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号是个五十多岁的内蒙古汉子。个子高大，身体壮实。走起路来像一阵风，步子迈得大而且有力量。我见到他时，他面色瘀黑、青筋暴突、表情呆滞、精神恍惚，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他是患抑郁症后“主动”去做的。他的家人讲，病毒已经消除了，可是尿总是排不出来，插了根排尿管。一次由于难受，他突然拔掉尿管后受到感染，只好滞留在医院了。 18号是病房里最沉闷的人，一天到晚没有听到他主动说过什么话。有时问他一句话，竟然没有回答一下的礼貌。他对别人的情况也无动于衷，不询问不参与不议论。当听到大家的笑声时，也没有看见他笑过一下。因此，对他的内心活动了解很少。他不光是很少与病友们交谈，即便是与自己家属的对话也少得可怜。他的表现是典型的抑郁症。 他“主动”的原因基本知道，但详细过程不得而知。近两年来，他晚上几乎都睡不着觉。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越是睡不着觉越折腾，越折腾越是睡不着觉。长期反复，就形成折磨人的病态，精神状况越来越差。他在当地医院治疗都没有有效的成果，于是决定到北京的大医院看病。老两口在儿子的陪同下乘飞机到了北京，一边看病一边旅游。在协和医院看过病、登记住院后等了一个多月，总算是住进医院了。可是住了几天后依然不见好转，不知道为什么就发生了他大剂量吞食自己带来的安眠药中毒。是从协和医院用急救车送到307医院。 在与18号家属的聊天中，得知他在家乡是个有脸面、有作为的人物。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放个屁也会震响一片呢。他在镇上开了两家经销百货的商店，并雇了几个帮工，每年的收入可观。让人惊讶的是他现在仍然维持着一个大家庭的生活。老俩口、两个儿子和媳妇、三个孙子，一家九口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据他哥哥讲：“他在家中是一言九鼎！”我好奇地问他哥哥，“两个儿媳不打架吗？”答曰：“她们好如姐妹。”这种家庭结构，在如今的农村也是少有的。果然，18号家属告诉我们：在镇上现在相同的只有两家了。 像他这样事业有成、经济富裕、家庭和睦的人，怎么会得抑郁症，而且还被逼上走绝路了呢？或许他还有一些隐情未说呢？或许是许多事情积累后，产生精神崩溃了呢？或许是长时期失眠的痛苦难以忍受，而厌倦人生了呢？……对18号的病因一直捉摸不透。 一般的抑郁症患者，都缺少与人交流的能力和愿望。18号在交流方面有自卑的思想障碍和自暴自弃的倾向。包袱越背越重，压力也与日俱增，恶性循环使他陷入泥坑难以自拔。痛不欲生与生不如死是有密切关联的。“一言九鼎”换个说法就是“说一不二”。18号在家里，一定是一个“霸道”性格突出的家长。可以想象到这种性格，也会成为患抑郁症的诱因。他儿子向我讲：“在家谁也不敢与老爷子顶嘴。”我说这次你可过嘴瘾了。晚上儿子值班看护，常常因为老父亲的折腾而进行管理教育。我曾经与18号开玩笑说：“康熙皇帝在位六十年，儿子继承皇位等得头发都白了。回家后交权吧，当个皇太爷享清福有多好。”18号没有赞同或反对的反映，依然默默无语。随着老爷子年老多病，辛苦一辈子攒下的家业，也许快失去原来的管理方式了。焦虑？担忧？舍弃？……按照规律来讲，金字塔式结构的大家庭，会随着社会的发展而逐渐改变。 他出院了，比我早几个小时。走时没有向病友们告别。他其实病没有痊愈，只是在中毒救治科的消毒治疗完成了，治疗抑郁症的病不是这个科的专长。 我很同情18号的遭遇，毕竟将他推入深渊的是无影无踪的病魔。他的“主动”行为，是在重病的折磨下，迫于无奈而为之的结果。他是个病人，不能苛求他为什么患病，应该给以理解、关怀和帮助。期望他能够尽快地恢复健康，开始崭新的生活。 抑郁症，是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对人类健康威胁最大的三种病之一。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心境障碍，可由各种原因引起。