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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离骚》,从抒情史诗到空间诗学

 运华文字馆 2020-08-21

原载于《上海文学》 2020年8期

屈原诗的伟大,在于所有作品组成的整体。它们诗学的、思想的品质,如此斑斓缤纷又高度统一。每一件都如此独特,又能清晰辨认出与其他作品的内在关联。

音乐是最佳比喻,我们几乎能看见,一位天上的作曲家,从不可思议的高度,精心构思着那些杰作,一件一件写出它们,直至在我们的想像中,渐渐耸立起一座宏伟的大厦。我们聆听音乐,一如阅读诗作(尤其长诗),除了品读诗句细节,亦须记住其主题的循环往复、结构的起承转合,形式的变奏呼应,最终在想像里(而不仅在纸上)建立起一个稳定的虚拟空间。一部诗歌佳作,精神是音乐的,结构是建筑的,材料是语言的,从一块块砖石,到建构方式,再到建筑理念,每个层次都不可或缺。

屈原诗的每件作品,无一例外,都给出一种典范:以语言的深度验证思想的深度。

如果说《天问》高屋建瓴,直取“提问者”那个诗意能量的内核,那么,《离骚》《九歌》等等就是屈原诗思想、美学的充分拓展。《天问》高耸的屋脊和鸱吻下,是宏阔的厅堂、宽广的庭院,让我们步入其中,悠游深思。

《离骚》在此。

古今论者,包括太史公,都把《离骚》列为屈原诗之首,盖此文最长,辞采最美,流亡之叹亦最深。其形式,与《天问》迥然有别,此当后论。我与诸家不同处,在于不割裂屈原诗整体,而以“同心圆”结构把握之,尊《天问》为第一,因其思想能量最强,堪比所有诗作的发动机;境界最高,又引领着屈原诗的整体超越,使诗不仅慨叹自身,更直指存在的本质。所以对不起啦太史公,请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感受,重排先后。

关于《离骚》题意,几千年来,又是众说纷纭:遭忧说、别愁说、牢骚说、离忧说、遭扰说、曲名说、方言说、苗语说、罹忧说、太阳之歌说……请参看周建忠《楚辞论稿》,他综合古今学者对《离骚》题意的解说,竟达四十五家二十七种之多。这里,我颇为心仪把《离骚》和楚语、楚声相连的想法,这挣脱了从“离”、“骚”二字望文生义的局限,我后面谈到屈原诗分期,诗人创作《离骚》巨作时,必有相对稳定的生存方式,而不可能颠簸在漂泊途中,因此,见到“离”字,就解释为流离、放逐,见到“骚”字,就解释为骚动(引申为忧虑),都不稳妥。须知,屈原诗写于秦始皇“书同文”之前,后来的文字大一统,还没侵蚀各地的方言原声,巫——萨满文化才是楚文化正宗,灵均之诗,传承的应当是这个正统。查《说文》“离”字,禽首兽形,作鬼神状。后来以“离离”形容众多、繁茂(“离离原上草”),仍保有原意。“骚”字,或可作“动”、“扰”解,进而成“憂”,但似乎还有点牵强。骚动状,与其说像动物,不如说更像植物,风吹草低,波浪重重。巫师有“离”之鬼魂附体,迷醉在跳舞降神中纵情吟唱。犹如远古“聚燎”之礼,人们集木焚烧以祭天。焉知《离骚》一词,不是一场盛大祭典的命名?它指归的是超越,而非仅仅抱怨一番。所以我觉得,不知其本意时,最好不要猜测附会,而应该效法《天问》,留出这空白,等待有识者开辟新资源(例如存留民间的古楚语音),找到更精准的答案,也让我们心中的灵均安顿归位。

我将沿用《天问》读法,将《离骚》全文,分为数篇,以利读者对本文结构(和思路)一目了然,如下:1、自传/现实篇;2、历史/讽谕篇;3、神话/求索篇;4、自美/自救篇。

1自传/现实篇:

