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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林四海作品丨大 酱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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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重,酱香。

酱是盛夏晒制的,纯手工制作,母亲做的。其实,母亲做的任何东西,对我来讲都是美好极致的,包括眼前的这一小坛子酱。

在家乡,秋冬季是不做酱。南黄海沿岸特有的湿润气候,使家乡人在制作大酱上,远比其他地方有更为苛刻的技艺要求和季节把握。数百年的制酱方式始终未变,在这样的传承中,涌现出很多技艺非凡的民间制酱高手,尤其是那些当家的女人们。

很多时候,在我的眼里,大酱是万能的。

在物质条件匮乏的年代,家里来人客去的,倘若实在找不到可以招待客人的佐菜,那些平日里尚且有点放不开手脚的当家女人们,照例会捧上一只外形黑乎乎的密封坛子,小心翼翼取下封盖,用勺子舀出一碗看上去黑乎乎的面糊状物——大酱,或加水调制,或小火熬炖,或凉拌提味,或煎炒炸烹,对来客和全家人来说,不啻于一场轰轰烈烈的舌尖盛宴。

母亲就是这其中的当家女人之一。

其实,女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也绝大部分与大酱有关。至少,在她们的眼里,如果谁家餐桌上连佐味的大酱也拿不出来,这绝对是当家女人的错:要不是日子真的特别紧巴,要不是女人懒了成精了。

由于特定的气候条件,在我的家乡制作大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儿。

制酱的第一步是要制作酱豆。六月收获的黄豆是首选备料之一。一筛子经过精心挑选、颗粒饱满的黄豆,先要用水漂洗去泥沙杂质,沥净之后,再用“天水”浸泡一天一夜。所谓“天水”,就是下雨天积存在屋檐下大缸里的雨水,甘甜、醇厚,用“天水”浸泡的黄豆仿佛憋足了气吮吸奶水的婴儿,一个个的变得圆滚、白胖,胚芽似乎都要撑破那层薄薄的透明状豆皮。用手掐一颗,浆汁沿着手指缝淌下来,油亮、凝脂。母亲说,那是黄豆里的精华都被“天水”充分的调动起来,只有这样的黄豆做出的大酱才会有独特的香味。

接下来就是蒸豆子。蒸豆子最难掌握的是火候。黄豆蒸久,太熟了就会很烂;而蒸不透,后期发酵又会僵硬不酥,影响口感。这个时候,母亲就显露出她是制酱高手中的高手的技艺。把豆子铺上蒸笼后,母亲先是用麦秆在锅塘里大火烘烧,至整个厨房里弥漫着白色的蒸汽后,让麦秆余烬再闷上一些时候。母亲一会儿就要揭开蒸笼盖子,用手指掐一掐,或拈上一两颗放在嘴里用牙齿轻嗑,直至露出满意的笑容,立即将锅塘里散发着余温的灰烬扒开,将蒸笼里热气腾腾的黄豆再倒进已经过滤干净的冷水里稍稍降温,又立刻捞出来。这个时候,黄豆的表皮已经凉了,而肉质仍然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温度,待黄豆自身散发的热,将表皮的水分蒸发后,就开始进入发酵环节了。

酱豆发酵,是制作大酱的关键环节。或者说,大酱的成败皆在发酵上。

长江中下游七月初的梅雨季节,给酱豆的发酵提供了良好的外部环境。母亲将那些沥干水分、尚带余温的黄豆,在阳光下稍稍曝晒几个时辰,原本还圆滑娇嫩的黄豆就用一张油纸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再拿上一两件旧棉袄包在油纸的外面,用一根绳子将其扎得像一枚粽子,挂在床头的小木梁上。发酵的过程中,查看豆子的温度、湿度以及给其透风、换气,成为母亲每日必做的功课。

约摸一周的光景下来,原本还黄澄透亮的豆子,已经变换成一副丑陋的样子:发酵时生长出来的酵母菌沾染了每一粒豆子,显得绿莹莹的。母亲将其放到阳光下再次的翻晒,将板结成一团的酵豆逐块打散,滴溜溜乱转的酱豆,在竹篾编织的筛子上像一颗颗未经雕琢的绿松石。

