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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黄艳作品丨祭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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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雾缭绕。

母亲命我们每人点燃一炷香,插在香炉里,然后跪下,对着香案磕头。我们似懂非懂,按照母亲的吩咐照办。

我家堂屋香案的祖宗牌位下,放着一张供桌,一匹红绸包裹着我家那头母牛的牛角。不错,只是一对普通而珍贵的牛角,不是一个完整的牛头。牛头被队长分给大家了。一个牛头可以炖一锅萝卜,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岁月里,是难得的美味,怎么舍得丢呢。父亲央求,分给我家的那份牛肉不要,让我把一对牛角拿回家吧。队长很爽快地答应了,杀牛的黄哑巴便熟练操刀,从牛头上把牛角剔了下来。剔得很干净,只有几缕血丝嵌在骨缝里。阳光下,一对弯弯的牛角晶莹剔透。

父亲在前面捧着牛角,一家大小跟着往家里走。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弟弟忍不住一路走一路哭。父亲吼他,你哭个卵么,人都有老死的时候,牛也不能长命百岁啊。一边说,一边加紧了脚步。其实,父亲又何尝不知道我弟弟的心痛,他从会走路起,就开始放牛,身后,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顺风追来,还有分到牛肉的一队人高兴的尖叫声。不到过年不见荤腥的日子,这细嫩的牛肉足以让一个贫瘠的村庄兴奋几天的。

我们听到弟弟的哭喊赶去时,母牛已倒在了弟弟放牛路上的竹林边。弟弟抱着母牛的脖子,泪水滚下来,滴答在它蓬松的毛上。大约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它努力地挣扎了几下,极力想爬起来,头扬起不到半尺高,又垂下去。我看到它的眼底满是泪。它是舍不得离开我们,还是心怀愧疚?

它不该有愧疚。它是功臣呢,八个月大就来我家,那十二年里,为生产队添了十头小牛,是一个光荣的母亲啊。土里刨食的农人,多一头牛,堪比十个劳力,耕田打靶,蹧青草肥,哪样离得开呢。

越来越多的村人跑来看闹热。一条牛要死了,这对小小的村庄可是大大的震动。和弟弟一起放牛的小伙伴,吵吵嚷嚷说,好啊,今晚有牛肉吃了。弟弟愤怒地站起来,攥起拳头追着他们打。

只有父亲是平静的。他摸了摸母牛的太阳穴,说,真的不行了。队长就毫不犹豫大声喊,黄哑巴,带家伙来。母牛我家喂养,却是属于生产队的财产,只有队长才有权处置。

我不知道黄哑巴是如何把雪白的锋刃刺进母牛的颈子的。我不敢看。只听到母牛沉重地哞了几声,就没有了响动。接下来,是刀锋在皮肉里吱吱的滑动声。父亲背转身子,看着坡下的任家河。任家河的水依旧是那么清澈,水里还有几头牛在泡澡,河坝里,十几头牛正吃着鲜嫩的青草。有几只忽然停了下来,昂头对着竹林方向,哞、哞、哞地叫了几声,那声音急切而悲壮。我知道,那一定是它的子孙们,以凄凉的嚎叫,与它送别。我满脑子都是老水牛之歌:"当你老了,不再奋蹄,当你老了,走不动了,水塘里打个盹,回忆青春,多少人曾爱你,负重前行的蛮力……"

牛肉一块一块挂在树丫枝上,小颗的血还在不停滴落,顺着草茎渗到了泥土里。母牛一辈子都在吃地上的草,耕村里的地,死了,它的鲜血还要滋润这饥饿的土地。它没有权利埋骨土里,它吃了这土地生长的青草树叶,便把鲜血流还给土地,完成生命这样的轮回。它的骨肉皮,一丁点也不能入土腐烂,要变成营养,变成土地上打拼的气力,哺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这群人。

一会儿功夫,母牛就一块一块、一条一条、一坨一坨被村人们带走了。执拗的父亲始终不肯要一小块牛肉。他知道,家里老小没有谁吃得下哪怕一小块牛肉。十二年啊,母牛已经是我们家人了。

黄哑巴操刀前,母亲说,你等一哈,我熬一盆米汤喂喂它。母亲端着米汤,用木勺子喂它。它已经张不开嘴了。我记得,每次母牛坐月子,母亲就是这样喂它的,有时是磨的黄豆浆,有时只有米汤。父亲有时就和母亲说笑,你这是伺候月母子呢。母亲便叹气,说,都是生娃娃呢,男人不知道生娃的苦,我们做女人的可是疼过来的。其实,父亲何尝不心疼。母牛生第一胎是在夜里,父亲赶了十几里夜路,把兽医请来,忙活了大半夜,又是喂热水又是在一边鼓劲,兽医笑他,一个好接生婆。第二天,父亲又吩咐母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蛋鸡杀了,和黄豆推,熬了一锅鸡肉汤,帮它催奶。

生一头小牛,生产队要给我家记工分的。我家劳力少,姊妹兄弟又多,父亲在外,靠母亲一个挣工分。按生产队的规矩,谁家的母牛产一头牛犊,有小半年的工分记。这可是笔不小的收入。而我家这头母牛差不多隔年产下一头牛犊,这牛妈妈俨然成了我家挣工分的主要劳动力。靠工分换回的粮食,自然有它的辛苦劳累。别人家母牛顶多生两三胎,我们家的母牛十二年生了十头牛。惹得坡上坎下的人纷纷找母亲问,是怎么喂养的。母亲说,不就是把它当人看吗,特别是生产后,要舍得喂精饲料,宁可各人挨饿,牛可要喂饱。

也许是看它给生产队贡献了那么多劳力,我们家的母牛得到了生产队的特殊待遇,不用下田耕作。这让我们也高兴坏了,像是得到了一笔不菲的奖赏。看来,人们对母性的尊重和爱戴,在这个山沟里的村庄,得到了沿袭。

轮到我弟弟放牛时,它是更通人性了。有天我弟弟不知是太饿了还是感冒了,他躺在草坪上晒太阳睡着了,直到天黑,月亮也升起来了,他和牛都没有回来。家里人慌忙打着火把去找,走到半山腰,发现母牛正呼哧呼哧地慢慢走上来,背上驮着病殃殃的弟弟。至今我都没明白,它是如何把弟弟驮回来的。这份忠诚,这份情义,谁能想到是来自一头乡下的母牛。很难说,是它记住了我们家人对它的好才这样回报,还是它生来就是善良而知情知义的。

也许是它这样知恩投报的精神感染了我们一家。我记事起,我一家人就乐于助人。母亲不用说是表率,几十年来,院子里两个老人吃水、洗洗刷刷的事情她全承担了;后来,邻居有三个光棍,一个是疯子,两个智商低,老头子九十多岁了,我们姊妹年年都会买些米、面、油和衣服等生活必需品给他们,父亲也经常帮他们搓澡、做饭。我工作四十多年来,坚持做志愿者,服务于社区人群。冥冥之中,我们做这些事情,好像都与我们家的母牛有关系,是母牛的奉献精神感染了我们一家人吧,它的无私、善良,在村庄里发酵,让我们潜移默化。

以后,无论是不是在老家,每逢春节来临,我都会虔诚的在心中为我家那头母牛,焚香而祭。

作者简介:黄艳:湖北恩施市人,出生于1961 年7 月,是一名热爱公益活动的志愿者,是今古传奇邳州速读站会员,是黄妈文苑创始人。在文字中寻找一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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