从“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至“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因为文本较长,《离骚》解析不再列出行数)。不少评论,都把这一节的自传体开篇,称为“序”①。我当然不反对,因为这里第八行,已经出现了我最为珍视的命名:“灵均”。如前所述,我认为这个名称,对屈原诗来说,最有实质意义,因而最为重要。但同时,紧接着的第九行,出现了另一个关键词:“内美”(“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内美”得自先天,一种从血统传承的高贵品质,令作者对自身无比骄傲,同时“内美”又不止于先天,“又重之以修能”的后天,更加强了它。由此开始,诗人已踏上一条自我和现实冲突搏斗的漫漫长途,内美与落寞,热诚与孤寂,洁癖与污秽,忠贞与背弃,彭咸之遗则与溘死以流亡,诸般种种。高贵血统而来的美质,与对偷乐“党人”的蔑视密不可分,虽然明知同流合污可以荣华富贵,但终于“余不忍为此态也”!这一大段的作用,远超出“序”,它紧紧抓住自身悲剧的根源,且已洞晓了,“性格决定命运”的结局——一种由内向外的必然,一种血液构成的宿命。若把《离骚》看作一部协奏曲,这自我/现实—内美/外污篇,就是它的呈示部和第一乐章,音乐的诸般动机,都已陈列于此,性格和命运的种种冲突,已全然展开。若把《离骚》看作一个同心圆,这自我定位就是它的圆心,由此漾开的第一轮困境,直接来自身边的现实。草木之描绘、愛情之比喻,一言以蔽之:美,在悲哀地陨落。

2历史/讽谕篇:

从“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至“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本篇以历史见证、深化前一节,延续《天问》第四篇手法:讽谕——或曰藉古谕今。诗人历数历代前圣或俨敬无私或昏庸不明的案例,以史为鉴,映照现实。即使《离骚》创作年代久远,诗人那时感受的历史,也已是昏庸大大多于贤明。贪婪遍地,高洁罕见。时间,绝非历史的可信之物,也不是希望之所在,却恍若幻象,令困境绝境一再延伸。这“哀朕时之不当”,古今合一、无穷无尽,始于当下又归于当下。诗人感而慨之,感慨不足,唯有视今如古,返回自身,迎逆境之“危死”而上,反证余心之“犹未悔”。以音乐比喻之,本篇可视为第二乐章展开部(上)。以同心圆思维观想之,这是自我经历在现实冲突之后的第二重遭遇。

3神话/求索篇:

从“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此篇是《离骚》最为人称道的一部分。各种“浪漫主义”的头衔,大抵戴在这一段头上。尤其“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句,经鲁迅《彷徨》题记引用,更成了经典之经典。这里,我们恍若回到了《天问》中,诗人再次动用全部神话库存,上天入地,风驰电掣。这是真正“灵均”的世界,随着诗人赋予自身以神性,而无限扩展。一己之遨游,贯穿古今故事,并加入它们,成为故事的主角。那些绚丽的想像,都在思想的世界里,而思想的世界,一定存在于自我中。这浩浩长篇,穿插了诗人与“灵氛”、与巫咸的两场著名对话:“命灵氛为余占之”、“巫咸将夕降之”。注意:灵均与灵氛,都属“灵”类!而巫咸是否彭咸,并无定解,但他代表的,肯定是灵均从属的楚巫传统,但他给出的华美许诺,也改变不了诗人遭遇的“党人”现实。两场交流,都以美妙渴望始,以现实毁灭终。或曰期待越吉顺,真实就越残酷。由是,这些貌似的“对话”,其实都是诗人在幻觉中自问自答。谁经历过陌生国度的流亡漂泊,都知道那是活在一场永无休止的内心独白中,自问与反问,辩驳与反驳,日日夜夜,不停折磨着渴望解脱又无法解脱的心灵。“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一双灵性的透视之眼,恰恰辨认出逃避不了的污浊。如果把《离骚》通篇,看作一场祭祀,那被祭祀者,就是诗人自己。这是一篇长长的自问自答,而说出声的自言自语,便会被世人认作疯狂。所以,“浪漫主义”云云,与《离骚》全无干系,因为浪漫主义基于人的主动追求,去扩张创造出一个想像世界。而《离骚》恰恰相反,是被逼出表面现实,逃入内心非现实、超现实之境,且逃而不得,求索不得,灵氛再有吉占,也改变不了“粪壤以充帏”的厄运。由是,我们可称《离骚》为“反浪漫”或“深现实”,同为想像世界,却与“浪漫主义”南辕北辙、恰恰相反。想像不是从现实突围,而是突入现实之内,比之内更内,才印证了现实绝对的走投无路。此篇接续藉古谕今篇,再打开一个更深的、幻觉的层次,却殊途同归,又被严酷的事实粉碎。因此,它不妨被看作音乐的展开部(下)。如把它与前两篇置于同心圆结构,则可以清晰看到自我、现实、历史、神话,环环漾开,每一环却又死死闭合,全不留下任何出路。对诗人而言,这是用失望深化失望的历程。那不是美妙的飞天之旅,而是恐怖地狱之旅,犹如但丁一千多年后记录的同一心路历程,沿着地狱每一圈向下再向下,诗人深入想像,就是深入苦难和罪恶,直到冰湖,那个注定的结局——此中深痛,何浪漫之有?

