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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走笔】王凤国|二伯的病(小说上)

 百姓文学社 2020-08-18

作者简介

王凤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滕州作家协会副主席。中短篇小说在《天涯》、《北京文学》、《莽原》、《星火中短篇小说》、《草原》、《山东文学》、《广西文学》、《作品》《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西南军事文学》、《雨花》、《文学界》、《天津文学》、《西湖》、《地火》等刊物发表。出版个人小说集《蘑菇转了一个弯》、《没有生命可以重来》。

 二 伯 的 病

文|王凤国

一只猎豹怒吼着朝我飞扑过来,我惊慌失措拼命奔跑。眼看着猎豹离我越来越近,我心想,完了,这下死定了。

没想到关键时刻手机铃声把我救了,原来是场梦。我午睡醒来浑身湿漉漉地,水里捞出来一样。想着虚惊一场,我狂乱的心安静下来,烧也退了,看来这场感冒即将宣告结束。

电话是堂哥打来的。我心一惊,虽说手机里存着堂哥的号码,却从来没有拨出过一次。堂哥年长我一轮,事业顺利,家庭幸福,父母健康。我早已嫁人,生活不好也不坏。有时遇上事情明知道他能帮忙,也不好意思开口。堂哥也不是高调的人,没有时不时打个电话炫耀成功的必要。就是因为了解堂哥的为人,他打来电话才让我疑惑。

电话接通,我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哥。他顾不上答应,确认是我本人以后,马上叫我冷静下来,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只管听就好。随着堂哥的声音,我的疑惑终于解开了,我的父亲,堂哥的亲叔叔在外出打工回来的路上遭遇车祸。

伤哪儿啦?我问。

事后我想到自己问的话有多幼稚。如果伤哪儿,在医院躺着,给我打电话的一定不是他。

我和堂哥绝无仅有的一次通话,他向我传递的竟是这桩噩耗,噩耗的主角还是我最亲的人。我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像有千言万语都卡在了咽喉。堂哥挂上电话的同时,我下了床,脑袋嗡嗡直响,刚才被噩梦搅扰后,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拼命跳动。我机械地按照堂哥的嘱咐,告诉丈夫,告诉弟弟。其实,第一个该知情的应该是母亲。堂哥担心我的母亲承受不住,所以先通知我们几个,跟着他一起去和母亲把事情说清。

丈夫知道后,立即找来他妹夫,让他开车送我们回老家。弟弟上班的地方离我家很近,听到消息立刻赶到我家。一路上,我复述着堂哥电话里的内容,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说了些什么。后来,我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两眼紧盯着车上的雨刷器。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滴落在车玻璃上形成一道道泪痕。雨刷器成了手掌,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把眼泪擦掉。眼泪?从接到堂哥的电话到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有落。大概那时候忘了吧?这是我后来为自己找的理由。

还没拐上老家的那条土路,我就看到堂哥已经站在路边等着我们了。堂哥手里拿着雨伞,正朝我来的方向不停地张望。几年不见,堂哥胖了,也老了,脖子也长了些。至于脖子,我后来才想起来,堂哥可能是探头时间太久,脖子一时忘了缩回去。本来弟弟给堂哥打电话的时候,我们距家也就几分钟的路。谁知遇上修路,绕了个远。

车开近些,我叫妹夫停车。下车后,迎上堂哥目光的一瞬,我的眼泪苏醒了,争先恐后涌出来。堂哥见状,把手里的雨伞往我身上倾斜。伞不大,本来堂哥自己撑着都勉强,这下他更是完全露在雨里了。悲伤突然袭来,我连一声哥都没能从喉咙里挤出来,声音堵在嘴里,转了个弯又咽了下去。

堂哥身材高大,给我撑伞一直鞠着腰。从拐上土路到我家不过十几步,堂哥却把我带到了他家。堂哥一直住在镇上,现在去的确切些应该是二伯的家。我父亲排行老三,一个妹妹,上边两个哥哥。我家就住在路边,二伯的家要往里走一段路。要去二伯家就必须经过我家门口,堂哥示意我们小点声,先别惊动母亲。

好些天没回来了,门口的杨树叶变了颜色,雨滴落在树叶上。树叶本就摇摇欲坠,承受不住雨的重量,也跟着落下来,满地的金黄像极了出殡用的纸钱,仿佛早已察觉家里的祸事。从家门口走过去,我又回头看了看,禁不住想,母亲此刻在干什么呢?