制作大酱的另一样食材是酱料。大多数的农户家会将上年腊月蒸制的干馒头片拿出来,再次蒸软冷却后,用手掌心逐个的搓揉成粉末状的细渣。每次母亲干这个活儿的时候,我们就抢着帮母亲搓揉那些馒头渣,除了可以偷偷的将未能碾碎的馒头片趁着母亲不注意放进嘴里,更多的是感受着一种制作过程中的快乐感。

你想啊,在夏夜的星空下,满晒场的月华里,一大家子的人围着一盘筛子,每个人的手中都有如雪般的馒头渣纷纷扬扬撒落下来,该是多么温馨的画面?

将干制的酱豆与这些馒头细渣充分搅拌以后,再加入凉透的白开水、盐、葱白和姜末,装入敞口的酱缸里。记得在装酱缸的时候,母亲时常嘴里念念有词,而且不准我们围观,不准插嘴说话,不准七言八语的,说是要讨一个好的口彩。母亲的眼里,酱是有灵性、有生命的。于是,我们就躲在一扇门的背后,透过门缝看着母亲在七月的阳光下做着这些。阳光下的母亲,脸上是庄严的,面容间露出神圣的恭敬状,嘴里念着不知道词儿的咒语。后来,我曾经问过母亲念的是啥,母亲笑而不语。问多了,她就说“你们不要知道了啊,以后,还会有谁再做大酱呢?”

是呢,现在见到的诸多大酱,无一不是从工厂里炮制出来的。即使是在乡村,如今的生活条件,买上一瓶大酱已经绰绰有余,有谁还会花上那时间制作大酱呢?

或许,甚至母亲也不知道念的是啥吧。但我知道,至少,母亲会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家人的无限祝福,都搅拌进了那浓稠的酱汁里。

调制好酱汁后,母亲会将酱缸口用一面细密网口的尼龙网蒙住。此时,窗外的时光,就进入盛夏的三伏天了。

“三伏天,晒大酱。”

事实上,头伏的阳光还有点遮遮掩掩的,夹裹着初夏的风,一阵一阵从门前的晒场上掠过。每天,村子里的女人们都要仰头张望一下东方天空的云霞,凭着多年的经验判断可否要将酱缸从屋里搬出来。如果东方一片红晕,那就说明是晴好的天,适合晒酱;如果天空是瓦片般的云彩,那就要掂量着。晒酱的头道工序是要将酱缸表面的一层晒得密不透气,以便在接下来的大伏天,通过空气中的高温将酱缸的中低部升温发酵。在最初晒酱的一周内,每天都要将酱缸搬进搬出的,因为初夏夜晚气温会陡然下降,影响酱汁的发酵和后期的口感。到了三伏天的时候,用母亲的话说,就要将酱缸在外面“日晒夜露”了。

朋友说,韩剧里那些阿玛尼晒酱的时候,会将一个个酱缸搬到开满槐花的树荫底下,莫名的,那些酱会天然夹裹着一缕缕的花香。

母亲晒酱的时候,应该还没有看过这些韩剧。

不过,天下母亲的心是一样的,甚至生活的步调、做法都是一致的。比如唠叨,怜爱,勤劳,毫无怨言。

母亲在酱缸的酱面已经收缩的时候,会撒上一些去年就已经晒干收藏的黄色桂花,细密的桂花铺在黝黑的酱面上,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将自身的香气氤氲进那黄豆发酵后的醇厚中。

头伏、二伏的阳光似乎已经完全渗透进了酱缸的内部。火辣辣的盛夏午间,大人们都已经在堂屋里酣然大睡。而不安分的诸如我们之类的小伙伴,总会蹑手蹑脚地走近晒场边那只黑乎乎的大酱缸旁,将耳朵贴在有点晒得烫人的瓦缸上,听着酱汁在高温的炙烤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从远古传来的声声呼唤,撞击得我们稚嫩的心怦怦直跳。