4自美/自救篇:

1.从“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至“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此篇作为终篇,完美呼应全诗之首,在自传/现实篇中,把“序”和现实冲突契合在一起,这篇“吾将行”的高远旅程,紧接上尾声“乱曰”,把《离骚》总和成了一个整体。此篇开始于一大段美妙绝伦的想像,把“吾将行”之处,描写得璀璨无比。但,这一段与前一篇美、丑纠结中的苦苦求索不同,这里纯是诗人的精神遨游,质言之,其实是诗人对现实彻底绝望之后,不再祈求外部理解、转而回返“内美”——对自我精神之自足的表达。我命名之为“自美/自救”,这“自美”的层次,远高于《离骚》开篇的血统之美、继承之美,而抵达了诗歌的自觉境界。它不再依赖远祖的支撑,却把一个无远弗届的宇宙,还给了诗人,由此还原了诗歌本义。对诗人,这当然是一个无奈之举,是被“不可能”逼入的解脱狂想,但那又怎样?处境所迫或自觉提升,为什么不能殊途同归?精神之自美,转化为文字之自救。诗人终于挣脱种种羁绊,以自在者说(借用我长诗《YI》中一个标题)②的态势,登临绝顶,俯瞰万物。不过,倘若《离骚》只到此为止,美则美矣,屈原诗却不再是屈原诗了。屈原诗之“反浪漫”,使他的唯美必须囊括美的反面。翱翔再远,也终于会“忽临睨夫旧乡”,这个旧乡,并不与故乡简单等同,它喻指着广义的人生,那个“美”逾渴望超拔其外、逾沉陷其中的真世界,这才是游子心底不可解封之痛。“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一种悲怆底蕴,渗透灵氛、巫咸的极乐语调,让这首乐曲用第三乐章再现部,重现内美主题,但已是经过重重自我辩驳、充分拓展、兼容内外的“美之自觉”。以同心圆观之,内美、美人、美政,三者依其美质而合一,在此,我还要加上:美文。因为现实“莫足与为美政”,只有美文,才是实现屈原诗的理想之处。这样,折磨了学者们两千年的“彭咸”③,或许也有了新解:汉字之始,始于甲骨占卜。古之巫者,创筮占,记吉凶,掌国运,擅文辞。自有文字起,一个国族才有了能够积累的文化记忆。屈原作《九歌》《招魂》,其身份俨然楚国巫师。后来的屈原诗,也都可视为自我“招魂”之文。而他屡屡提及的“彭咸”,虽众说纷纭,似不可考,但焉知不是一位上古大巫,以其贯通天地人鬼的“灵均”之文,如精神渊源,令屈原仰望?由是,“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依诗歌的内在逻辑看,就意味着“从彭咸文字之所居”——美文诗章,即诗人最终找到的自救之途。

