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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贺湘君作品 | 豆腐之味

 梅雨墨香 2020-08-20

《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线上平台:木沐读书


作者简历:贺湘君,笔名:雪里梅香。吉安市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协会会员。合集出版《时光书》散文两万字。作品发表于《散文诗》《兰州晨报》《煤界》《井冈山报》《吉安晚报》《菲律宾商报》《中国美文欣赏》等报刊杂志。少时曾担任中学及大学文学社长,曾任红袖论坛散文首席版主和管理员。文字,旅途,时光和茶,如灌浆谷穗,散发一股醇厚之力,于陡峭尘世划拨一道亮光,做一名安静的写手,清警自勉。


一日,午餐桌上有一道新鲜菜,苦槠子豆腐。其味微涩,但并不碍其美味,使人胃口大开。婆婆告知,那是一户亲戚送来的。他从远嫁女儿家乡采撷一些苦槠子带回家,亲自加工成豆腐,分送一些给我们尝鲜。豆腐色泽浓郁,其味清香,入口滑嫩。那一刻,有惊喜,有追忆,有回味。它是旧时家乡一道家常菜啊,而今已是难得品尝。

家乡在湘赣边界处,多丘陵,山间常见苦槠树,其果实深棕黑色,近圆球形坚果,富含淀粉,有涩味。将其暴晒至裂壳取出果肉,浸泡12小时,去涩味,可磨成苦槠粉,制成苦槠豆腐,苦槠粉丝,苦槠粉皮,苦槠糕,是防暑降温佳品。将苦槠粉置于锅中大火熬熟,待其冷却,可制成苦槠豆腐。

苦槠粉丝类我未尝过,而苦槠豆腐,却是记忆中极为亲切的美食。农人上山采撷大量的苦槠果仁,将其暴晒,浸水脱涩,磨浆,过滤,加热,冷固成块,刀切成方块,再置于清水里浸4小时,豆腐吸水通透如海绵,直至涩味几近消殆。取出,切成小方条。锅中倒入少许油,放入葱末、姜末和干辣椒粉,炒出香味。放入切好的豆腐条,翻炒,加入适量生抽和盐,大火快炒,待豆腐颜色好看,快速出锅。此道菜为江西名菜,曾获金奖。除却苦槠可以做豆腐之外,山上还有野栗子树,本地人也常摘取野栗子做豆腐,其味近乎苦槠豆腐。

《本草纲目》有记载:“时珍曰:豆腐之法,始于汉淮南王刘安。”苏轼一肚子不合时宜,却对美食,有着极为清新雅正的情致,默契相戚。昔时东坡贬至黄州,曾亲自操勺,首创素食菜肴“东坡豆腐”,汁浓味美,质嫩色艳,鲜香味醇。这道菜在黄州广泛流传开来。不久,他迁职至杭州,后至惠州。人往哪儿去,美食随之广为流传。《山家清供》里记录东坡豆腐的做法:“豆腐,葱油煎,用研榧子一二十枚,和酱料同煮。又方,纯以酒煮。俱有益也。”陆游曾记载,东坡好吃蜜饯豆腐面筋。宋人吴自牧作《梦梁录》二十卷,记录南宋都城临安风貌。其间记载,南宋临安的酒铺卖豆腐脑和煎豆腐。

袁枚的《随园食单》里,对豆腐的做法有着言简意赅而精美丰盛的描述。有《蒋侍郎豆腐》、《杨中丞豆腐》、《芙蓉豆腐》、《虾油豆腐》等有九种做法,可谓豆腐大全。“用嫩片切粉碎,加香覃屑、蘑菇屑、松子仁屑、瓜子仁屑、鸡屑、火腿屑,同入浓鸡汁中,炒滚起锅。”这是《王太守八宝豆腐》的食方,据说这是当年康熙皇帝赐给徐健庵尚书的食方,而尚书取方时,支付了御膳房一千两银子。可见这道豆腐做法的难得之处。袁枚笔下的虾油豆腐需要用陈年虾油代替清酱,煎炒豆腐,把豆腐煎至两面发黄。油锅要热,加猪油、葱、椒。

