑格尔,他们只知道屋内没有电,漆黑一片,大街上亮堂;他们感觉屋内封闭闷热,大街上通风凉爽。无任何讲究,内心惬意就好。当然,这也是增进邻里感情的一种方式,是获取广泛信息的平台,更是乡村生活的一种享受。这不,一位有心人发布信息“理发匠今天该来我们村了。”人们才想起,头发长了。

那时的乡村没有固定的理发店,在农历每月的固定时间段,会有一位剃头匠挑着担子走进村庄。担子的一头系着一个木箱,里面放置着理发工具,另一头挂着一个木制脸盆架子和木凳,架子底部固定着一个燃烧木材、木炭的火炉,以及一尺见圆的陶瓷烧水盆。

夏天会选择大路边树荫下或棚子下面,冬天要找一个避风处或生产队的闲置房子。架子支好,炭火燃起,男人和孩子就会围拢过来,或蹲或站,嘻嘻哈哈,看着师傅在熟练修剪着各式各样的头型。理发的人要围上一条布满油渍、白色已变灰黄的围布,搭上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没有人嫌弃脑油的味道。乡村的老人喜欢刮脸,热乎乎的毛巾沓在胡须上,闭上双眼,是一种很美的享受。肥皂,是唯一的洗发剂,抹在头上,揉上两遍,温水一冲,程序完了。

村里有一位单身男人,头顶光秃秃,毛发很少,每当发现他来,就会有人诙谐地喊上一句:“满脸好头来理发了。”理发匠总是微微一笑,也总是让他先坐下,推子响几下,拍下他的肩膀说道:“好了。”从来没收过他一分钱。

理发匠游走于乡村之间,见多识广,他一边理发一边传播在其它村庄见到或听到的奇闻轶事,而且,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很多游手好闲之人也常常聚在这里,寻个开心。

理发匠是个热心肠,凡是哪家有老人或病人卧床不起,他都会提上工具箱登门理发刮脸,不厌其烦。那个年代没有赖账和赊账的,实在无现钱,也是拿出粮食或其它物品抵上,可理发师傅从没让抵过,总是轻轻一句:“下一次吧。”

“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一歇后语流传至今,但,所表述的景象已被社会年轮碾压的没影了。


☆ 作者简介:李红旗,河南滑县人,退役海军中校,毕业于海军政治学院,历任秘书、副处长、副主任,转业后在河南濮阳市教育局工作。自幼爱文学,偶尔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豆腐块”,离岗后闲来无事,回忆历程,珍惜生活,撷取点点往事,以慰平俗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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