《离骚》的诗歌形式,有令人炫目的独创性,和一步到位的(惊人的)成熟。人们常提到屈原诗从楚国巫文化获得灵感,但灵感是一回事,完成精美的作品是另一回事,尤其《天问》《离骚》这样的煌煌巨著,毋庸讳言,那只能出自一人之手,并且是极端专业的大师之手!如果说,《天问》的四言体,还能明显看出之前《诗经》形式的影响,那么《离骚》的双行联句体(我的发明,呵呵),则只能以屈原诗为源头。那“……(虚字)……兮”的上句,接经常是七字句的下句,堪称古典诗歌中最完美的咏叹调。其悠扬曲折的一唱三叹,真把诉说不尽的人生感慨都说尽了!这里,其实已蕴含了后来古诗七字句的基本元素,虽然尚无对仗、平仄的规定,但因为加入了中间虚词的稍短停顿和结尾“兮”字的较长间歇,其歌唱性、音乐性又比固定的七字句如七绝七律更加舒缓悠扬。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离骚》的诗歌形式之诞生,犹如石破天惊,一出手就堪称完美,全无之前所谓“进化”的痕迹。这又是一个千古之谜。诗歌是一个人的手工劳动,很像打磨一件玉琮,要有超人的耐心,和时间做一场生死搏斗,而且經常可能是几代人的投入,才能完成一件精品。那么,《离骚》这块宝玉的形式,其寓意、构思、设计、制作,怎么可能竟由一个人完成?这难道不是奇迹?再不信巫术的人,到此也只好拜倒在“灵均”之名脚下了。而我们写诗的人更清楚,面对自《诗经》以来的二百年的诗歌荒漠,要凭空发明这个精美的形式,其难度何止艰巨,简直是可怕!相比之下,庞德因为翻译汉诗,就被艾略特冠以“发明”美誉,简直是小儿科。稍拉开些,唐诗形式固然精美,但那是上千年汉语美学经验积累的产物,期间,还由于佛经翻译而引入梵文音韵学④,由此推进了汉语音乐性的进一步自觉。即便如此,唐诗却再也没有了屈原诗形式一吐为快的大气,以致李白要突破形式束缚,还必须回到古风中,慨叹“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谁听不出这里屈原诗的回响余韵?!

屈原诗的形式,开启了汉语/中文诗歌的美学自觉——一种具有强烈个性色彩的美学自觉。它已包含了将要引申的三大阶段:一、建立独创的诗歌形式;二、形成渗透纯诗意识的形式主义;三、完善作为整体的形式主义传统。汉语/中文诗歌在数千年里历尽沧桑,持续转型,一直保持着这个血缘的鲜活,我们至今仍沐浴其中。

《离骚》提出了若干屈原诗的关键词,它们像一把把钥匙,引领着我们追踪屈原诗的思想:

灵均:如前所述,屈原的身世,将是千古之谜,与其在众说纷纭中浪费时间,不如在他的“字余曰灵均”中,落回唯一的实处:诗歌文本。诗人之灵,只在诗中,且经由其诗,跨时空地无垠传播。两千三百年后,我正写此文就是明证。况且,对屈原诗普世价值的认识,还几乎完全没有开始呢。在此,我不得不钦佩那位隐身的作者,他好像早已洞悉了未来人类的懒惰和愚蠢,因此在诗作中如此决绝,用思想之深邃、形式之完美,不妥协地对后来者挑战。“灵均”啊,这命名中,悄悄寄托了多好的理想,他渴望着和我们“均美”呢,但,我们配吗?人类配吗?

内美:美,是屈原诗的核心。而诗美之源无他,必基于人格。所以,这个美的同心圆,必从诗人内心中漾出,推及人品、思想、行为、遭遇,直至作品。每一外在的命运之圆,都是内美的逻辑性推衍,又反过来对其验证。秉持内美,一如秉持人性之诗意,已经内含了做人的准则、政治的选择、毕生的遭遇。性格决定命运,诚非虚言。屈原诗,为整个人类的诗歌命运,奠定了一个模式:追随内美,诗人将不得不付出痛苦的代价,孤独和死亡,都是这没有铠甲的躯体上,历历在目的伤口。可希腊大诗人埃利蒂斯说什么来着:“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流亡:我曾震惊地发现,如今泛滥于世的“流亡”一词,最初竟出现于两千三百年前的屈原诗!诗人四次用到“流亡”,三次都以“宁溘死”(以流亡兮)开头,足见在他那里,流亡和死亡,简直就是同一回事。这和当代对流亡的理解,几乎相同。但我必须承认,屈原诗里的“流亡”,含义严酷得多。因为今天国际化的生活方式,已经给当代流亡大大减轻了压力。回到屈原诗,我以为,“流亡”在他那里,比英语中的“Exile”(基本意为“出走”)深刻许多。基于中文的字、词组合,是在不同层次上,所以“流—亡”之间,每个字、整个词的含义,更加多变而丰富:流即亡?流向(死)亡?抑或甚至从死亡开始流动?这像不像诗歌的形而上寓意?亡命出走,当然不假,但“宁溘死”更点明了那出走的无望。所以,“亡”这个字,在出走一层之外,绝不能忽略深层的“毁灭”之意。再追问一句,谁最先选择“流亡”一词,来翻译外语的“Exile”?我找不到出处,是不是又来自一个双重转口的日本译文?无论如何,那位译者,绝对是一个大天才!