以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为主要特征，严重者可出现自我了断的想法与行为。抑郁是一种精神方面的疾病，是来自内因。心胸狭窄、自以为是、自暴自弃、郁郁寡欢、不善言辞、待人淡漠、性格孤僻、情绪波动等等，都是抑郁症常见的症状。光靠药物治疗，不一定能够取得立竿见影的治疗效果。主要是依靠自身的努力和外力的疏导，逐渐恢复健康。抑郁症以其发展之广、蔓延之快，已经成为威胁人类健康的重要杀手。由于目前尚未有特效的方法和药品，治疗抑郁症现在还是个医学难题。 19号是我们病房里最有趣的人物。河北张家口一个偏僻山村人。25岁，已经成家，有一个4岁的女孩。他开放、聪明、活跃、善谈，关注周围发生的各种事情，并且常常发表自己的见解。对有些国家大事情，也能够说上几句贴谱的话。他只上到初一就辍学去打工了。在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大工，跑过买卖。最近几年当上黑车司机，专门拉张家口到北京的客人。在医院的时候，还听到有人打电话来约车呢。可能是当过司机的缘故，他见识多广、谈吐自如、风趣环生，不过也有些圆滑、世故。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让人感觉不出他是个河北农村娃。我曾经说他:“要是你再多读几年书，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人。” 19号引发“主动”的原因，没有说。是因为赌钱欠债还不上？从19号的言谈话语中，得知他沾染上一些不良毛病，如赌博。我问他，是不是在网络上赌？他否定，并且说只有牌摸在手中时的感觉才最惬意。他赌博输赢都有，但是最后往往是把赢的钱又都输光后欠了一屁股债走人。他在赌的时候，玩得很大，一场下来常常是数万元。我问过19号的父亲：“是不是有人逼债上门造成的？”他父亲否认了。19号还说过这么一句话:“父亲对他的‘主动’也有责任”。是不是爷俩闹矛盾后，19号赌气而造成的结果？姑且这么说吧。 但是19号对“主动”行为之后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大家。当他在旁屋里喝下家中存留的“百草枯”后，突然想起女儿可爱的笑脸，顿时求生的欲望促使他打电话向父亲求援。他父亲知道真实情况后心急如焚，打电话求援的时候手直哆嗦，话也说不连贯了。马上要送他去县医院抢救，可是还有几十公里的路程怎么办？19号忍受剧痛，自己开着车到了医院。经过简单处理后，医生告知：留下只会等死，赶快上北京307医院!身无分文的父亲向亲戚借了几万元钱，就直奔北京307医院了。 从19号的遭遇来看，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不小，观念也存在着很大差异。他们家是个单亲家庭，而且各自的故事又都很曲折、复杂。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黑黑的个子不高，老实巴交，平时不爱说话。父亲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是心细。有一次拿着儿子床头的卡片，问我在卡片上一位护士的姓该怎么念？我看后也不认识。在一次护士给我打针时问了一句，护士笑着用笔写了个字，问是不是这个字？护士讲开始她们也叫不出来，问她本人后才知道的。我转告后父亲满意地说，这下不会出洋相了。在医院里连续做儿子24小时的陪护工作，吃不好睡不好，十分辛苦，真是竭尽全力了。有一天儿子上厕所，父亲在门口等着，只见父亲双手紧紧地抱着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们怕他摔倒，急忙上前去扶。问他怎么啦？父亲说是老毛病了。嘱咐要去看病，父亲却说没关系，一会儿就会好了。 我问父亲：孩子他妈呢？答曰：“送她回贵州娘家了。”“走后她见过孩子吗？”“没有，头两年还寄过几件衣服，后来就没有联系了。”关于为什么没有再娶妻的提问，父亲没有回答。有一次19号说：“我们家穷，爷爷有4个儿子，其中有3个是光杆司令。母亲是买来的，后来又是父亲将母亲送了回去。” 