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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散原创】周长春作品 | 一棵樟树的岁月

 梅雨墨香 2020-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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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人间四月天,又到香樟花开的季节,馥郁的香气氤氲在空气中,那棵曾经伴我成长的香樟树幽幽地从记忆深处走来。

春雨,淅淅沥沥,密密地斜织着,带着凉凉的寒意,滋润着万物;春风软软,嫩黄的樟树芽在枝头孽生;在暖阳的沐浴下,嫩芽向着阳光伸展,像无数双小手向空中抓取着,舒展的叶片像一张张绽开的笑脸,在阳光下泛着细碎而油亮的光。

小时候,我最爱走在春天的香樟树下,任那沁人心脾的香气萦绕着自己。昂起头,就会发现那缀满枝头,如小米般大小,黄澄澄的小花。

微风吹来,叶子"哗哗啦啦"地在风中跳跃起来,仿佛在春光中洗了个澡,有着洁净而新生的活力。可猛一瞧地下,已是一地枯黄的樟树叶。冬天,严寒奈何不了它们,反而使樟树叶变得更加厚实、油亮和墨绿。但自然的新陈代谢谁也阻挡不了,春天一到,它们默默让位于嫩叶,隐退地无声无息,最终化为泥土。

樟树孤零零地立于塘边,像一把擎在空中的绿色大伞,枝丫匀称地向四周伸展,从远处看,整个树冠像一朵绿色的云,四季绿荫浓密,亭亭如盖。

俗话说∶人无十全,树无九桠。但这棵香樟树曾经就是九桠树,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神树",枝桠上挂满了人们还愿的红布,那红布似乎向人们昭示了它的神秘与庄严;黑黢黢的树皮被人摸得溜光圆滑,有着岁月的包浆,诉说着它的历史和沧桑。

夏天的晚上,繁星满天,我家门前的稻场上总围满了闲聊的大人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大人们家长里短地说着远近的奇闻异事,孩子们则围着我奶,一溜地坐在凉床的两侧,凉床不堪重负,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压在农民肩头的重担,一闪一闪的。这时,我奶用那根摸得油光滑亮,龙头呈琥珀色的拐杖,敲打着凉床梆子。

"不要再挤了,裂缝挟着屁股啦!都能挤成油渣来了,到屋里端条长板凳来吧。"于是,孩子们抢着跑到我家搬凳子。

一弯新月从东边的山坳间升上来,从树间筛下参差斑驳的树影。塘边,那棵枝桠密匝的樟树在清凌凌的月光下显得暗绿而庄重,古朴而深沉。

我奶奶坐在躺椅上,头上的银簪子在月光下闪着细碎而斑驳的光,时光刻蚀进奶奶满是皱褶的脸上,那道道皱纹里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那时我还是童养媳,也就是十来岁的样子,好像民国有几年了,女娃开始不给裹脚了,男娃也不养长辫子了,"袁大头"在市面上也能见到了。"

孩子们一听"袁大头",都愣住了,旁边的富贵站起来问∶"奶奶,是我们背后庄的袁大头吗?"

"我说的是洋钱呢?袁世凯的头。"我奶解释说,但孩子们仍似懂非懂。

"袁世凯是谁?"旁边的二胖问。

"回去问你大(爸)吧。"二胖的三爷笑着说,二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一脸委屈的样子,我奶接着往下说。

"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小和尚,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瘦小单薄,说是从九华山下来化缘的。我记得立春刚过,天气还冷得很,草屋檐边的冰溜子还挂得老长。"

我奶一边说,一边用破芭蕉扇给周边的孩子拍打着蚊子,像放牛娃赶着牛蝇一样。我奶手里一刻也离不开这把破扇子,有没有蚊子无所谓,仿佛那把破扇子能给她智慧,像诸葛孔明的鹅毛扇一样。

"第二天一早,二爷到牛棚拉牛饮水,发现小和尚倒在牛棚的乱草里,身子弯得像张弓,筛糠似地发抖,二爷一看就是打摆子了。看着单薄的小和尚,二爷想到自己死去的儿子二牛,就心疼起来,急忙把他抱回家,用两床被子把他捂起来,但小和尚还是冷,牙齿咬得咯咯响,整个床都抖得吱呀作响。"

"二爷拿来艾条,又到邻队摘了一篮子樟树叶,在大锅里熬水给小和尚洗澡,满屋里都是喷香的艾叶和樟树的味道。二爷把小和尚放到澡盆里,二奶奶不断地往澡盆里加水,烧了一夜的小和尚,人软得像棉花一样,瘫在澡盆里。没想到艾条和樟树叶还真管用,晚上,小和尚的烧退了,一连洗了三天后,小和尚竟然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调养几天后,小和尚要到其他地方去化缘。临走前,他给二爷和二奶奶磕了三个响头,说以后一定要回来报答他们,还在大塘边栽下了一棵小樟树,说那是救命树。"

