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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妇碑上的记载:我的幺大

 鄂中京山 2020-08-15
前不久,我在京山县永兴镇南庄村发现了一块搭在沟渠上作为桥板的道光二十年的节妇碑,是陈子山上不知什么时候撤除的贞节牌坊遗留下来的,竟然还完整地保存到现在。碑上镌有安陆府和湖北布政使的旌表文,有这样的文字:“京山节妇易向氏志如云洁,操若冰坚。结缡不及一年,鸾影分飞,十九守志,茹苦也逾卅载……居兹五十二载……”光绪版《京山县志·节妇》也有相应的记载。于是,我根据《易氏族谱》等有关资料进行了考证。


易向氏,秀才易本辉之妻。易本辉,广宁知县易履泰之孙,其父易大枞以贡生出任赣州府通判,堂兄易镜清进士出身,曾任翰林院编修、兰州府知府。易家是当地的科举之家豪门大户,可是易向氏十九岁就成了寡妇,在这个深宅大院里“孝敬公婆,善待姑叔”50余年,70岁左右郁郁而终。这一溅满血泪的旌表文宣判了她五十二年黯淡孤寂、强迫压抑青春情愫和人性的牢狱人生。可见封建统治者套在中国妇女身上的精神枷锁是何等残酷,何等没有人性!

为了进一步核对文字,有一天我再次来到此地,俯身用湿毛巾轻轻擦拭着这块饱经百余年风雨磨蚀、万千脚板踩踏砥砺而出落得油光泛亮平如明镜的青石碑……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令人眼花缭乱的青光闪烁的眩晕似乎叠印出无数个粉脂不施簪花斜坠披头散发横眉怒目的女人的面庞。朦胧中,一个熟悉的面孔逐渐淡然而出,愈来愈清晰,“啊!”我几乎叫出声来,这不是我那个守志不渝凄然而逝的幺大吗?

幺大,是我父亲的妹妹,也是一个与易向氏命运相似的苦难深重的节妇。她出生于天门县城的一家书香门第,嫁到西堤街大户刘家。20岁左右,在国民党空军服役的丈夫因飞机失事身亡。由于封建礼教的桎梏,她孤苦一人,守节终身,52岁时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在贫病交加中默默地离开了人间。她也是一个“心如云洁,操若冰坚”、“茹苦也逾卅载”的名副其实的节妇,要是在封建社会,她也应该是可以立牌坊的。可是“节妇”的“美名”能偿还她的青春吗?

幺大是一个苦命人,她叫曾西二,虽然出生于衣食无忧的曾家,然而却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她的父亲即我的祖父名叫曾一飞是清末廪生,人称一飞相公,终身教馆。家里有课田百亩,县城里有房屋四栋,固然没当过官,也是当地的绅士。可是“老运”不好,独子曾庆霖虽然不到20岁就中了秀才,但生了三个女儿后,30岁上下不幸染病身亡。当时祖父已50来岁,为了延续香火,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一下子纳了两个妾,第二年均开花结果,生了父亲和幺大。生父亲的那个妾,也就是我们的亲祖母,是被人贩子卖到曾家的有夫之妇,在父亲不到一岁的时候,多宝的夫家竟然发现了,通过一场官司,孩子留在了曾家,那个妾就回到了原婆家。但生幺大的这个妾命运如何呢?却没有听说过。根据母亲吐露的信息,不是死了就是走了。

我们称为大婆的祖父的原配夫人汪氏可能是一个非常贤良且封建传统观念很强的人,为了子嗣兴旺,为了增加保险系数,她允许并支持祖父一年纳两妾,这在一般的女人是做不到的。我只见到过天门画师孙云亭为大婆画的一幅真容,那是凭想象画的,虽然雍容华贵,却不能表现出她的温良贤淑和大度胸襟。据说父亲兄妹不到两岁时,祖父就因脑溢血去世。大婆视这一对儿女如掌上明珠,非常娇宠,孩子们如果受到别人欺负,大婆就大打出手说:“我的孩子天上没有掉的,地下没有长的,谁敢欺负,我就和他拼老命!”那时候人的寿命都不长,可能不到60岁,大婆也撒手西去了,不及十岁的父亲和幺大都是跟着嫂子即曾庆霖之妻长大的。还听说这个嫂子对他们兄妹很刻薄,小时候受了很多苦,两个孤儿寄人篱下,相依为命。如果幺大的母亲还在的话,他们应该生活的好一点的。幺大的母亲肯定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