19号父亲告诉我：“儿子15个月时，就由他一手带大，非常辛苦。儿子太聪明，也太不听话了。”从这两个太字，可以看到两代农民之间的距离。父亲本分，为了养大孩子，风里来雨里去地挣钱养家。宠爱儿子，期望儿子长大成人、养老送终。虽然孩子成家立业了，可是并不听话，尽闯祸捅娄子，把一年辛辛苦苦的劳作，一瞬间就打水漂了。儿子满口新潮话语，对父亲的管教不以为然，常常顶嘴。一个要按照自己的模式去培养孩子，另一个却不服管、追求自我独立发展。矛盾不仅是观念、传统的不同，而且在生活方式、内容、习惯、欲望上都有难以调和的冲突。当这新一代农民与他们的后代相处的时候，将会有更多不尽相同的冲突发生。社会就是在交换、代替、磨合中得到改变。 我很同情19号的遭遇，智者千虑还有一失呢，何况是一个年轻的农村娃。他是受到社会上存在的一些问题的影响，导致糊涂的行为。本来一个挺完美的家庭就这样陷入泥坑，不值得啊！19号发誓身体康复后立即去赚钱，改变家庭的困境。不过我看他经历了这次打击，身体受到的伤害很难恢复原状。困难的日子也许会伴随他的一生。 在我出院后的第三天，家人去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时还去看望了19号，他依然侃侃而谈。似乎医生仍然没有准许他出院，看来身体恢复得还不行啊。病房中又换了三个新病友，气氛显然有些郁闷。 19号缺少起码的责任心。对含辛茹苦养他长大的父亲、对年轻貌美的媳妇（据他说媳妇是县城人，嫁到他家后大门不出地过日子）、对活泼可爱的女儿来讲，了断自己的行为是应该受到良心谴责。还好，经过这次折腾后，有了痛改前非的勇气与决心，相信他一定能够走好新的人生道路。 从天堂回到人间的人，最让他们欣喜的是亲人给他们的温暖。这种情谊，犹如长年积雪融化时的畅快，犹如春风拂面时的惬意，入心入肺。亲人的关怀，是他们鼓足勇气、面向未来的支柱，也是他们重新规划人生的动力源泉。如何去感恩与回报并将其化为实际行动，又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新课题。 在大难不死之后，我的三个病友都受到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无私的照顾。从实际表现看，作用是明显的，效果是积极的。不可想象，当天堂归来者遇到的是冷冰冰的面孔和无人理睬的尴尬局面时，顾虑重重、心灰意冷又会将他推向何方？亲人血浓于水的情感，使一个被冰冷与冷酷包围的心复苏，化解了生与死的矛盾，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人间佳话。 16号是个苦命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美满的家庭生活。不仅没有得到母亲的疼爱，甚至连母亲是谁都不清楚。父亲又是另寻新欢，对儿子的成长不管不问、形同陌路，根本没有尽到父亲的社会责任。在这种背景下长大，可以想象出，他经历过多么心酸的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然而，他却有着另外一层亲情安抚着受伤的心。16号的爷爷是家乡一所中学的校长，奶奶是小学老师。爷爷奶奶共有三个孩子，除了16号父亲不争气外，叔叔、姑姑都是出类拔萃。叔叔仪表堂堂，儒雅中透出干练、果断，是华为公司老员工，现在是公司一个部门的主管。没有见到他的姑姑，她是山西中医学院的医务人员。姑姑姑父来不了北京（姑父是一个煤矿的领导），为了照顾16号，于是就委托其手下一名正在休假的年轻技术员代行责任。16号的叔叔特意请了每天200元的雇工，24小时地进行照顾。姑父的手下尽职尽力，最后二天全天进行陪护。他们的表现，让大家不停地伸出大拇指点赞。每天的药费、护理费、餐费、路费等等费用不菲，但是他叔叔、姑父及单位都是没有犹豫地慷慨解囊。这是一种关怀，一种宽恕，一种对生命的尊重。16号也不是冷漠无情的人，他给大家讲述自己三岁时，奶奶追着他喂饭。这时19号打趣说：三岁的事情你还能够记得住？16号立即反驳：“当然记住了！”说话时，我看到他的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他每一个星期都要打电话给爷爷奶奶问安。