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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出海思吊古 田横岛上祭忠魂

 京都闻道阁 2020-08-15

本文作者/曹昱 

知道田横和五百义士,是上中学时读母亲给我买的一部徐悲鸿传,书里有一副油画题为《田横五百士》。画面上,田横与五百壮士揖别,几十位男女老少前来相送,有的挥手致意,有的低头哭泣,有的横眉握剑,气氛沉郁悲壮,令人震撼,乃至只此一面后几十年还记得那个场景。

此次来青岛只是参加一个会议,又赶上周末休会,我便邀请当地的朋友为向导,计划第二天与一起开会的几位朋友到田横岛看看。

田横岛位于山东青岛境内县级市即墨的北部沿海,从青岛市区到那里要有百里的路程。一路之上,晨雾浓淡变幻,让人心里感到起伏不定,只能以“心诚则灵”来祈祷此访能够顺利。如此快快慢慢地在雾中穿行,好不容易到达即墨北部的田横镇轮渡码头,放眼望去,海上雾蒙蒙一片,一条轮渡也没有,当地的群众说:等等吧,兴许一两个小时后雾气会散开。我们散在海岸边,望着浓雾弥漫的大海,等待轮船的召唤。

对于田横,除了徐悲鸿大师那副著名的油画之外,还曾经读过韩愈的一篇“祭田横墓文”,那是贞元十一年九月,韩愈路过田横墓,取酒在墓前祭祀并作文以吊,祭文有辞: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歔欷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髣髴而来享。

短短百余字,读来气涌波浪,令人感伤。无论官僚、富贾,在文人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中国文人自古所看重的是一种“气”,一种旷世不二的“义”,即使一琴一陋室,一树一枯荣,也要感觉和触摸里面所蕴含的这种气概。田横,一位齐国的末路英雄,本该“无言独上西楼”那样的寒蝉,却荡气回肠,让大文豪“旷百世而相感”。

只是,韩愈作此祭文面对的并不是眼前的大海,而是位于远在千里之外河南邙山上的田横墓,那个不大的山上,居住着苏秦、张仪、孔融、嵇康、阮籍等众多的历史名流。我们等待渡海而入的小岛,是埋葬田横五百名属下的地方,他们没有具体的名字,统称为五百义士。

海上的浓雾稍稍散开,一艘渡轮可以启航。我们快步登上船,群依在船尾的甲板上,欣赏海上雾色。同船的多是在岛上居住的老百姓,只有少许的几个游客。听他们说,这样的天气,一般的船老大是不敢开的,因为田横岛距离陆地比较近,船老大对这里的海域也比较熟悉,所以才敢出海。这一点,我倒很确信,我们可以切身感觉到轮渡忽左忽右在海面上划着轨迹,那是在躲避着水下的暗礁。

一个朦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轮渡很快靠上去。田横岛到了。

岛上的渔民告诉我们,田横岛是一个面积不到两平方公里的狭长岛屿,现在岛上有三个村子,三百户人家,姓宋的居多,不是当地土著,都是从陆地后迁来的,他们渔商兼营,用电瓶车拉我们在岛上环游。

不大的岛上,多是人文景色,各种现代的宾馆和休闲娱乐设施不少,少的只是游客,而我们,则要求直奔主题,只看田横和五百义士留下的遗迹,然而,这显然是一种奢望。有一部明朝冯梦龙作叙的书《石点头》,里面有篇“王本立天涯求父”的故事,讲的是明朝文安县一位孝子,寻父十二年,走遍齐鲁大地,来到这个田横岛,在一所倾颓的神祠里得莎米饭之梦,神灵显圣,指点他到南方寺寻父。此神灵就是已经被当地老百姓奉为土神的田横。这个感人故事在《明史·列传孝义二》也有记载。如此推测,在那个时候,这里已经败破。按照当地县志记载,到了明代,这里已经被称为“小关东”,住在岛上的数百居民,多是亡命之徒和死里逃生之人,贫穷和求生的压力,哪里还有人去照料历史传承的遗迹。

路边一尊田横立马的雕塑,如同随后进入的齐王殿,都是新修的景观,不说已经难觅秦汉遗风,即使明清大殿风格也难以比对。倒是田横顶却是另一个样子,因为那里堆起来的是石头。石头是可以历千年而不变。