美政:由内美而美政,是同一逻辑由内向外的递进。但也与内美的遭遇相同,美政在《离骚》“乱”辞中出现,非止于一种理想、一个概念,它已经历了一场失败、一种幻灭。“国无人莫我知兮”、“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很清晰地把“我”和“美政”连在一起。无人知我之内美,也无人足与为美政,这是从内心到现实的彻底绝境,故而对于屈原诗,美政简直就像一个反义词,一个充满“不可能、不得不、无可奈何”的否定句。也因此,它成了诗歌的起跳板。一声“已矣哉”的长叹,在人生尽头,反向推出一个更高的现实、文本的现实。诗歌是无人之国,只有那里,再无恶人庸人的搅扰,才华和理想的“哲王”,能够内外合一,建立唯一的美政,再也不必担忧被粉碎。

彭咸:如众多研究者所说,“彭咸”是屈原诗中的理想人物。《离骚》两度提及他,“愿依彭咸之遗则”,“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我曾写道,彭咸其人,众说纷纭,再多揣测,十之八九也于真实无益。但,他或为大巫、或为良臣(在楚国早期文化中,这可能并无区别),留下了与诗人内美相符的“遗则”,以致诗人愿追随其后,遵从其则而移入其居。我以为,这里的“则”,该解作语言之规则。这里的“居”,该认为是诗歌作品——美学之居。查说文,巫,能事无形,跳舞降神。而“筮”从巫,占卜用竹用草用甲骨,终于刺激发明出文字系统,由口头传承转为自觉积累文化。这自觉,就是为人为国而立“则”。屈原诗上承巫传统,也就是承接古人之志,古人由巫术图腾而宗教祭祀,再进而创作诗篇,所以“诗”字,像“寺中之言”,盖因诗通鬼神、合心志、助百姓也。这实为天下第一“美政”。屈原在走投无路时,写下这“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怎能不是发自内心之叹?!

用关键词的经络,可以理出屈原诗的血脉。但《离骚》最重要的意义,还在于它是一首抒情史诗,首创了中外文学史上多层次叠加的空间诗学。

永远不要忘记《天问》开篇那个“曰”字!屈原诗中,一切都是语言,一切只是语言,文本的意义高于其他所有意义。

《离骚》四篇,是构成同一文本的四个层次,它们互相叠加,在自我、现实、历史、神话间反复穿越,最终回到自我,终归于美文,形成了一个完整自足的诗歌体系。历来的注释家们,注意到《离骚》内部结构的复杂性,衍生出若干说法,诸如兰椒相对、求女、对话、明君殉国等等,但所有这些,因为没有切实依据,故常流于牵强附会,浮光掠影。其实,回到文本/文学本身,这里真正该被强调的,是创作上的复调性。犹如一部交响乐,作品的思想内涵,永远不被简单宣示,而是通过不同动机的对比、冲突、辩驳、互动,呈现于被拓展开的空间中。认识了复调性,才可以读出《离骚》有机结构的不同“系统”:自然象征系统;欲求神女而不得系统;和女须、灵氛、巫咸对话系统;渴望内美+美政而毁于现实系统,等等。所有这些系统,均复杂而非单一,每个元素既各自发展又彼此绞缠,由此形成了《离骚》内源源不绝的动能。《离骚》(或广义的屈原诗)之所以让古今读者评家,既感到它强大的冲击力,又对它说不清、道不明,原因很简单,就是没有把目光聚焦于文本之内:用理解语言的深度,去验证其思想的深度。单线条的头脑,面对《离骚》纵横交织的世界,怎能不迷失方向、手足无措?