他最担心的是如果爷爷奶奶知道他发生的事情后，会不会使他们身体健康受到影响。感情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具有的本能。来看16号的人不少，有单位领导带队和人事财务人员带着许多水果来看望。还有一个人看到他正在休息，留下500元后就走了，事后16号还猜测那个人是谁呢。按理说单位与同事对发生的这种事情，唯恐躲避还来不及呢。可是他们用一点一滴爱的举动，会给16号产生巨大的震动，冷漠与自卑的心理会得到有效改善。以人为本，功德无量，是善人啊！ 18号一人生病，家里来了四个人看护，是亲友团中规模最大的团队。白天二人，晚上二人，日日夜夜地守护在他身旁，一点也不松懈。晚上他儿子值班，我让他儿子搭几把椅子，累时好休息一下。可他说不行，要分分秒秒地看护父亲。一是怕再次拔尿管，二是防范他还会有“主动”行为发生。他儿子在第一个晚上似乎没有离开过床边；第二个晚上就顶不住了，躺在椅子上了；第三个晚上我醒了一看，18号床边没有人了。可是一缕亮光从床底下闪出，原来儿子是躺在地上，一边值班一边看着手机呢。在医院里陪护病人，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任务。我不知道国外是否需要让病人家属进行护理工作呢？这种劳动付出，该由谁给费用呢？医疗保险现在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未来能不能有让人心宽的改革呢？让我们梦想去吧。 19号自称是个硬心肠的人。一般人很难下决心去喝剧毒药，可他却做到了。19号对辛苦的父亲常常有不礼貌之言，有时还数落父亲。但是他也有心软的时候。他常常抱怨父亲不与他同吃从食堂买来的饭，说肯定父亲吃得很差使他不安。他还宣布：出院的那一天，一定要与父亲到好一点的饭馆吃顿涮羊肉。他多次感激地说，是女儿救了他的命。我看过手机里的女儿视频，她穿着一身漂亮的红衣服，顽皮地问了一声：“爸爸，你睡觉了吗？”然后出溜地钻进红色被窝，样子萌呆可爱。家里还专门发来视频，是老婆孩子轮流唱歌给他听。说实话，歌唱的水平难以恭维，常常跑调。但是即便如此，19号每天都要反复地去听，听后脸上写满笑容。由于他与老婆打电话时是用家乡话讲，从不回避，但是别人也听不懂。可是从语调上可以分析出情绪好坏的波动，有时是带着哭腔的倾述，有时是夹着欢快的缠绵。19号一天中，接电话所占用的时间不少，总是有讲不完的话。亲人的声声问候，有时的效果比吃药都来得快。只要有亲人在，就有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人未了情未断，是人间难舍的常情，是剪不断的血缘传承。亲情就像架在家庭成员之间的桥梁，沟通着彼此的心灵；亲情又像互相依靠着的脊梁，支撑起一个温暖舒适的小窝。家庭是组成社会的基本细胞，家庭的和睦自然会带来社会的稳定。 说出来笑起来，才是新生活的开端。从天堂归来者能不能很快地回归社会，关键是要有开朗的胸怀。能够敞开心扉，诉说自己的不幸；能够像正常人那样嬉笑言谈，懂得冷暖。在我们病房里，时常有人高谈阔论，时常有人笑声不绝。最有意思的是16号与19号之间的逗嘴，常常让人哈哈大笑。19号有时遇到打针痛得嗷嗷叫，16号打趣说他：“喝药时那么勇敢，现在熊啦？”16号说还没有找到对象时，19号立马挤兑他：“是不是水平面（个子）太低了？”19号表白还想要一个儿子时，16号一脸深沉地说：“喝药后恐怕有后遗症吧？”……他们的“吵闹”，大家并不反感，因为是他们在沐浴生活的欢乐呢。倒是18号一言不发让人担忧，前途不容乐观。抑郁症真是压抑着人的精神状态啊。 （本文字数较多，本阁分三次刊发，欢迎感兴趣的朋友持续关注前、后两部分） ☆ 作者简介：王民伟，男，1965年考入哈军工。1970年分配到海军长江舰任副枪炮长。1976年复员回北京先后在研究所、国家机关、公司工作。2007年退休后开始写作。曾经出版过一本书，在报刊上发表过许多文章。兴趣广泛，题材多样。愿意与同好交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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