"后来小和尚回来了吗?"孩子们催促道。

"后来小和尚一直没有来,但塘边的那棵樟树倒是慢慢地长大了。如果小和尚还活着,大概八十多岁了。"

"那—那—那,这—这个小和尚太没—良心了!"小结巴气愤地说。

"那什么那,不要插嘴!"二胖轻蔑地看着小结巴说,我奶把扇子敲在二胖的头上,接着说。

"世上的人啦,都有难处。"我奶把那把破扇子在躺椅上拍得哗哗响,像是警告着孩子们。

"他肯定是遇到难事了,也是没奈何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属做人最难!有时还不如塘边的九桠樟树。你们娃娃们能懂啥?"

"那樟树不是八根大桠吗?"二槐问,他把头伸到我奶面前,正好打在我奶下落的扇子上。

"哦,说起这事,那还真邪乎着哩!"我奶的兴致好像高涨起来。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大树都砍得差不多了,大队盯上了这棵老樟树,当时树干已有一人抱了。生产队长想法阻止,就差给大队长跪下了,央求他们不要砍树。可是,第二天下午,大队长还是带了一帮人来了,他喝得醉醺醺的,站在一边,手叉着腰,指使手下人干。生产队长见没辙,但砍倒这棵大树可不是一两天的事,便想办法先拖着他们。于是生产队长向他们建议,砍大树要先锯枝桠,再锯树干。几个砍树的人像猴子一样地窜上树干,开始锯最下面一根枝桠,锯到一半时,一人骑在树桠上准备系上绳子让下面的人去拽,谁知突然来了一阵狂风,树干"咔嚓"一声断了,树上的人跌落下来,折断的枝桠砸中了那人脑袋。山头上的水,人头上的血,脖子上的血都喷到一人多高,那人当场死了,在场的人都懵了。"

孩子们听得愣愣的,竖直了耳朵,生怕漏了当中的细节。旁边的大人也把凳子挪过来听。

"还有更邪乎的呢,就在在场的人傻傻地相互看着时,大队长的亲戚慌慌张张地跑来,结结巴巴地说,大队长的小儿子掉塘里淹死了。半天,死了两个人,你们说怕不怕人。人们看到被砍的枝桠口正滴着血一样,暗红色黏糊糊的树汁,砍树的人一哄而散,锯子,斧头都丟下不要了,自此再也没人敢提砍树的事了。之后,人们把这树越传越神,开始把这棵樟树当作神树。渐渐地,远近村子有头痛脑热的孩子,家人就在大树下烧起香来,抓了些香灰回去让孩子服下,据说灵验得很。"

夜深了,开始有了关门声,我奶拍打着芭蕉扇,"时候不早了,都回去睡吧!"我奶催促着。孩子们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但自此老樟树开始在每个孩子的心中扎下了根。

五月葳蕤,草木汹涌,樟树更是枝繁叶茂,也一年年长大,但依旧是一副年富力强的样子。可村里的老人却一天天老去,如同被嫩芽催老、落下的樟树叶一样。樟树像一位长老,见证了时光中的风风雨雨。从晨曦初露到晚霞满天,从炊烟袅袅到夜幕四合,樟树见证了村里人欢乐与辛劳。

夏天,天还没亮,村里的女人们就早早的起床了,她们挎着竹篮,拎着水桶,来到樟树下洗衣服。棒槌击打石板发出清脆而有力道的声音回荡在村庄的上空。此刻,塘边是女人的世界,她们拉着家常,谈着孩子,聊着自家的猪狗,鸡鸭的肥胖,打探着枕边的趣事——笑声在晨曦的凉风中飘荡,催醒了樟树上的鸟儿,鸟儿们扑棱棱地在树丛中翻飞。老樟树静默地听着,树叶在风中欢腾,露水滴在树下女人们的头发上,又滑入她们的颈中。

红红的太阳喷薄而出,又是炎热的一天。夏天中午,赤日如炙,风如流火,樟树下,池塘边就是男孩子的乐园。

午后,村里大多数小男孩来到樟树下,他们脱下衣服,挂在樟树枝上,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享受着清凉的水拥抱着自己,像鸭子一样在水中嬉戏,扎猛子,翻腾着。

由于我是家中的独苗,我妈不让我下塘洗澡,给我反穿着衣服,褂襟向后,很难解下扣子,脱下上衣。我虽不能下塘洗澡,只能独坐在树荫下看着小伙伴们,有时心生怨气,但更多时候我也有自己的乐事。

