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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录于《隐秀轩集》的钟惺为魏象先撰写的《明茂才私谥文穆魏长公太易墓志铭》（以下简称墓志铭)，是一篇在晚明文坛上影响很大的文章。人们正是从这篇文章中了解到钟惺既反对前后七子的泥古的台阁体，又批评公安派末流俚俗浅率的文风，提出以“幽深孤峭”，“以灵致厚”予以匡救的文学主张，为竟陵派的诞生起了催生的作用，一个默默无闻的京山黄玉社也开始为人知晓。是作者在《谭友夏》、《与谭素臣兄弟》等尺牍中再三自鸣得意之作。直到现在，一些专家学者在研究竟陵派的文章中首先引用的就是这篇《墓志铭》。现录原文如下。 明茂才私谥文穆魏长公太易墓志铭 魏长公，生与余齐年，为今上甲戌岁注1。卒之岁则今年戊申注2，余丧长男肆夏之秋也注3。长公未死前数日，手差其所为詩注4，窜改几十二三。属纊之夕，犹呼笔涂乙数字而后绝注5。为一纸书，遗其尊人荣期公曰：“必钟子也志我墓者，状则谭子可注6，传则竟陵谭子可注7。”志称“明茂才私谥魏长公太易”者，长公所自题，文穆则其友私谥之。余惟长公幼清早誉注8，高才奇骨，为一时闻人注9。年二十四始得称诸生。称诸生十年，精其业，未尝施眉目于诸生间注10，又必夺其诸生而后使之得死，则诸生之能虐长公，则长公之仇之必矣。差得志于詩注11，志长公墓者，宜曰“明诗人魏长公太易墓”。自题不当若是，或以为乱命注12。余思长公命无乱者，何独乱于所自题？自题云云者注13，明其为太易而获此称以死，长公盖自嘲、自伤云尔注14。于是因之为《魏长公太易墓志》。 志曰：长公姓魏氏，京山著姓注15，名象先，字太易。父荣期，讳某，母唐孺人。先世祖政注16，生敬，敬生鹰，封文林郎注17。鹰生某，以进士为西安令注18，荣期公，其中子也。公之官西安，以中子及其妇从。长公生西安邸，有异征。西安公故奇之，掌弄膝语，知为俊物注19。稍长就外傅注20，目所过书，十行辙了注21；手所弄文，三叉必就注22。出应童子试，文经奇注23，李太史本宁见而异焉注24：“异日当以文名世！”一时承响传写，而君其时隐然自为一太易意，雅不尽欲以齿牙累先达注25。而余时亦以童子出试有司试，闻京山有魏家郎君者，籍籍若是注26，欲一观其曲折能否，未有间也。其年，君以母唐孺人丧，罢试。越数岁，丁酉注27，余为诸生倦矣，而君尚自如。然其文蓄日富，力日厚，法日益老。陆太史敬承注28，西安公故雅游也注29，读其文大喜，以为有祖之风，移书薛观察注30：“此子贤者，廉吏子孙。”而楚督学熊公亦自知君注31，乃辟茂才注32，移置郡学。 久之，与其邑王、谢、谭为黄玉社注33，工苦为诸生业，兼称诗，倾其邑中。忌者思有以中之。己亥注34，流言起，饮章蜚语注35，口听耳传，一夕而遍。欲胁以众怒为祸，且败其名。盖从古庸劣险人，中功臣必以反，中文士必以口业与无行注36，以为竭澤之渔注37，久之成习。而其语毒秽相半，多不可闻，听者亦且倦。久之论定。明年，其同社生试于有司，皆高等。忌者以前事漫漫无纤介损注38，反用以起其名，计益诎注39。而君试独不前 。 明年，余与君以诸生入郡都试注40，同舍，乃得与君论诗。语次及明诗，余卒然曰：“明诗无真初、盛,而有真中晚，真宋、元。”又曰：“近日尸祝济南诸公注41，亲近且祧注42。稍能自出语，辄诧奇险，自我作祖，前古所无。而不知已为中、晚人道破，由其眼中见大历前语多注43，长庆后语少注44，妄其偶合，以为独创。然其人实可以言诗。”