沿着通往田横顶的石级,仰目缓步而上,一路立着田儋、田市、田荣、田广等与这个历史故事密切相关的人物石雕。田横顶其实是岛屿的最高处,已经被人工休整为一个平台,正中立着一尊田横的巨硕雕像。有文字说明称此像底座高10米,像高7.6米,“齐王田横”四字为今人沈鹏所题。田横雕像的身后,是一高大的墓冢,巨石垒砌,高两米多,周长约有三十米,墓冢之上杂草丛生,随风颤动。据说,五百将士集体挥刀殉节之后,人们震惊于他们的凛然大义,收拾起他们的遗骨,合葬在这里,并立庙祭祀。但是,这些古迹早已经被海盗所毁。中国的海盗多多少少也应沾点“侠”的味道,虽说未必拜“关二爷”,但是也该讲究“盗亦有道”,对于田横和五百壮士义薄云天的事迹,也应当是顶礼膜拜的,却为什么还要毁坏这里的建筑?答案只能是,要么他们不是国产的海盗,要么就是一堆狗肉上不得台面的毛贼,即使也会呼喊“义气”,必然也是假装出来的。

今人看古人动不动就“士为知己者死”、“舍身取义”、“杀身成仁”,觉得他们难以理解。田横是怎样的人,居然能令这么多人心甘情愿肝脑涂地?五百将士又是怎样被人“洗脑”,集体殉之,难不成忍辱负重,再图东山为田横报仇,岂不更好?

田横的事迹在《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都有记述。秦末的战火,也把已经被秦所灭的齐、楚、燕、韩、赵、魏六国后人的复国理想点燃,田儋率田氏家族率先起兵反秦,自立为王,重建齐国。田横就是这位齐王的弟弟,不过田儋还有一个弟弟田荣,要年长于田横。田儋在救魏一役时被秦将章邯击杀,他的儿子田市被田荣立为齐王,项羽平定齐国后封田市为胶东王,后被他的叔叔田荣追杀于即墨。田市死,田荣为齐王。项羽再伐齐国,田荣败走平原,被平原人所杀。田荣死后,田横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这里有一个细节,无论前面几个齐王如何变换,田横在这个过程中都担任这齐国将军、宰相等要职。田荣死后,项羽不仅坑杀了田荣的降卒,而且所过之处“多所残灭”。田横趁着这个机会激发齐人保卫父母之邦,鼓励他们抵抗项羽的兵马。史料记载,田横是很得人心的,他率军夺取城阳,极力拥戴其兄田荣之子也就是他的侄子田广为齐王,自己做将军,担当守土之责,至此,齐国军队开始发生变化,项羽再次来打齐国,齐人尽力抵抗,表现得所向披靡、英勇无畏,战场呈现胶着状态。今天难以知道这个过程更为详细的资料,但是从历史记载的只言片语,可以感觉到田横应当是齐国的中坚力量,也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德行上亦有过人之处,他把鼓动齐人的着力点放在保卫家园上,无形之中,形成上下同心,凝聚群力。这样的领导往往知人善任、宽爱仁慈,很容易受到人们的拥戴,齐军高昂的士气就是一个例证。

本来,田广、田横与刘邦的使臣郦食其和谈连和,也相信天下大势已经归汉,并且“罢历下守备”,就在大家都为和谈纵酒庆贺的时候,韩信率军渡过平原来偷袭,令齐军损失惨重,都城丢失,元气大伤。此举让齐国君臣极为恼怒,不仅把郦士其抛入滚滚油锅活活炸死,而且,从此对刘邦这个人的“诚信”也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为后面的田横自刎埋下了伏笔。田广被韩信虏杀,田横悲愤之中,自立为王,接掌了齐王的旗号。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受命于危难,而且受命于残喘。齐军被汉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田横率领残部辗转彭越之地,最终选择入海据岛求存,此时他的部属只剩下五百余人。刘邦称帝,建立汉朝,听说田横率五百残部还在岛上生存,就睡不着觉了,觉得“以横兄弟本定齐,齐人贤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收,后恐有乱”,虽然,正史对田横之能力没有过多的笔墨,但是由刘邦的顾忌,也从侧面印证田横是一位对贤者具有依附力的人物。否则,穷途末路的田横,断不会有五百人誓死追随。

当刘邦两次召田横来京城,乃至“田横来,大者王,小者封侯,不来则派兵加诛”的狠话都说了,田横方才带领两位部属跟随来使,在一片狐疑之中去面见刘邦。走到距离洛阳三十里外的尸乡时,田横对刘邦的话彻底怀疑,他对使臣说,臣子面见天子应当沐浴更衣,才显得尊重。于是,在此停下,告诉两位部属:我最初与汉王都是南面称孤,现在他当了天子,我为亡虏,以臣事之,我愧对自己啊!当年我油烹郦士其,而他的弟弟也在刘邦手下,我与他同朝为臣,即使他畏惧天子不敢对我怎么样,但是我自己对他有愧呀!天子之所以想见我,仅仅是为了看看我长什么摸样而已。现在天子在洛阳,你们拿着我的首级,快马三十里,面貌不会有什么变化,可以满足他想见的目的!说完,自刎而死。田横临终前这段话载于班固所著的《汉书》,此外,还有多个版本,尤其是为了让今人更容易理解他与五百人自刎之间的合理关系,干脆就说他表白要以自己之死保全五百人之命。我倒觉得,《汉书》所载的显得理性,因为这个时候,一句话还不足以让五百人追随殉节。

