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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酒 | 穿肠而过(十二月散文主题)

 卷小耳 2020-08-18

穿肠而过记忆留香的才叫美味。拜贫困的年代所赐,对于童年的我,比如甜棒,比如烤蚂蚱,都是儿时不可多得的享受。

我最爱的甜棒,是一种叫做“多穗高粱”的秸秆,青皮,泛着蓝霜。集市上没有,供销社里不卖。(当然了,卖也没钱买。)它长在一望无际的南洼里,属于下地干活时路过的人们,只教我尝过君姐给我的一截后日夜相思。

女孩要出门,最好的理由是结伴打猪草。我于是日日央求君姐。君姐长我两岁,比我高半个头。红色的圆脸,健壮泼辣,敢说敢做,颇有女侠范。我是她的崇拜者。她来家里找我,妈便十分放心,让我们结伴去村南的地里打草。

现在想来,小时候我们打草,其实也是在探险,在认识世界,在与天地万物交流中成长。

我们不走大路,专门穿过一片片森林般的玉米田。玉米经抽了穗,高得我只能仰视其顶上的红缨。留着浇水的畦垄上长着不少的草。猪爱吃的马齿菜,扎扎么秧,醋醋溜。苦秧败火,猪吃了不生病。马齿菜形态可爱,贴地生长。可以生吃,也可以剁碎了给猪熬食。姥姥最擅喂猪,每次去姥姥家,一进堂屋的门,土灶上肯定蹲着一个头号的大瓦盆,里面盛着马齿菜和玉米面熬的猪食,散发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多年之后农村的家庭已经不再养猪人们也慢慢地意识到苦么秧马齿菜的保健价值。春夏之际,晴好的日子,人们都选了鲜嫩的马齿菜把它晾干用来蒸包子,味道很美。怪不得有人总结“人吃猪食,狗穿人衣。”世界的确变了。

我背着草跟在君的后面,一路走走停停。初秋天气仍然很热,我们早已走得又干又渴。忽然听见隐约的水声,便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玉米地外一条小土路通往杨坟。看样子是杨坟有人浇地。顺便说一下,我们村的土地多用某坟”来命名。理由很简单,因为田野中没有其他的标识物“某坟”便成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地标。君姐对杨坟比我熟悉得多她父亲是三队的队长杨坟都是三队的地,高粱甜棒便是他们种的。水声慢慢被机器的声音取代,我们沿着小路走到机井旁边,一台柴油机架在井口“哒哒”地响着,井水像雪浪花一样涌出来。我们把头凑近浪花喝了水,脱了鞋光了脚丫站到清凉的垄口里,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冒到头顶,像给身体打开了一道胡同。

高梁地就在井东不远处。高粱密密匝匝,已经伸出了粗壮的穗头,籽粒青青,只有头上的几粒有点泛红。这种高粱个子不高,矮墩敦的。据说是新的品种,杂交水稻那样的,叫多穗高粱。多穗高粱节短而粗,青中泛蓝,带着白霜。我们一头钻进地里,哈哈,我天天盼望着打草的原因就是盼望着能折几根甜棒啊踮起脚尖,四下望望,确认无人之后,我便三下五除二折了一根坐在筐头上吃了起来。这甜棒虽是高粱的样子,却有甘蔗的味道。不,比甘蔗要松软清甜,汁水很多,简直像水果一样。后来集市上出现的糖高粱,估计就是多穗高粱又加以改良,节长了,但味儿似乎淡了。我喜欢多穗高粱,除去她的甜美之外,还有一点就是它几乎不用挑选,随手一折就可大快朵颐。我坐在筐头上小心翼翼地剥掉青皮儿,贪婪的嚼着吸吮着甘露般的甜汁,好希望时光能够停留在那个夏天的高粱地里

一根甜棒还没吃完,君姐就催我赶紧走,恐怕一会儿来人。我赶紧噼里啪啦又折了两根。君姐说,别光片儿了,看这都没苗了。我哪管得了么多,把甜棒在分节处折成小段,藏在筐头底下,可几棵草,“不盈顷筐”,住“赃物”,赶紧拿起打扫刀子边寻草边往外走,抬眼看看君姐,也不知何时,她的筐已经满了。我敢说筐里还藏着好多甜棒呢,她会带回去给妹妹小莲。小莲下面还有一个不满一岁妹妹叫五胜,为盼儿子,君姐的妈已经生下了五个女儿。乡里计划生育的人多次来她家,可每次都找不到人;罚款也不交,有次他们上了君姐家的房,扒下了一堆砖,但还是在村干部的劝说下悻悻地走了。

我的草,勉强支楞着占满了筐头,我长舒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拖着与身高实不在不相称的大筐犹如一个得胜的将军回家了走在街上不时有人逗我,“打草去啦?梅,快走呀,老鸹追你来啦!”我知道这是在笑话我筐里的草不实,像个老鸹窝。可我心里装着秘密,筐里藏着甜棒,谁说什么都报之以甜笑。