君绝叹以为奇快。其后各罢去，而诗时时相示。 癸卯注45，君辟应楚乡试。罢归，益墨墨不自得注46，而恒快于诗。君秀羸不胜衣，至其吟诵，寒暑昼夜不倦。初年法峻格严，其于汉、魏、六朝、三唐语，各肖其神，各不相借。晚益颠倒淋漓，老放昌披注47，无不如意。往往自托于长庆，世或指长庆为太易，不知其用稚为老，用险为稳，用凡为奇，要以不必为我式，而能为我用。而太易亦自厌今之为伪初、盛者，思易以真中、晚，用杂霸治之注48，聊以矫俗玩世，通其块垒之气注49，横佚之才，真率潇散之趣。要其顿挫沉郁注50，居然自有一太易，世自覿而遇之注51，而转盼失之。 戊申春注52，余与谭友夏过京山，读君诗,诧奇境地如此，似有晚年意，各相惊叹罢去。忽太易得羸疾注53，学使者檄征郡邑诸生趣入试注54。人或劝，君姑病免，需后举注55。而君自念：齿致矣注56，恶以病不能入试伤尊人心注57，舆疾就道注58。试日委顿注59，作字不中程注60，文亦愦焉自放注61。主者守文注62，竟用下考放其诸生注63。事闻,远近大骇。而同社虑其病，忧之甚。余乃手削牍奏记主者，多不载。书奏不报，君亦病，无意复为诸生。归作七言律诗二十章自广注64，曰《六等吟》，悲愤谑浪注65，嬉笑痛哭，共面而呈，同口而出，嵚崎怪譎注66，有温、李舌挢汗下所不敢道者注67，今秘不传。而病日进不衰，竟不起。欲作临终诗，不能，索少弟孙雪居一画扇为殉注 68。 君少负绝才绝情，世多以文士薄习意之，而妒者计谓被以佻达轻狂之名，沿饰相类，无征而信，不邮而传，是以有己亥事。而君实清谨深淳，至性孝友。事继母田二十，得其欢；获亲信友无间言；卵翼二弟，过于父师；乘居独处,口不及俗。朋辈语涉凌杂，及人臧否注69，正色止之。 初，余度前口语事注70，衅或自招，娄以此墨试太易不能得注71。平生取予廉，无杂交，雅重识检注72。予见太易手定稿本，人间酬赠，非其人则被汰，或随削其诗，亦以此取怨。而太易有重名，足以怵利齿儿不敢动注73。总之，也不能分太易者，而不能不欲分其名；不能重太易者，而不能不借其名以为重。以故世之妒太易易与慕太易者，不必皆以其才，而皆以其名。 太易两娶妇，辄死。甲午注74，娶于谭，即郡丞完女，戊午卒注75。有女一人，聘谭君如丝子结。谭君即状太易者，郡丞长男也。己亥注76，娶于田，丁未卒注77，有子一人，名绳生，未聘。 君卒戊申某月日，距其生甲戌某月日，年三十四耳。人惜太易年不能展其才，才不能展于用。余以为天假太易年，其所失职于世者，必不能减于三十四年以前，而无诸生累,差独闲；即所得志于诗者，不能遽加于三十四年以前，而得壹意为诗，差独富。闲即享诗福，富即专诗名，是区区者而竟亦夺之，造化亦太啬哉！ 钟子曰：天生异才，不有奇福，必有奇穷。陈馀《遗秦将章邯书》，历数秦功臣之死，曰：“功多，秦不能尽封，故以法诛之。”人主处功臣，与造化处文士，其术不异。太易所处之境地时事，无非专设异待以穷太易者。仅得志于诗。乃其轻薄之名所本无者，或以其诗兴；而内行修洁，作人之实不愧古人者，或反以诗掩。非独诸生能虐太易，诗亦能虐太易矣。闻太易死，悔不当习诸生业，而竟称诸生名以死，志独苦矣！ 荣期公以某年月日葬太易某所，祔两妇间。余姑因太易所自题云云者，为《魏长公太易墓志铭》。至所称“明诗人魏长公太易之墓”数字，似当题其墓道，有同社二三子在也。或云：“太易自题，实为‘明遗文太易魏长公之柩’，家人矫太易命为今称”云。铭曰：生失职于诸生，而得志于诗，女有以自乐也；没不称诗名，而名诸生，女有以自托也。予乎后子存，子乎先我朽。死而后死者志子墓，后死者之墓之志，乌知夫谁手？呜呼，后死而虑速朽，死而有以不朽也。