二伯和二娘把我,弟弟,还有丈夫让进屋里,等我们落座之后,二伯开始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

二伯身材高大,长相端正,还是我们村的村主任,说话向来有一定威信。就连我们这些家人,平时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尤其是父亲。可能父亲个子矮小,从小经常受二哥的欺负,多年听话的习惯一直跟随他。对于我父亲和我大伯来说,父母已然过世,二伯无缝连接地成了大家长。二伯为人公正,心肠不坏,考虑事情长远,就是有些拗。他总希望所有人都能按照他的想法活着,也非常自信地认为所有人都会按照他的想法做。

我惊呆了,二伯竟然也是从电话说起的。二伯说他刚睡下,电话就响了,号码显示是林县。二伯以为是骚扰电话,没打算接。无奈电话一遍遍地响,吵得二娘心烦。二娘说快接,看看到底是谁,要是卖保险的就骂他一顿,大半夜不睡觉,想钱想疯了!

打电话的人是来顺,他是和父亲一起去做活的。他俩年纪相近,家又住得近,我家住巷头,他家住巷尾。他们从小关系就好,有什么挣钱的路子总想到彼此。他和父亲差着辈分,称我父亲为三叔。来顺打通电话后,叫了声二叔,把二伯叫懵了。

二伯说,我知道你爹是和来顺一起走的,一听电话是他打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妙啊!二伯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我和弟弟之间来回穿梭。我不敢看二伯的眼睛,只好低着头瞧二伯手里的香烟。香烟燃出长长的烟灰,一缕缕幽蓝的烟雾飘向二伯的脸庞。我害怕得闭上了眼睛,因为被烟雾弥漫的二伯的脸庞像极了父亲。以前,村里人都说,二伯和父亲长得最像,我却总是不信,二伯那么高,我父亲那么矮。现在我信了,血缘这东西真是奇妙。

二伯挂上电话,第一个想要通知的不是母亲,不是我,不是弟弟,而是他的儿子―我堂哥。二伯总觉着电话这玩意不一定靠得住,就算电话那头的人是一个村里,又成天见面的侄子也不行。二伯非要让堂哥连夜开车去事故现场。事故是下午三点多发生的,堂哥对那条路也不熟悉,因为这起事故,路被堵了好几里,再加上天黑,一个小时的路程,堂哥愣是七拐八拐绕了三个半小时。事故是下午三点多发生的,二伯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到达现场,出事的车辆还在,人已经都送医院了。二伯和堂哥又赶紧追到医院,一打听,医护人员直接带领他们去了太平间认尸。听医护人员说,父亲伤到了腿上的大动脉,在救护车到达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救护车运来就放在了太平间。

二伯讲这些的时候,一直在摇头。昏黄的灯光把二伯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二伯摇着的头变得又长又大,把一面墙都遮住,黑影来回摆动,让人心慌。二伯讲到看见父亲的那一刻,突然闭上嘴。他的喉咙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声音哽咽,双眼通红。突然,二伯把燃着的香烟扔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摸着夹香烟的手指,他开始讲起这件事情的复杂。父亲和来顺完成老板三炮外地承包的一个工程返回。父亲当时和三炮同坐一辆小货车,小货车是三炮租来的。事故造成两死两伤,伤的是三炮和来顺,死的是司机,还有父亲。父亲当然无事故责任,可是有责任的司机也不幸遇难,所有赔偿就落在包工的老板三炮身上。三炮的腿摔断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与二伯说明,这事他一个人说了不算,生意是四个人合伙的。至于赔偿多少钱他不能做主,需和另外三人商量才能决定。不过,包工的老板千保证万保证,一定会为父亲争取最公道的价钱。他嘴里一口一个二叔的,把我二伯叫得完全没了主意。

二伯说到这里声音变高了,非常自信地又点上一支烟,接着说,三炮,跑不了他,都是一个村的。他爹前年和后街的百喜因为土地界线闹纷争,还是我去说和的。三炮这孩子从小就老实,本分,绝对会给咱们一个交代。至于……

二伯还没说完,堂哥就打断了他的话。说,那个,事情大体就是这样,一切等婶子过了今晚这一关,再和她商量商量吧!如果不是担心她承受不住,我昨天就想说了。堂哥说着起身往外走,我和弟弟,丈夫,还有嫂子,陆续跟着出了门。

接下来到了我家,母亲的悲伤直到现在我都不堪回首。有时偶尔回忆起来,我唯一记着的就是那天下着小雨。

父亲的突然离去仿佛熊熊燃烧的柴火突然被浇进一盆水,炉灶马上冷了,我们一家人丢了魂。我,弟弟,尤其是母亲,精气神仿佛一夜之间全部抽走了。二伯一直说他们跑不了,都一个村的,怎么着也得给个说法。至于什么样的说法,二伯就开始举例了,他年前撞了个人,腿摔破了皮连骨头都没伤,还被人家讹去五千块,他觉得大过年的图个素净。二伯还说起街村东头的双喜。自己骑车撞人家车上出了人命,人家还赔了他家二十五万。