豆腐的做法自然层出不穷,历代美食家们也不断有创意。但最好吃的豆腐,都留在很多人的家乡风味里,童年时吃过的豆腐总是格外香。母亲长于山里人家,儿时曾多次去往外婆家,拜年,避暑,玩耍。外婆家除了耕种、烧炭、种西瓜等营生之外,曾开一豆腐坊。在瓦屋的西墙边搭建一简陋板房,里面放一大石磨和豆腐器具等,姨父每晚睡前将大量豆子置于大缸内浸水发胀,翌日早起用石磨磨碎,滤去豆渣。山里人烧柴火,大火将锅里的豆浆烧沸,再将其倒入缸内,加入石膏粉做成豆腐。待其冷却后,将豆浆表层凝结的皮子揭起,晾干的豆腐皮可做下酒菜。豆腐皮底下就是鲜嫩洁白的豆腐了。天微亮,姨父会拉一板车豆腐四处兜售。一听见屋外响起熟悉的卖豆腐声,乡人们常会一手捏些散钱,一手端个碗,寻着那叫卖声去买几块热豆腐。“卖豆腐嘞——,卖豆腐嘞——”。那一声声拖长音调的叫卖声,在南方小山村的井巷间隐现,湿漉漉,灰蒙蒙,黑黝黝,透着时光清切的温度和味道,沧桑和风味。

村人将豆腐买回家,大抵做了盘中餐。家常做法,小葱拌豆腐,辣椒炒豆腐,煎豆腐等。麻婆豆腐属川菜,豆腐、肉末、辣椒等做成。身为江西人,小时候没有吃过这道菜,长大后才吃到这种做法的豆腐。家乡人做豆腐,常一清二白,要么加些葱末,要么青椒豆腐;也有红烧和水煮等做法;再有一种是油煎豆腐,将豆腐刀切成片,置于热油里微微一煎,待皮色微黄,烩炒青辣椒,其味鲜美。冬天的豆腐比夏季好卖得多,天一冷,主妇们纷纷开始买新鲜豆腐去做霉豆腐。乡人或用木桶,或用衣柜抽屉做霉豆腐。

母亲做的霉豆腐是一绝,打小就爱吃她做的口味。每年冬天,母亲将一节木质抽屉洗得干净,将新鲜的豆腐置于抽屉中任其发霉,这个过程极为重要,寒冷天气一般需要半个月左右;天气热些,发霉的时间则可以缩短。过一段时间,以手去触摸表皮长出红霉绿霉的豆腐,若尚且硬梆梆的,则让它继续发霉;若豆腐已经软塌塌了,就可以取出来了。将锅烧热,将适量的盐和干辣椒粉置于锅里翻炒,再将发酵好豆腐与调料混合,用锅铲尽量将它们混合调匀,添些烧酒在里面。将做好的霉豆腐置于陶坛里收藏,密封一周左右,即可食用。添加了母亲亲手碾炒的红辣椒粉的霉豆腐,色泽好看得很。

寒冷的日子里,母亲随便炒几个家常菜,自陶坛里取少许霉豆腐置于小碗里,盛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捧在手,兄妹仨,父母以及昔时尚在人世的祖父,一家人围聚一张八仙桌吃饭。脚边放一炭火红旺的火盆,屋内十分温暖。雨水和雪水隔在门窗外,屋檐常有冰溜子,屋侧的菜园菜叶碧青,屋后的田野一派岑寂,脱光叶子的桃李树杈上,麻雀依旧扑腾不休。冬日再冷,雀鸟清脆的啼叫,却从未消逝过。祖父的房间里有一个木盒匣子装着的老式座钟,滴滴答答沉缓地走着,偶尔发出沉闷的报时声。很多次梦回,那灶台上的霉豆腐坛子,温暖的炭火盆,水正沸的火炉子,所有的记忆总是保持着新鲜的色泽和气息。