有耐不住馋虫勾引的孩子偷偷掀开酱缸上的尼龙网,用小拇指尖戳进已经暗黑色的酱汁中,再快速地抽出来,轻轻在舌尖上蘸一下,那满脸都会绽开舒畅的笑容。这个时候,原本还侧耳倾听的小伙伴们全都耐不住了,轰然一声围过来,捉着偷吃小伙伴的小拇指尖,争相着要尝一下,或者哪怕就是闻一下,都会感受到那份酱香浓郁的深远意味,不由得多吞咽了几口口水。

寻常人家,大酱晒制好了是断然舍不得即时就上桌的。会过日子的女人们会翻出家中的那些类似古董的、大小不一的瓦罐,将酱缸中的大酱装进瓦罐里珍藏起来,留着越冬佐餐。

晒制好的大酱,通体黄褐色,特别是水分蒸发以后,原本稀薄的酱汁变得粘稠厚重,一勺就能挖上一大块。那些白皙的馒头渣包裹着柔嫩的黄豆瓣,如云层中的月晕一样凝滞。初闻,是一袭刺鼻的气息直直的钻入鼻底,等回过神来,黄豆发酵后特有的醇香,如同盛夏晒场上的热浪一样,会将整个的味觉全部侵蚀掉,只剩下一种味道,醇得让人的心都荡漾起来。

这个时候,怜爱的母亲看着我们盯着酱缸依依不舍的眼光,总会让我颠簸颠簸的去拿个小碗过来,特意舀上一勺子大酱搁在碗里:“今儿晚上熬酱给你们吃。”

酱晒好了,盛夏的热气已经褪去。初秋的光景里,得到母亲这样的一句承诺,平日里早嬉耍得不知踪迹的我们,白天哪儿也不去了,猫盯耗子般盯着那碗黄澄澄的大酱,在赶着做暑假作业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喉结上下蠕动了几十回了。

天黑,从田间劳碌的母亲终于回家了。

洗把手,顾不上褪去沾满泥土的外套,母亲就吩咐我和哥哥在锅塘里架起火。母亲从屋前的小菜地上掐回几根葱,刮净一块姜,挑上几株短腿青菜,在清凉的井水里淘洗干净,白胖胖的菜梗顶着一缕青叶,沾着晶莹欲滴的井水,很是好看。

待锅烧热了,母亲将葱姜切段放进油锅里烹炸一下,再从装酱的小碗里拨拉半块酱料,快速的用铲子将厚厚的酱料搅和着炸开的菜油、葱姜,在滚开的铁锅上一遍一遍的翻炒,一刹那,白茫茫的雾气从铁锅上空腾挪开来,我和哥哥在这样的雾气似乎都要醉了。那菜籽油香、葱香、姜香、酱香混合着的味道,仿佛就是人间最为美味的了。母亲轻吹开雾气,看着酱料在铲子翻炒下越来越厚实,又及时的圈上半勺子“天水”。一瞬间,铁锅里就沸腾开来,酱料在敦实的铁锅催化下,彻底的释放最为原始的粗犷,拇指大的气泡鼓起、瘪下,“扑突扑突”的声音让整个锅灶在奏响一曲动人的乐章。

母亲不停的用铲子撩起一丝的酱汁,查看其是否熬制成熟。待到再次粘稠状时,便将洗干净的短腿青菜下入到酱汁里,让黄稠的酱汁漫过青菜的每一个部位,再在锅沿边圈上半勺水,直至青菜连叶带梗全部浸泡在酱汁中,盖上厚重的木质锅盖,吩咐我和哥哥再次大火烧熬。

这样的等待总是喜悦的。

随着母亲一声“起锅啰!”我和哥哥早已忙不迭的坐到了餐桌前,小手还黑乎乎的,甚至头上还粘着一两根麦秸,也顾不上掸去。望着母亲用海碗盛好端上来的酱汁青菜,一吱溜的抓起筷子,夹上一根青菜就拖到了饭碗里,粘稠的酱汁顺着菜叶的纹理渗透进了玉米糁子饭中,轻轻咬上一口青菜,白白的梗部仍旧保持着清脆,又有点软滑细腻,肥而不厌。而菜叶,已经完全蔫在了酱汁中,饱和的吸收了那些经过日月光华浸泡的营养成分。