复调性——建立诗歌空间——以语言的深度验证思想的深度,这是屈原诗留给中文和世界文学最宝贵的启示。

我把《离骚》称为中外文学史上第一部个人独创的抒情史诗,应不为过。中文文学史上,《离骚》之前,只有《诗经》,作者佚名而作品短小,民歌的形式与屈原诗自成一体的长诗形式毫无共同之处。世界文学史上,可以与屈原诗相比较的,大约只有荷马史诗,以及稍晚的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埃涅阿斯》、奥维德《变形记》等,但一个根本不同出现了:古希腊、古罗马诗作,无一不是基于线性叙事,隐含的是线性延续的时间观。而屈原诗中,虽然神话和历史占有重要位置,因此也无妨借用史诗之名,但作品从来不追随时间线索,而是任意打破、穿插、出入、包容神话和历史(时间的所有层次),将之统统汇集到抒情主角身上,成为抒情主角倾诉内心的语言载体。就是说,这个语言的庞大同心圆,时时刻刻来自又归于那个圆心——抒情诗人的本体。我们是否终于懂得诗人开篇就以“朕”自称的良苦用心了?这位流亡之朕、无国无家之朕,只是语言之朕,也因此是万物之朕,至少在诗人想像中是如此。

屈原诗开创的空间诗学,构成了欧洲时间诗学之外的另一极,这里没有任何民族自夸因素,而是解读经典、开拓人类思想资源之必须。

相比于线性的历史——时间叙事,屈原诗多层次地、立体地建构语言空间,因而能持续深化地追问诗意。通过作品内涵一层层叠加,最终给有限的篇幅,砸进了几乎无限的坚实质量。想想《天问》的穷追不舍吧!时间并没有消失,它(它们)只是化作了诗作的内在层次之一,在语言内流转和循环,由此让作品保持鲜活。但在更高境界上,单个时间不起主导作用,起主导作用的是统摄种种时间的“共时文本”。空间诗学的定义,就是建立一个自洽自足的语言小宇宙,以包含所有时间的可能性。毋庸讳言,它的指向,是人類的根本命运。它切入一切历时的“事件”,发掘内含的共时“处境”,再以那根本的“不可能”反观此时此地。这样,是不是所有悲剧里的日期、人物,都显得虚幻了?就像有一双沉船里的眼睛,从海底透视着水面的船只,它们的“未来”,那么一目了然。用我写过的一个思想:形而下——形而上。对普遍存在的认识,就在每双脚下,狠狠挖掘它,直到一条隧道,沟通了所有人、所有历史。

质言之,抒情史诗——空间诗学,绝非文字游戏,乃是追求思想深度之必然。它不以诗叙史,却含史入诗,以一个人的内心,呈现所有历史的深度。这样的诗歌,通过语言建构,能成就一部思想辞典。它们立足于这深度,因而不惧怕时间,甚至不惧怕翻译的挑战,因为那难度恰是对深度的证明。欧洲文学史上,近代但丁的《神曲》,呼应了屈原诗的理念。而我自己带着从“文革”等等疼痛经验提炼出的写作,走遍了文化籓篱分割得七零八落的世界,却从未遇到不可理解的难题。中国思想辞典,凭借其深度绝对普遍有效。

《离骚》品读,适用于所有屈原詩。只要把似是而非的“考据”搁在一边,专注于文本,每篇作品,就会一层层还原出清晰的面目。《招魂》《九歌》,角色鲜明,或独唱或合奏,雄壮哀婉,高亢清丽,各个上演着一场“一个(诗人)人的歌剧”。《涉江》《哀郢》《抽思》《怀沙》等,回返自传体,痛陈一己之哀,抒发家国之痛,人生与诗,因“亲历”一词深深契合,“长无绝兮终古”。