豆腐到了年关,愈发紧俏。几乎每家每户都要定制大量的豆腐。这时候外婆家的豆腐坊是忙得人仰马翻。村人们将鲜嫩的白豆腐带回家,切成稍大一块正方形,热油煎炸,煎好的豆腐一叫煎豆腐,又叫油豆腐。往煎豆腐里面塞入馅料,如拌葱花的肉末,或炒熟的米粒,就可以做成一个个圆滚饱满的酿豆腐。将做好的酿豆腐统一蒸熟放于碗橱,春节时有客至,取一大碗加热,是过年待客的一道好菜。

母亲做的酿豆腐馅有三种口味:其一,肉末馅;其二,肉末炒米掺和馅;其三,炒米馅。中学时,阿昕与我娘家同住北门街巷里,只相隔几户人家,每一次来我家,张口就问有没有酿豆腐吃。若有,她便会用手抓几个酿豆腐吃。后来她去了金陵念书工作,但凡春节时返家,行李一放,人即来我家报到。常常是人未进屋,老远就闻得她大声索问酿豆腐的笑语。母亲得知她哪日归家后,常常会于前一日做好酿豆腐等她来吃。阿昕要吃炒米馅的,口味与我甚合。人亦是如此,那么多年的时光流逝,身边那几个老友情投意合,似老酒醇厚。

我打小跟随母亲学做酿豆腐,时至今日,做酿豆腐的手艺又快又好。取一块煎好的油豆腐,顶部揭开一个小口子,用筷子将肉末米粒等食材塞入豆腐囊内,片刻功夫,就可以做出一大碗来。揭口子是关键一步,口子大了,馅容易松散,酿豆腐讲究个紧实味浓。口子小些好,但不可过小,否则馅难以塞入,费时费力。口子到底需要多大,活儿做多了,熟能生巧。每年大年三十盛宴前,我会包揽酿豆腐馅的活儿。

读大学时,食堂里有一道菜,叫芹菜酱干,为我所爱。酱干就是豆腐干,豆腐干无论是用来炒肉丝还是炒青椒,红椒,都有其独特的口味。芹菜炒酱干,若能做到脆而不变色,那就要见功夫了。大学的食堂里,这道菜曾是饱食热饮时的佳肴。在湘鄂赣边塞有一个平江县长寿街,那里的平江酱干方寸大小,铜钱厚度,乌黑油亮,味道醇美,耐嚼爽口,芳香四溢。祖父和父亲都好饮酒,豆腐干和花生米是平常的下酒菜。昔时金圣叹一生恃才放旷,磊落倜傥,连狱中遗言也是幽默诙谐调:“花生米和豆腐干同嚼,有火腿味。”其言几分真实性,民间喝酒的人多有体会。寻常人家的桌上,一盘豆腐干,一碟花生米,便是喝酒的好氛围。

在中国,豆腐价格低廉,古来算是穷人的食物。而在日本,豆腐很贵。最早吃豆腐的却是贵族和佛教僧人。一度是江户初时贵族,武士阶层的奢侈食材。豆腐在今天的日本的菜肴里,依旧占据重要地位,做法多样且别致。而在我看来,真正的好吃的豆腐是煮出来的。朱自清的《冬天》里有一段关于豆腐的描述:“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愈显出豆腐的白。”越剧《何文秀》中桑园访妻有一段唱词:“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第三碗,香覃蘑菇炖豆腐……”

豆腐炖蘑菇、煮青菜和炖肉汁等,滑嫩味佳。吃刚煮好的热豆腐也是一门技术活,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刚煮好的热豆腐气息昂扬,一口咬下且不说烫舌,也烫喉。可也不能等豆腐冷了再吃呀,豆腐一冷,味道就打折扣了,所以还得趁热吃。趁热吃豆腐,犹如从人世间的熙熙攘攘,悟到澄心静虑、心游太虚的境界,一派融然。

寒日里,一壶酒,三两良朋晤叙,拉闲扯散,对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豆腐汤,可以吃出一派腾欢豪举、兴薄云霄之气概,热暄暄,暖烘烘,心花满开,温暖且迟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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