酱汁炖鱼,是母亲的拿手菜。

村前的池塘里,总是给人以希望的。在搅浑一潭水之后,那些缺氧的鱼儿纷纷就露出浅灰色的嘴唇,我和哥哥拿着捞网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能装满一小篓。在水井边洗刮干净后,就等着田头劳作的母亲回来炖煮。而顽皮的我时不时的会凑到碗橱前,隔着纱窗偷偷的嗅着从那碗里散发出来的一点点酱香,那香味在心底油油的招摇着,晃啊,晃啊,直晃得我的心里满满的。

酱香,是熬制出来的。在咕嘟咕嘟的熬制中,母亲会将已经煎炸过的杂鱼一条一条的放进去,再配上藕片、马铃薯片,小火炖至收汁,最后再放上一些香菜起锅,那低矮的瓦房中,三间小屋里全部都是鱼香、酱香的混合味,全家人围坐着一张小圆桌,吃得大汗淋漓。在橘黄的灯光下,父母亲的脸上漾满了笑容,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

那些年,在贫瘠的农村,大酱绝对算得上是佐餐的奢侈品。所以,夏末和秋季职能偶尔挑上一小勺子打打牙祭。真正让大酱放开手脚施展的季节,是在腊月寒冬。

风起乍寒的时候,是吃酱的最好去处。

冬季,与大酱最配的是大白菜。在家乡,流传这样一句话:“酱汁、油渣、大白菜,吃了打嘴也不丢。”可以想见,该是多么美味的一道菜肴啊。

母亲做这道菜的时候,挺有讲究的:油渣要选用猪板油熬制的,而且要留上三分的油脂,太老了没有嚼劲,太嫩了又会油腻;而大白菜一定要选冻过的菜芯,通体晶莹剔透。

照例是要熬制大酱的。这个时候,母亲似乎忘记了大酱初成的吝啬,会挖上满满一勺子的大酱,搁入热气腾腾的锅中,任由其在滚烫的铁锅上像五月盛开的鲜花一样,“滋滋”作响。剥下的大白菜是用手撕开的,撕得极不规则。母亲说,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大酱给予的那种原始的味道。

在酱汁的浸润下,原本白皙的菜叶像是被滚上了一层耀目的金装,锅底传来的“扑突扑突”声,使得蒸汽中既有白菜的香甜,又有酱汁的厚重。油渣是在酱汁滚开的时候放下去的,那些菊花状的猪油渣在酱汁的烹煮中,像魔术般的收缩、绽放,绽放、收缩,一张一翕的,好似要将酱汁与白菜中所有的精髓都纳入其中。

锅塘里的灰烬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母亲揭开锅盖的时候,我与哥哥几乎是雀跃着,抢着坐到了桌边。那一碗热气直冒的大酱炖白菜、油渣,具体的味道已经难以形容,狼吞虎咽是最为贴切的词语。只有母亲在一旁怜爱而又无奈的话:“慢点儿,慢点儿,别烫着。喜欢吃,明天再给你们做。”

母亲是从不食言的。

至少在那个粮食还是计划供应的年代,我的舌尖上时时徜徉着的就是这大酱的滋味。也让我在左邻右舍物质生活都不丰足的时候,至少还有着酱香的温暖。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从那以后似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美味了。

母亲还在晒酱,每年都晒。

有时候,只是晒上一小坛子捎给城里的我和哥哥。我若干次的劝年迈的她:“现在,超市里面都有现成的卖,不要那么辛苦了。”

母亲不听,依旧还是执拗的每年捎过来。我学着母亲的模样,在煤气灶上折腾着大酱炖白菜、油渣给我的孩子吃。第一次,孩子很好奇,吃得直砸吧嘴。第二次,就不想吃了。

其实,我自己做的我都不想吃。因为,无论怎样的炖煮,我总是找不到大酱最初的味道了。

大酱还在,只是,我们都回不到当初了。


作者简介:林四海,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散文选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首期国土资源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曾获第三届中华宝石文学新人奖,多篇作品被选入中考、高考模拟试题阅读选题。著有散文集《石上花开》《划过村庄的流星雨》《一树繁花一亩宫》,长篇小说《静静的里下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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