事情是这样的,我老家方圆几十里家家都种桃树,桃子成熟的季节总有商贩等在大路边上收桃。双喜家也种了,他把桃子从车上卸下来,过秤,算账,给钱。果农很多,老板的速度也很快。双喜也麻利地收拾空桃筐,装上车子,给后面排队的人让道。双喜跳上三轮车,一加油门,直接撞在桃贩子的卡车驾驶室上。所有人都傻眼了,明明双喜的三轮车是背对着卡车,怎么调转头撞上卡车的呢?双喜随着砰地一声巨响,飞出老远,啪地落在路边的草地上,瞬间没了呼吸。收桃的商贩倒霉透了,明明一点错都没有,却白白损失了二十几万。一整个桃季下来,也挣不了这些钱。碰到这种事情,他也只能认栽。

二伯还说,三炮现在相当有钱,一定不会差了我们的钱,更何况还有另外三人和他一起分摊,该赔多少赔多少。人死不能复生,老话说,死者为大,眼下先让父亲入土为安的好。于是,二伯没有知会任何人就和三炮商定,先火化,入土安葬。赔偿款不光没拿到,就连具体的数字三炮都没有说。

二伯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娘几个的脑袋都不会思考了。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我,弟弟,母亲中的任何一人脑袋能清醒一些,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一系列的麻烦。二伯觉得我们不发表意见就是同意。于是他找来本家叔伯,准备把父亲拉回来。本家的叔叔伯伯碍于二伯的面子,谁也不便反对,说到底还是我们自己家的事。

让二伯没想到,丈夫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反驳他。丈夫说,二伯,我觉得这件事情处理得不妥。如果安葬完了,他们不给钱怎办?这个世道,人心险恶。

二伯一愣,眉头一皱,大怒道,人家一年就挣上百万,何况还是四个人拿这个钱。咱出力干活的觉得挣钱不容易,在人家眼里十万二十万的根本不叫钱。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晾他也不敢耍花样。

丈夫被二伯怼得一声不吭,毕竟女婿在丈人家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太过分。那时,我们娘几个还没有接受这个事实,赔偿金听起来总有些刺耳,金钱的数字好像是对父亲的侮辱。所以,母亲连一句关于赔偿金希望拿到多少的话都没有说过。她总是闷着头,默默流泪。

父亲是在外县出的事,遗体还在太平间里,一天的停尸费是两百块,再加上火化,买骨灰盒,寿衣什么的。接下来,二伯让堂哥给三炮打电话去交钱,他腿断了不能去,让他找人去。堂哥打完电话回来,却说,三炮说了,钱要我们先垫上,等到时候一起算。

堂哥传完话也被二伯叫着一起去了林县,直接去医院找三炮要钱火化。他们都走了之后,丈夫更加确定他的想法,他偷偷跟我说,看到了吧!这点小钱都不舍得掏,要他一次拿那么多钱,哪那么容易!现在还没安葬咱爹,他都敢这样。要是真的入了土,他更有恃无恐。

我真恨自己,当时的脑袋怎么就没有转过弯来。如果我反对二伯的做法,弟弟还年轻,我只要把事情的利害和他说清,他肯定会站在我这边。就算母亲不好发声,二伯也不敢自作主张。

父亲属于交通事故,必须在当地火完化才能带回家。按照习俗,不管是寿终正寝,还是意外身亡,临到火化的时候,一定穿戴整齐。鉴于父亲的情况,二伯他们不忍看到父亲残缺的遗体,找来入殓师,给父亲把衣服穿上。后来,我问弟弟,除了腿,父亲脸上伤到了吗?弟弟说眼皮那里有些破了。人家给化完妆几乎看不出来了。二伯把从家里带来的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碗和一团棉花。沾眼是我老家的叫法,就是拿一只干净的碗装上清水,然后取来一团棉花浸湿,往死者的眼睛上沾几下。说是这样死者就能看清前方的路,早日投胎转世。沾完眼睛的棉花扔掉,碗由儿子当场摔碎,摔得越碎越好。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了这事,我还专门问过家里的老人,他们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祖上传下来的,都这么做。我猜大约那碗沾染了死亡的气息,摔碎图个吉利吧。

从停尸的医院到殡仪馆一路警车护送,直到父亲的骨灰被装进小匣子里。后来,弟弟聊起这一段,我脑补过当时的画面,那大概是父亲在世上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风光的时刻吧。农民出身的父亲,不会想到,这竟是他一生得到的最大“荣耀”。

《百姓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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