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三姐

三姐的命运和我基本一样，事实上也是，三姐之后出生的孩子或者扔掉或者送人。

三姐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像漏风的口袋，已经不能管住饥饿这匹饿狼。多一张嘴就等于多一匹饿狼。三姐出生后先是送给另一片草原上一对成家多年没有小孩的中年夫妇，据说，三姐去了三个月，那家牧人居然怀上自己的孩子，于是三姐像物品一样被退了回来。

之后，三姐被一位年老的一位额吉看上，愿意用一只羊换三姐做他家的女儿。听额吉说，三姐被送走的那一刻，突然对远处斜眼看他的祖父灿烂的笑了，这一笑，笑软了祖父的心，笑软了额吉的心，祖父用蒙语肮脏的骂父母无能，这可能激起了父亲男人的尊严。三姐就被留在了这个家庭。这不知道是三姐的幸运还是不幸。之后，三姐在出嫁之前一直过着贫穷的生活。

不过，在所有的孙子中间，祖父只疼爱三姐一人。最见不得就是我。我8、9岁回到这个家庭，第一次见到爷爷的时候，我对这个老人没有任何好感，印象中爷爷个子高大、黑脸、面无表情，眼睛里有一种寒冷的光芒。我和他相处大概一年左右，基本没有过任何的交流，后来索性我只要踏进他的房门半步，他就会厉声呵斥我出去，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虽然不敢进去，但我站在门外挑衅般的大声说话，对着他的门唾他，用眼睛的余光瞅他。

那时候，他行动已经不大利索，显然对我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我亲耳听见他对三姐说，让离我远点，那不是吃咱们家饭长大的云云。爷爷在世的时候，三姐能吃上别人送给爷爷的奶酪和饼干。那时候，三姐就像公主一样，分我一些饼干或奶酪，而自己站在远处，小口小口的吃。

除此之外，小时候的记忆里，三姐永远穿着二姐二哥他们换下来的衣服，像戏袍一样，远远的看，就觉得衣服自己在动。头发黄黄的，见到人多，就羞涩的望着自己的脚尖，她永远不会为自己争取什么。仿佛这个世界她对谁都欠着人情。

记忆里，大哥大姐已经成家另立门户，在童年的印象里，二哥二姐是两个冤家，三分钟就能打一架，三姐偷偷的告诉我：他们经常打架，你不要参与，没事。而且匪夷所思的是，二哥二姐无论打架或者嚎啕大哭成什么状态，都不会影响父母干活或者睡觉，等我有了孩子才想起母亲的淡定，有一次和母亲谈起这事，母亲说：驴圈里能踢死驴了？生活的智慧永远比天空辽远。

事实上驴圈里真的踢不死驴，家里兄弟姊妹几个，谁有了困难都会揪着别人的心。三姐上了三年级就退学了，三姐自己说不爱学习，但我知道原因，一是三姐脸上有雀斑，二是三姐没有鞋穿，吉拉着哥哥姐姐大几号的旧鞋子，同学们背后叫他：榻榻米或者苍蝇厕所。三姐委屈的流过很多泪。后来三姐就不想念书了，走不在人群里，姑娘大了，总还是有一些尊严。不像我们男孩子，赤脚也没有什么不妥。

三姐不念书就开始放羊、掏甘草，拉盐。。。。。像男人一样干活，三姐不像二姐那样喜欢幻想和浪漫，有什么想法总喜欢与别人说，敢与命运抗争，三姐永远沉默，顺从，从来没有听过他有什么抱怨或者少女的梦幻。

三姐16、7岁的时候，二姐二哥成家或者远嫁他乡，父亲病倒，全家全指望着母亲和三姐两个人支撑。即使这样，三姐也不会和别人讲他的忧伤和压力。以至于，很长时间，我忽略了三姐的存在，我可能担心二姐的婚姻，担心二哥的任性，担心父母的身体，甚至担心大哥的善良和大姐的子女上学等等，往往忽略了三姐，三姐是这个家里的支撑，一个永远付出永远不会倾述的人。

三姐19岁就出嫁了，三姐的婚礼我没有参加，那时候我在外地上学，等我回来的时候，三姐已经有了他的女儿。

对三姐深刻的了解是我成家以后，在一个小镇工作，三姐养了一头奶牛，在我的劝说下，来小镇牵着奶牛以卖牛奶为生，一边为我照看儿子，一边养着一头奶牛。那时候，才有更多时间和机会了解三姐，才知道三姐也有少女一样的梦想，有过无边无际的无助和孤单，有过所有少女时代的美丽幻想。她说她最向往像我一样自由的远行，还说有一天一起去旅行看看大海。

三姐胆小，什么事情都会谦让，他永远活在一种卑微中。养牛的时候，配种站的一个女人敷衍三姐，骗了钱去就不管牛的死活。即使这样三姐也是诺诺的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那时候年轻气盛，领着三姐去找那人，那人看见我气势汹汹的上门，从里面把门反锁，不出来见我们。我就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那人就屈服，不情愿的退了钱，三姐吓的一个劲拉我：回去哇，回去哇，不要钱了，还能挣了。。。。

我听那女人给三姐说：你这个弟弟幸亏是男人，要是女人肯定是泼妇。我们回去的路上，三姐学着我的样子，我才发现的确有点过分，很像泼妇，怎么能跳起来骂人。哈哈哈哈哈。

三姐给我看大了儿子，等我女儿出生后，三姐又开始给我看女儿，一度，我的女儿都分不清楚他是三姑还是妈妈。

三姐身体一直不好，去年把姐夫也游说到我这里来，不想让他们回牧区生活了，牧区条件艰苦，一年也没有多少收入。我想在城里给三姐找一个工作，给姐夫找一份工作，就住在我的身边，有亲人在，不孤单。

三姐已经是我们全家的一员，现在你问我儿子你家几口人，儿子会习惯包括三姐一家。

去年，妈妈去世，很长时间，我在三姐跟前从来不敢提起额吉，只要讲起过去的一些生活，三姐就会眼泪婆娑的想起妈妈，三姐说，妈妈没出过远门，迷路，也不知道现在走在那里？怕不怕？冷不冷？随着年龄增长，三姐越来越像妈妈，包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还有那无边无际的善良和谦让。现在才知道，想念会让人绝望！现在想念妈妈，我就去看三姐，姐弟俩讲不完草原上的成年旧事。

生活中，我们往往很容易忽略那些沉默的亲人，那些永远包容你的亲人，我们习惯于满足申诉的人，习惯记住喊冤的人，习惯一些喧嚣的情感，好奇于陌生，热衷于远方。其实谁能明白最在乎的人，一直爱你的人就在身边，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