我躺在塘边的石板上,把两只脚放入水中,仰望着头顶数不轻的樟树叶,微风徐徐,树叶哗哗。不一会儿,我的大脑便混沌起来,无数的小鱼游来,啃我的脚趾、脚背和脚掌,痒酥酥的,我也懒得睁开眼睛。恍惚中,我轻轻地晃动着双脚,鱼儿们也不会惊吓而去,像家养的宠物一般,与我亲近不休。

一天,我站在水中,隐约地觉得一条大鲶鱼从我的脚背滑过,我蹲下来,双手在水中樟树根下摸索着,突然,在樟树根下,我摸到了一个大洞,我把一只手探进去,我摸到了黏糊糊的鲶鱼尾巴,我的心跳顿时加快。为了不让小伙伴们发现,我定了定神,用一只脚堵住洞口,假装若无其事地用手捧起水,撩拨不远处的鸭子。待他们游到远处,我又一次把手伸进洞中,那条大鲶鱼正好张开嘴巴,我的手直接塞进了它的口中,鲶鱼口中有倒刺,它的上下颚一咬合,我疼得直冒汗,但为了抓住它,我只好忍住痛,撑开五指,另一只手狠狠地抠住鲢鱼的腮,把鲶鱼从树洞里拖出来,疾步窜到岸上,一条大鲶鱼终于抓住了,手背却留下一道道红丝丝的划痕。每隔几天,我都能从水底的树洞里掏出一条大鱼来,这个秘密直到几年后的大旱,池塘干涸露出树洞才被小伙伴们发现的。

岁月像身边的微风无声无息地流逝,村里的老人们像地里的庄稼一茬茬倒下。那些曾经在老樟树下嬉戏的孩子都长大了,他们背负着生活的希望开始走南闯北,像遗散在地里的一颗颗麦粒。村里的女儿们有的远嫁他乡,越来越多的人在城市扎下了根,生儿育女。从外村,外地嫁来的女人们第一眼看到樟树只是惊愕它的高大,少有乡土亲近的情感,村里的人越来越少,更少有人再提起老樟树了。

一天,村里来了几个戴墨镜的年轻人,他们围着老樟树转了几圈,嘴中啧啧称奇,不住地点头,他们一直在寻找一棵有年分的古树,终于找到了。他们找到了村里的队长,最终想以十万元的高价买走樟树。晚上队长召开村庄六户人家开会,男人们外出打工去了,参加的都是妇女,妇女们在一起盘算着每家能分到一万元多元,个个笑逐颜开,像春天绽开的牡丹,一致赞同卖了老樟树,队长无奈,想阻止都是枉然,只得叹了口气。

人,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但欲望却可以膨胀到比宇宙还大,在物欲和金钱面前,那些不该抵达的地方,不该触碰的物事最终都淹没在人的欲望之下。

几天后,挖掘机和起吊机来了,工人们先用电锯锯断枝桠,然后用挖掘机把樟树的四周掏空,锯断树根,起吊机的钢索套住樟树,长臂缓缓伸长,一阵"咔嚓、咔嚓"的撕裂声,樟树被连根拔起。工人们七手八脚地用草绳把樟树根兜住,像是给受伤的人打上绷带一样。队长从家里拿出一块红布系在樟树上,像给一位出嫁的女儿系上一根红头绳一样庄重。妇女们七嘴八舌地在远处看着,高兴地谈着心,嗑着瓜子,片片瓜子壳从嘴中飞出,心中早就打起了晚上分钱的小九九。

队长手持一柱香,庄重地把香插在刚刚翻起的新土上,被锯断的树根渗出黑红的树汁,洇湿了泥土,像伤口结痂了一般。汽车发动了,尾部喷出浓黑的烟雾,队长眼睛潮湿了,嗫嚅着风干的嘴唇,一把抓住挖掘机司机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央求他把不远处的一株樟树移栽到这个大坑里。

后来,听队长说,樟树在生态园里安了家,几个买树的人在驾车回去的途中,车辆侧翻,幸亏坡下树多,车辆被几棵大树挡住,几个人只是骨折,要是车辆滚到悬崖下的山沟里,恐怕不会有人生还。从那以后,那几个年轻人再也不到乡下挖古树了,只在园中培育着小树苗,像是对自己灵魂的救赎。

一年后,队长伤心地说,生态园里的那棵老樟树上挂了很多输液袋,像是抢救室中弥留之际的老人一样。

老樟树最终还是死了。

但,队长栽下的那棵樟树长大了。


作者简介:周长春,安徽省散文随笔协会会员,六安市作协会员,安徽省六安第一中学英语高级教师,从教20余年,爱好读书,尤喜中国古诗文。曾获得过六安市模范教师和六安市最美教师称号。作品散见多个微平台和一些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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