之二者，孰先孰后，孰不久孰久哉！ 注释： 1、戊申：万历三十六年(1609） 2、羸疾：类似峰痹的病。 3、肆夏：钟惺爱子。13岁补诸生，16岁而试诸生高等。归试八日而病，病十三日而卒。 4、手：亲手。差次：顺势编排。 5、涂乙：删改文字。抹去不要的字叫涂，勾添遗脱的字叫乙。 6、状：文体名，即行状，记叙死者品行、事迹和生平概略的文章。谭子：京山谭如丝。 7、竟陵谭子：谭元春 8、惟：思，想。 9、闻人：有名望的人。 10、施眉目：生事端。 11、差：颇，甚。 12、乱命：人将死神志昏乱时的遗命。 13、云云：如此。 14、云尔：如此而已. 15、著姓：望族，有显著名声的世家。 16、先世祖：祖先。 17、文林郎：文教官名，明代为正七品 18、西安：县名。明代为浙江衢州府治。 19、俊物：才智不凡的人。 20、外傅：古代称保姆为内傅，教师为外傅。 21、“目所”二句：形容读书敏捷。 22、三叉必就：形容文思敏捷。 23、经奇：谓既符合规范，有与众不同。 24、李本宁：即李维祯，京山人，明隆庆二年进士，后官至南京礼部尚书。 25、以齿牙累先达：意思是因为李本宁的夸奖反而使他的声誉受损害。 26、籍籍：声名很盛的样子。 27、丁酉：万历25年。 28、陆太史敬承：陆可敬，兰溪人，万历5年进士，官至礼部侍郎。 29、雅游：常与人交游。 30、薛观察：生平不详。 31、熊公：生平不详。 32、辟：征召。 33、王、谢、谭：即王应翼、王应箕兄弟，谢景倩和谭如丝、谭如伦兄弟。 34、己亥：万历27年。 35、饮章：匿名文章。 36、口业：佛教称妄言、恶口、两舌、绮语为口业。这里指妄言。 37、竭澤之渔：这里指彻底置人于死地的手段。 38、漫漫：肆意妄为。 39、诎（音却）：穷。 40、都试：考试。 41、尸祝：本文指崇拜。 42、亲尽且祧：亲近的极点，并把他们敬为祖宗。祧，祖庙。 43、大历：唐代宗李豫年号。 44、长庆：唐穆宗李恒年号。 45、癸卯：万历31年。 46、墨墨：失意的样子。 47、昌披：狂放的样子。 48、用杂霸治之：意思是用真中、晚来治伪初、盛的毛病。 49、块垒之气：积郁在胸中的不平之气。 50、顿挫沉郁：指作品的声调抑扬有致，情感深沉蕴藉。 51、覿（音敌）：见。 52、戊申：万历36年。 53、羸疾：类似风痹的病。 54、趣：从速，赶快。 55、需：等待。 56、齿至矣：年岁大了。 57、恶（wu)：何，疑问代词。 58、舆疾：抱病登车。 59、委顿：疲劳不堪。 60、不中程：不符合程式。 61、愦：糊里糊涂。 62、主者守文：主考的人墨守成规。 63、下考：下等。放其诸生：除掉诸生的名。 64、自广：自我宽慰。 65、谑浪：戏谑放荡。 66、嵚（qin)崎：高峻的样子。 67、舌挢（音交）：舌头举起不下，形容惊奇的样子。 68、孙雪居：松江人，官至汉阳知府，工书善画，名重一时。 69、臧否：好坏。 70、口语：议论。 71、娄（lou)；通“屡”。 72、识检：见识与操行。 73、利齿儿：伶牙俐齿，能说会道的人。 74、遽：就。加：超过、 75、陈余遗秦将章邯书：见《史记。项羽本纪》。陈余，秦末大将。章邯，秦末名将。 76、祔(fu)：合葬。 77、女（ru)：通“汝”，你。 京山市档案馆 为京山建档致力打造京山文史资料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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