到了家,妈妈接过我的草筐先夸奖我一番。又检查打草刀子没有丢,再夸奖我一番。接着我把筐里的草抓了一大把去喂给猪。看猪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心中涌起巨大的成就感。末了草拿完了,我拿出筐底的甜棒她炫耀,原以为也会喜欢,不料把脸一沉:“又发废啦,说过不许糟蹋庄稼。看让三队的人抓住了打你啊,让人找到家里来告状,我可没脸。”一腔热血顿时冰凉,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妈把甜棒丢给我:“吃去吧,馋丫头,下回别撅了。”我答应着,踅到一边儿去慢慢吃我的战利品,不知何故,甜棒却不如在地里甜了。

晚上,舌头钻心地疼了起来。用盐水漱了口也没用,长口疮了。“甜棒吃了上火。”妈一边收拾屋子一边不忘把罪过加在甜棒身上。

多穗高粱的试种大概不怎么成功。因为我们村种了一年之后就它就绝迹了。那年的夏秋,那块地是村里多少孩子的梦呀,舌尖上的美味是孩子一生难忘的童年记忆。秋后收拾庄稼,我总惦记着那块高粱地:穗子收了,秸秆呢?三队的场里,没有。妈说高粱熟了秸秆就不甜了。我不信。疑心君姐的爹爹给队里各家的小孩儿分了。可那块地那么多秆秆他们吃得完吗,几次借机去君姐家寻找,小院里外也不见那泛着白霜的青蓝的影子,真是奇了怪了

      

以后没有了多穗高粱牵挂的秋天,我们的猪草也打得专心致志,不再光找甜棒吃了。偶尔实在渴了馋了,折根玉米杆,也得满地找不长玉米的那种“枪杆"还得挑老一点的,在中间部分劈下一个叶子,剥出绿杆,弯腰在绿杆上一咬,一吸,如果汁水甜就折下来,去掉叶子尖部和根部,一根甜棒就好了。如果不甜,再寻找下一个目标。“枪杆”这个词不知道在别处有没有不婚不育的含义,反正在我们村有。想想不长棒子的光溜溜的玉米秆跟红樱枪的确很像,如此隐秘地借喻,比“光棍”不知文雅多少倍。民间语言生动鲜活,耐人寻味此为一例。

玉米甜棒始终有一种我不喜欢的味道,吃一根就够了。何况遍地皆是玉米,物以多为贱了。甜棒反而不如煮玉米好吃。粮食是自家的宝贝,一个成熟的玉米棒子磨了面够全家喝一天粥呢,可煮玉米谁不能一顿吃上几个?太浪费了太奢侈了所以吃煮玉米的时节反倒是玉米成熟的时节。少数因为种种原因发育较晚或缺苗补种的青穗,不管大小都统统被挑出来扔在一边儿,回家煮一大锅。美餐不能独享,大人孩子街坊邻居都送几个尝尝,满街飘着甜香。

收完玉米,草枯叶黄,这时该把田里的杂草打干净了,不是要草喂猪,而是整地种麦。打草的任务急,大人要求中间不得玩耍,但也不太管我们。你有所不知,此时草窠中藏着许多肥肥的蚂蚱,人一走近便扑剌剌飞出去,却落在不太远的地方。捉这种蚂蚱用鞋底子最好,脱下脚上的布鞋,底儿朝上握在手里,轻轻弯腰,看准了蚂蚱向前迅速一扣,再慢慢掀开鞋底,十有八中。还有一种和蚂蚱较为相似的昆虫,叫单蚱(音)。有绿和土黄两种,长腿长身小头尖嘴,长相有点猥琐。单蚱通常夫妻俩一起行动,雌的大,雄的个。雌的驮着雄的,飞不快,反应也慢,我双手一捏就可以捉到。村里有两口子女高男矮,人们私下里便给人家叫“单蚱夫妇”。这话听来有点儿取笑的味道,便是民风不古了。

打完一块玉米田里的草,小孩子已悄悄的逮了一串蚂蚱和单蚱。用墩子草的老筋,穿过头身中间象围脖儿的部分,集成一串,像猎人一样骄傲的提回了家,因为猎物太小无法扛在肩头,否则我们肯定也不会提着。那天许多家的晚餐定会有油炸蚂蚱,那叫一个香啊我妈有洁癖从不吃知了蚂蚱,也不让我们用家里的锅我除了偷偷趁她不注意炸过两三回之外,其余的时候都是穿在铁丝上,利用做饭的柴灶里的火来烤熟,这大概是我最初的烧烤,没有腌渍,没有放孜然粉,却是人间至味。

几度寒风吹彻,多少岁月已远。甜棒和烤蚂蚱早就穿肠而过,但是生命初尝的那种甜香,永远留在了一代人的记忆里。

人间有味是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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