田横已死,两位部属作《薤露》、《蒿里》挽歌,跟随使者,挽柩而行,悲歌三十里,哀怨人就象薤上的露水,容易晒干灭亡,希望逝去的精魂回归到泰山南边的蒿里。哀歌连天,唱得天昏地暗,垂成丧家千年之绝响。

刘邦看到田横首级,叹息道:他们兄弟三人起于布衣,更替为王,难道不是贤者吗!说完还“为之流涕”,并拜田横两位部属为都尉,这可是只比将军略低的武官,不仅可以安抚人,而且有一定的诱惑力。刘邦还派两千兵士,以王者之礼厚葬田横。这些事都做完了,两个部属在田横墓旁挖坑自刎追随而去。刘邦听说之后大惊,以他用人之能,很清楚这些人留存之害、为己所用之利,说:田横的部属都是贤能的人,我听说其余的五百人还在海岛上,派使者去召他们来。身在海岛的五百部属听使者说田横之死,全部自刎而亡,天下震惊,“乃知田横兄弟能得士也”。

田横临死说了三个理由,五百人殉节前说了什么并无记载。是五百义士成就了田横,还是田横成就了五百义士?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所谓“横之志节,宾客慕义”,同为勾连,联袂则是。

客观上,田横和五百义士对于齐国都有守土之义,而田横岛则是齐国最后的领地,刘邦不可能放弃任其偏安,区区五百之力难以复国,天要灭齐,死又何哀!所谓委曲求全,再谋复仇,那也要区分对象。当年,吕布被曹操俘获,即将被处死的时候,他对曹操说:“明公之所患,不过于布,今己服矣。令布将骑,明公将步,天下不足定也。”但是,曹操并不认为吕布愿意委曲求全就不杀他。就如同燕王刘守光被晋王所擒,也曾高呼:“王将复唐室以成霸业,何不赦臣使自效?”但是他和吕布一样都被砍头。原因很简单,历史上有卧薪尝胆者,当然也有防养虎为患者,两者都很清楚,即使论才干算得上上品,但是其德已坏,无“信”可依,无“义”可言,已经沦落为庸奴下才。五百义士能称之为贤者,绝非等闲之辈,对此间的道理应该清楚,预期等着俯首让刘邦砍头,倒不如自刎以全“慕义”之德。从另外一个层面,这里也包括如同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田光自杀报太子丹、侯赢自杀报信陵君那样的士为知己者死,也包括曾为楚之阳城君的墨子学生孟胜,为履“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而自尽,随之弟子八十三人以身殉之,成就墨家之“义”的守信之义,这些都是一种更高的精神境界,绝非义气用事、逞匹夫之勇。这么来理解,田横有其德,五百壮士有其守,才成就了纵横中国千年历史的悲壮故事。

乘船离岛,天空已经晴朗,放眼望去,原来田横岛距离陆地如此之近,兵营里那些水性好的人甚至可以游个来回。同船的多是些学生,岛上没有学校,他们陆上求学,周末回岛,今天返校。他们如我们游客一样,凭栏望着大海中的小岛,窃窃私语,远没有我这样的凝重。文化能化人,人能丰富文化。惨烈的场面令人恐怖,作为一个故事、一种文化符号,不仅可以令人心潮澎湃,也能融入人们的血脉长久地流淌。

我对当地的朋友说,山东人性格里有田横和五百士的影子。尽管我没有看到这方面的研究文献,但是,齐鲁文化里的确已经深深打下了以“义”当先的烙印,田横和五百义士应当是齐鲁人引以为傲的文化象征。这,又何止是山东!上推百年,龚自珍以其沉痛的《咏史》诗大声呼唤:“田横五百今安在,难道归来尽封候。”清朝诗人华长卿把关天培同时殉国的四百官兵比作“田横五百士”;领导台湾人民与日军奋战的大将军丘逢甲,听说德军强占胶州湾,挥笔写下了《闻胶州事书感》,沉痛地发问:“慷慨出门思吊古,田横岛上更何人!”“五四”运动,青年学生互相勉励说:昔日田横尚且能带领500人同殉国难,在我国历史上放出异彩,难道我们今田2万多北京学生还不能效法前人的牺牲精神,把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吗!“九一八”后,郁达夫作《青岛杂事诗》:“万斛涛斗一岛青,正因死士义田横。而今刘豫称齐帝,唱破家山饰太平”……

眼前的这海、这岛是悲壮的,然,也可长歌。千年之血,旷百世而相感,田横岛,忠魂神往的地方!

(本文曾刊于《海军文艺》)

☆ 作者简介:曹昱,海军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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