由于少小失怙,在缺少母爱和亲情的灰色环境中长大,他们兄妹性格都很孤僻,寡言少语,动辄发怒,这几乎是孤儿的普遍特性。不利于儿童发育成长的环境使父亲养成了邋遢的习惯,可是幺大由于女孩子较强的自我生存本能,却有与生俱来的洁癖。还听说他们兄妹小时候也不太和睦,打起架来互不相让,一个拿火剪,一个拿火叉,可见幺大从小就具有不畏强势的反抗性。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对幺大一向很淡漠,不知内情的人看不出是亲兄妹。

我们家的不幸遭遇以及父亲兄妹苦难的童年生活,都是从老人们如蛛网般破碎而淡漠的记忆中偶然流露出的只言片语联缀起来的,从朦胧中逐渐清晰,具备了一段家史的雏形。

对幺大的印象逐渐明晰起来应该是在解放后。逢年过节或者宴请,幺大就来到我们家。她矮小微胖倒也匀称的身材,穿着十分整洁,总是青衫蓝裤,大襟上露出半截雪白的手帕。圆圆的脸蛋白里透黄,却很丰满,但很少笑容。乌黑发亮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小髻,插着一根绿玉簪子。她的穿着打扮总是那么协调而合时宜,给人的总体印象是洁净而利落。她说话不多,三言两语,因为有点耳闭,说话声音较大,有时候说话有点“冲”,也就是往往带有反问或质问的口气。这可能是长期的孤僻封闭而缺少爱的生活,使她在抑郁中显露出的一种对人情世态的质疑愤懑以期自我保护的人的原始本能。她与我们住在西堤街的几个亲戚往来比较多,我们家做什么大事,他们总是结伴而来。她有一个侄女祥瑞姐对她很孝顺,估计因为她没有一男半女,祥瑞姐过继给她了。还有一个侄儿刘崇山是我小学的同学。

我曾去过幺大的家,房子很大,房里的摆设古色古香,十分洁净。雕花的架子床虽然已经陈旧,赭红的油漆擦得明光闪亮,洁白的细布蚊帐被两个金黄色的铜帐勾挂起,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红色绣花面子的被褥折叠的整整齐齐。左边的条桌上有一个画有很漂亮的山水、约60公分高的圆柱型瓷花瓶,瓶里插着一根鸡毛掸子。条桌上方的墙壁中间挂着一幅可能是观音之类的神像,下面放着一个古老的座钟,还供有一个古铜香炉,插着燃尽了的香烛签子。右边有两张黑褐色的太师椅,中间置一茶几,茶几上搁着一个粉彩瓷花瓶。一切都是那么整洁,那么雅致,完全是大家小姐的闺房,不像是没有文化人的居室,更没有我们家破落后租住于大陆客栈的芦苇糊泥巴的墙壁、几件破烂家具、满是补丁的床单的那种寒酸相。从幺大孤僻的性格、朴素而整洁的穿着、房里充满馨香的雅致,我就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妙玉,然而幺大却没有妙玉的文采和美貌。幺大可能也没有上过学。

之于苦命的幺大,我还欠她老人家一笔人情债,这成了长期折磨我的永远不能偿还的心债。那是1961年8月份,正是全国人民肚子饿得咕咕叫的年代,为了混几餐饭吃,母亲叫我到陈家场去玩几天。陈家场是父亲的生母以后改嫁的地方,苦命的祖母虽然早已去世,但还有三个叔叔。那时农村沾“刘邓路线”的光,还有点自留地,由于天旱都种产量较高的高粱,生活比城里相对好一点。我带了一点十分菲薄的礼物就上路了。要从义水关过河向岳口方向走,经过幺大那条街时正好遇见了她,她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陈家场去。”她说:“带点高粱粑粑回来。”我也胡乱地答应了。我在那里玩了个把星期,每天都是吃高粱粑粑,也不是很充足。那东西吃了膨气,经常闹肚子。回来时大叔叔给了很少的一点高粱粑粑作为礼物。回家时我走了60多里路,在漫长的路上一直有一个问题在纠缠着我,这点高粱粑粑给不给幺大呢?给吧,家里人也都饿着肚子,特别是母亲平时总是刻苦自己,饿成皮包骨;不给吧又对不起幺大。我反复权衡,最终还是觉得母亲的分量重一些,决定不给幺大,便匆匆地从幺大的门前走过去了,幸好没碰见。回家后,家里人都尝到了高粱粑粑带来的叔叔们的一点心意,我也没有透露幺大的嘱咐。
 
