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情未了
作者：杩开重
三奶奶静静地躺在床上，这段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陪伴着她，还有坐在床边的三爷爷，两个人就这样握着手凝视着， 一起回忆那些曾经的往事。
七十多年前，三爷爷的父辈在村里也算得上是富庶人家，衣食无忧，并且家风淳朴，待人和善，与邻里相处得很融洽。三爷爷九岁那年，媒婆受女家托付上门提亲，姑娘十七岁了，长得标志俊俏，通情达理，只因家境贫寒，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爹娘没能力养活孩子，与其跟着自己受委屈，还不如找个好人家嫁出去，条件是两石小米做彩礼，太爷爷请人看过三爷爷与姑娘的生辰八字后，觉得还挺合得来，于是两石小米送过去就定下了这门亲事。花轿、喜酒、白面饺子老三样，就风风光光地把三奶奶娶进了家门。那年三爷爷刚读了几天私塾，忽然被大人拉过来做新郎官，拜天地入洞房，吃喜糖放鞭炮，即新鲜又热闹，就像过年一样，觉得挺好玩，高兴地又蹦又跳，美得和小伙伴们到处乱跑，热得满头大汗，到了晚上该睡觉了，看到屋里坐着个陌生人，开始哭闹起来，一个劲儿喊着找娘一起睡，毕竟从小就在娘怀里睡惯了。太奶奶没办法，只得把三爷爷哄睡着才交给三奶奶。睡到半夜，三爷爷被尿憋醒，看到三奶奶就又哭闹起来:你不是我娘，我找我娘尿尿。三奶奶一个劲儿地哄:我是你姐，以后你是大人了，不能再和娘睡了。
三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羞怯，三爷爷读懂了三奶奶的心思，故意打趣道:当时你连哄带骗，我就上了你的圈套，还不让我和别人说。三奶奶不好意思地说:你个死老头子，你那时太小不懂事，我还不是为了哄你听话才教给你让你为所欲为的？再说，嫁过来就是你的人了，我也是心甘情愿的。老两口说笑中细细品味着那份青涩的甜蜜。
太奶奶可不知道三奶奶用了什么高招，只几天功夫就把难缠的三爷爷调理得服服帖帖，三奶奶说什么都听，这里前脚刚走，三爷爷就跟在屁股后面`姐、姐`地喊个不停。太奶奶觉得这样有失体面，就训斥三奶奶要懂得`男尊女卑`的礼仪之道，不要教坏了三爷爷，让自己的男人喊姐成何体统。可是三爷爷却理直气壮地反驳:我不喊她名字，她就是我姐！直到三爷爷十六岁那年当了爹，才知道和自己朝夕相处，细心照顾自己的不是姐姐，应该是老婆，虽然当着外人嘴上不再喊姐，但是在心里怎么也扭不过这个弯，姐的形象已经深深印在心里了。
三爷爷说着，三奶奶的脸上布满了幸福。因为自己的丈夫已经从不谙世事的小孩子长成了有责任担当的大男人，让自己有了可以依靠的安全感。
三年困难时期，三爷爷家经历了`土改`、`四清`几次运动后，原本殷实的家境也变得清贫了许多，但总还能勉强维持一家几口不饿肚子，相比之下也算幸运的。天阴偏逢连阴雨，那年冬天三奶奶受了风寒，因久病不愈，已经伤及心肺，咳血不止，本就捉襟见肘的家庭状况更是雪上加霜。三爷爷四处求医寻药，一位老中医开了几味中药，并嘱咐三爷爷赶紧煎服，再拖延恐怕三奶奶性命不保。三爷爷急匆匆跑到药铺抓药，一问才知道，几味药都是救命的名贵药材，三爷爷带的这点钱抓一副药都不够，这可愁坏了三爷爷，因为带来的钱已经是全部家当了。三爷爷垂头丧气地走出药铺不远，对面走来一个人，把三爷爷拉到僻静处嘀咕了几句，三爷爷沉思了片刻，就跟着那个人走了。不大功夫，三爷爷又回到药铺，很爽快地抓了三副药急急慌慌赶回了家。三奶奶服了药病情大有好转。太奶奶就觉得蹊跷了:本来儿子偶尔说药挺贵的，媳妇前前后后吃了这十几副药，钱是哪来的？在太奶奶的一再威逼追问下，三爷爷才说出实情，太奶奶一听就气炸了肺，不由分说拉着三爷爷去找三奶奶，指着三奶奶的脑门子破口大骂:你这个狠心的婆娘，让自己的男人去黑市卖血给你买药，我儿子要有个好歹，这个家不就塌天了吗？三奶奶听太奶奶这一说，惊呆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哗哗流了下来。
三爷爷满脸的自豪感，三奶奶的眼睛却湿润了，握着三爷爷的手更紧了:你个傻老头子，为我豁出命你都舍得，我欠你这么多，让我咋还啊？来生我还要给你当姐，让我再伺候你一辈子。三爷爷神神秘秘地说:那可不一定，如果有来生，我会帮着你找一个有学问的私塾先生做你男人，我还当私塾的学童。三奶奶突然一愣，泪眼汪汪地再瞅瞅坐在身边正在坏笑的三爷爷，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和自己厮守了一辈子的男人，竟然保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三奶奶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在三奶奶心中，那已经是一段模糊了的记忆。
三爷爷家离私塾学堂不太远，三奶奶嫁过来几个月后， 太爷爷又把三爷爷送进私塾念书，三爷爷总愿意让三奶奶接送，三奶奶拗不过，只得每天陪三爷爷上下学。在学堂，三奶奶看到私塾先生说话总是面带微笑，温文尔雅，长得眉清目秀一副书生相。有好几次两人四目相对，三奶奶总是羞涩地躲避不及，心里咚咚直跳。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三爷爷对三奶奶说:我们先生问你了。问我什么了？三奶奶迫不及待。我们先生问你是谁，我说是我姐。还问什么了？没有了。三奶奶很开心，脸红得热辣辣烫，一个人偷偷地乐，每天准时、勤快地接送三爷爷。忽然有一天，三爷爷回家说，以后不再去学堂了。三奶奶一打听才知道，因为战乱学堂关闭后，私塾先生跟着部队去打仗了。三爷爷看见三奶奶突然哭了，还那么伤心，吓得赶紧 问:姐，你哭什么呀？三奶奶赶紧抹了抹眼泪:你还小，不懂，出去玩吧。
三奶奶心里坦然了，她望着三爷爷沉默了许久，然后轻轻地说:我想坐起来。三爷爷起身扶住三奶奶，自己坐在床头，很默契地把三奶奶放到自己的怀里，就这样静静地搂着，三奶奶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三爷爷:能再叫我一声姐吗？三爷爷附在三奶奶耳边，深情地连着喊了几声，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三奶奶就这样在三爷爷的怀里安详地走了，带着幸福与满足。出殡那天，三爷爷声嘶力竭地哭着姐，眼睁睁看着送殡的队伍越走越远。
三天后，三爷爷也走了，人们都说，三爷爷牵挂着三奶奶，是因为他们老两口的夫妻缘未尽，姐弟情未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