从诗歌写作的经验出发,我以为,屈原诗应分为早、中、晚三期。

早期诗,以《橘颂》《招魂》《九歌》等为前导,以《天问》为压轴。此时的诗人,尚出道未久,青春豪迈,《橘颂》咏志,《招魂》代言,《九歌》大祭,激情抱负,溢于言表。这阶段的诗歌形式,仍可看出源于《诗经》的影响,四言为主,长短参差,和历史血缘藕断丝连。但内容上,到了《天问》,诗人必已经历过贬疏之苦,故而深深的哀愁已渗透了言辞。可再细思一步,如此浩浩长篇,又绝不可能写在流离漂泊途中,长篇巨制之诗,没有相对安定之处,让诗人沉静深思,怎能完成?就是想想那大堆沉重的竹简,如何让背井离乡者背负保存?也知道这需要一个定居处了吧。此外,《天问》一面把“提问者”的质疑发挥得淋漓尽致,另一面则又以满怀期待的“悟过改更,我又何言?”作结,所以我推测,它应作于早期阶段的结尾。

中期诗,以《离骚》为集大成。这首诗的形式,已彻底离开《诗经》影响,开创并完成了屈原诗最典型的双行联句体,加上其结构与空间诗学的意识,使之无愧为屈原诗的代表作。不过,同样问题,创作这样的长诗,需要诗人有安定的环境、沉静的心情、充裕的时间,绝不可能草拟于“在路上”的仓促漂流中,那样的话,我们今天读到几枚残简断句,已经够幸运了,哪可能手捧如此完整的煌煌大作?!因此我设想,写作《离骚》时的诗人,必是已遭贬谪疏远,甚至已预感到了流亡命运之不可避免,但还身在郢都家中(或别的稳定之所),仍未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因而作《离骚》自美自陈。当然,这并没有改变那个已知的结局。

晚期诗,含《涉江》《哀郢》《抽思》《怀沙》等。这阶段的作品,形式上基本延续了《离骚》的双行联句体,篇幅上都大大缩短,盖因诗人已经流亡,踽踽然“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其诗之灵,完全吻合其人之形,虽未放弃梦想,却已知宿命不可变。如今“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只能是一番自美式的垂死挣扎。这些诗作的哀愁慨叹,为数千年中文诗歌传统所仅有。心死之冷,比身死又不知惨痛多少。唯一的自救想像,怕只能寄托于美文中,这才有了一篇篇绝望到底又不屈不饶的文字,长歌呕血,遗书当哭,令吾辈千载之后,仍感到汨罗黑水,就在身边声声拍打!

屈原诗的三个阶段,互不抵消,一路深化,让“一个人的传统”,名副其实,如在目前。两千三百年啊,我们集体欠屈原诗一个理解!

1980年,二十五岁的我,游陕川,下三峡,泊巫山,登巫峡边山顶古荒台(是楚王台吗?),俯瞰长江,如青山间错金一线,蜿蜒而来。再下宜昌,回溯秭归,专程拜谒屈原故里(那时不知因为造葛洲坝,这“故里”已经是迁移过的赝品了)。傍晚,和秭归文化馆一位忘了名字的音乐研究者,共坐小饮,听他讲秭归传统送葬民俗“老人鼓”:原来秭归一带,老人去世后,没有其他乐器,只用几十面大鼓,沿街擂响,鼓声咚咚,伴随歌者一路歌唱。其歌三段,曰“开歌路”,送葬行列来了;曰“穿花”,述说死者生平;曰“煞鼓”,领唱加合唱,簇拥死者之灵登天。那一瞬,我恍惚觉得,时间从未远去,灵均、灵氛、巫咸、彭咸都在周遭,翩翩起舞。我不得不把那三个标题,直接挪用进《诺日朗》第五节,让我的小诗,也加入古巫诗人们的行列,从其所居。冥冥中,我们和他们,互相围观着,聆听着,哪有区别,压根是同一回事。

(作者单位:汕头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① 苏州大学文学院施仲贞推荐:一篇颇有见地、而网上佚名的文章《屈原离骚的结构模式》。

② 杨炼:《YI》。

③ 马执斌:《屈原为何以彭咸为榜样?》。

④ 申小龙:《当代中国音韵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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