这本来不是太大的一件事,不巧的是两个月后的十月份,幺大死了。那正是秋天一个凄风苦雨的早晨,刘崇山来报丧,我和父亲一起去送葬。踏进幺大的房门,见她还是躺在那张洁净的床上,身上盖着那床红绣花面子的被褥,安详地合着眼睛,像活人一般。只是面庞浑圆泛黄,似乎有点胖。我猛然明白了,幺大死于浮肿病,是因饥饿而死,是那时候全国人民致命的病。我一下子崩溃了,泪水汹涌而出,懊恼与悔恨在我的胸腔里撞击,一个个反问和假设在我的脑海里颤抖。要是我那天给她一块高粱粑粑,她的生命是否还可以苟延残喘几天乃至于不死呢?一切都不可以挽回了,我的懊悔也是苍白无力地原宥我的私心。在某种意义上说,我凶残地将幺大往死亡的路上推了一把,想到这里,我哭得更厉害了。

幺大葬在对河龙潭湾的荒野里,祥瑞姐披麻戴孝,哭的死去活来,刘家的其他人倒不怎么悲痛。那时候太困难,我作为亲舅侄,既没有发孝布,好像连黑袖章也没有发一个。一切都十分简单而草率,没有花圈,没有灵堂和追悼会,除我们和刘家的部分人外没有其他亲朋,只有请来的几个抬丧的工人,将那口薄薄的棺材匆匆地抬到了墓地。在那种饥饿笼罩,饿殍遍野的时代,活人尚难自保,哪有资金和心情来为死人操办隆重的葬礼呢?我们作为幺大娘家的亲人也不可能苛求,何况我们也没有送礼金,只烧了一点纸钱。可怜的幺大一辈子倒霉,死后也没有风光,算是苦到底了。

草草地安葬了幺大后,我们回到了刘家,请来的工人都打发走了,当然谈不上办“丧宴”了。祥瑞姐叫刘崇山买了几个肉包子来招待我们。那时候,肉包子可是奢侈品了,祥瑞姐是国家干部,经济条件可能稍微好一点,一般人是开不起这个“阔”的。虽然对幺大欠下的债还哽咽在我的心头,但我这个不到20岁的大孩子在饥饿的煎熬下也经不住香喷喷的肉包子的诱惑,也吃了两个。

本来是难得一见的很好吃的肉包子,在我嘴里却嚼出了难以下咽的怪味。可怜的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幺大在饥肠辘辘的时候由于我的贪婪无情,临终前竟连一块粗劣的高粱粑粑也没有想到,我却吃到了她家在困难时期可谓美味佳肴的肉包子,我的心里怎能好受呢?

我欠了幺大这一辈子都不能偿还也不能原谅的良心债,心里总有一个如鲠在喉的疙瘩。由于对长辈作下的这件亏心事像一根毒刺扎痛了我的思维神经,遗留下如串珠般的断断续续的病态敏感多年来缠绕着我。我经常做噩梦,总见幺大披头散发瞪着眼睛向我索讨什么,往往惊吓出一身冷汗。结婚后都做过多次这样的梦,有几次“啊”的一声吓醒,把妻子也惊醒了,她追问原因,我就将这个故事讲给她听。她为了减轻我的心理压力说,这也不能怪你,那时候为了活命,哪一个不是“各顾各”,你给幺大烧点纸钱,她会原谅你的。

我采纳了妻子的主意。一天傍晚时分,净手浴足后,默默地来到了荒郊的一畦草坪上,朝着东南方向,插下52根点燃的冥香,就像夜空中52颗闪闪发亮但不耀眼的星星。架好了一扎一扎纸钱,点火后,我虔诚地朝故乡作了三个揖……微风吹来,红色的火苗上蹿下跳,绚丽灿然,在我模糊的泪眼中幻化成可怜的幺大浑圆的脸上难得一见的嫣然微笑。纸钱燃尽后的灰蝴蝶在夜空中飞舞盘旋,但愿它携带着我悔恨交加的哀思悠悠地飘向浩渺的苍穹,能让九天之上幺大孤寂而哀怨的幽灵得到些许的慰抚……                     
 
作者曾凡义,地址:京山县永兴镇水管站,邮编 421813,电话13597983277     2012年8月5日初稿,2015年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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