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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评论】胡亮 ▎两个金斯伯格(下)

 安徽晓渡 2020-08-22

两个金斯伯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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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如何来写作,早先,博罗斯认为,金斯伯格也认为,最好的真理不在美国,而在欧洲,他们很推崇法国诗人阿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这也是个著名的双性恋者——关于“痛苦现实”的理论。上文已有提及,金斯伯格还非常迷恋英国诗人布莱克,他曾与鲍勃·迪伦(Bob Dylan)合作,给《天真与经验之歌》插上音乐的翎毛。1948年夏天,他在深入阅读——阅读前是不是吸毒了啊——布莱克《啊!向日葵》(Ah!Sun-Flower)的时候,确认经历顿悟,并无限接近了宇宙精神。这就是著名的“布莱克幻境”:既是迷幻药,亦是清凉油。

而凯鲁亚克,背对欧洲,已经走得很远,他老是在纽约大街——而非大学、传统、英式英语和图书馆——寻找灵感,并开始尝试一种“美式叙述”。

对于金斯伯格的写作来说,除了凯鲁亚克,决定性的影响还来自一个小偷,以及一个长者。他们将使用一台古怪的三人担架,把金斯伯格从欧洲抬来美国,让他——至少在写作上——再也不愿重返那个古老而沉重的传统。

这个小偷叫做尼尔·卡萨蒂(Neal Cassady),曾吹嘘说,十六岁,他就已经偷过五百辆车。他带着年轻的妻子出现,并且,同时取悦了凯鲁亚克和金斯伯格。金斯伯格已然深陷,卡萨蒂却云淡风轻,后者很快重新上路,离开了痴情的诗人和小说家。1947年3月,在去科罗拉多的半途,卡萨蒂给凯鲁亚克写了一封信,后来被称为“伟大的萨克斯之信”(Great Sax Letter)。卡萨蒂的“轻松的叙述”,震撼了凯鲁亚克,让他——并通过他让金斯伯格——懂得了如何警惕和摆脱所谓“作家的表达”。作家的表达,或者说,既有作家的表达,都是某种冷硬之物,已经远离口语和交谈,远离“此在”的即兴、意外和惊喜感。叙述,表达,不是运用范例,而是慢慢地“成长”为一个作家。1950年12月,卡萨蒂又给凯鲁亚克写了一封信,后来被称为“琼·安德森之信”(Joan Anderson Letter)。卡萨蒂的生动、迷醉和自由散漫再次震撼了凯鲁亚克,后者终于懂得何谓天性,何谓文体,并决定重写《在路上》,直到写成长达一百二十英尺的卷轴。作为这部小说的最早读者,金斯伯格大受启发,他也不得不思考天性、文体和诗歌的出路。后来,凯鲁亚克将自己的写作模式称为“无意识散文的精萃”,这成为垮掉派的技术指针,——金斯伯格决定将他的方法运用到自己的诗歌。“我读了你给凯鲁亚克的信,金斯伯格也写信给卡萨蒂,“它们有着惊人的可靠性”。卡萨蒂也让金斯伯格懂得,写作就是记录生活,记录心灵,不必高尚,却要真实。真实就是赤裸。在洛杉矶读书会上,有个醉鬼问,“你要证明什么”,诗人回答说,“赤裸”,然后走上台,脱光了所有衣服。除了真实和赤裸,不必考虑什么文学价值。文学价值具有偶然性和附加性,只是写作的意外收获,——如果径求文学价值,那将是可怕的南辕北辙。卡萨蒂对垮掉派的影响力,由此可见一斑,以至凯鲁亚克不得不将他作为《在路上》的主人公。

说完小偷,再说长者。这个长者叫做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这个威廉姆斯,有首小诗,《红色手推车》,能传神,能着色,能留白,素为中国读者所喜。1950年3月,在古根海姆博物馆,金斯伯格听取了威廉姆斯的演讲。这位名宿的演讲,以及他的诗歌,他的有力的口语,来自呼吸的节奏感,再次让金斯伯格感到愧悔,——为自己做作的词藻,板结的欧式格律。威廉姆斯告诫年轻的诗人,应写离鼻尖最近的事物,“No ideas but in things”,——这则著名的诗论,也许可以不完全妥帖地译为:“没有抽象,除非及物”。大约是1951年,谁知道呢,或许是1952年,威廉姆斯建议金斯伯格将日记或散文改写成诗歌,成果出来后,前者认为大有突破,应允将来为后者作序,——不久,他就有机会兑现承诺。金斯伯格找到了方向,要清除父兄的影响,写出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及物诗:“对器官的重视远远超过政治”。

欧洲的金斯伯格,已经坐不住,他就要蝶变为美国的金斯伯格。1955年,诗人开始写作《嚎叫》,迷恋破坏,反对献祭,抗议凶神摩洛克。全诗于1956年定稿。不久,他又写出《美国》。长句(诗人称为“意群”),直觉,雄辩,口头禅,新闻体,急就章,以及北岛所谓“纽约的节奏”,伴随了诗人在写作上的井喷期。但是,诗人对《嚎叫》并无自信,他服膺于威廉姆斯的判断,继续专注于将日记或散文改写成诗歌。直到1955年10月13日,在旧金山六号画廊,当诗人朗诵了《嚎叫》,“我看见我这一代的精英被疯狂毁灭”,一切都变了,作者,读者,听者,迎来了节日和盛典,并共同见证和确认了这部新经典:堪与《草叶集》和《荒原》并列而无愧的新经典。这就是“旧金山诗歌复兴之夜”。1956年,《嚎叫》由城市之光(City Lights)出版,在英国首次印刷,当年秋天刚运抵美国,出版人劳伦斯·费尔林希提却被告上了法庭,——这简直就是个奇妙的隐喻。就在辩论和审判期间,《嚎叫》又连续四次印刷。案件引起各方关注,先锋派,保守派,甚至由此加快了分裂和对峙。结果如何呢?并非诲淫。胜诉的是出版人,败诉的不仅是海关,警察局,更是美国审查制度。此后几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还有《北回归线》,才得以陆续出版。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可以看得更加清楚,金斯伯格掐断美国诗的欧洲余绪,隔代遥继瓦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已经传承和创造了一个充满活力和弹性的美国现代诗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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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无论什么事情,凯鲁亚克都会捷足先登。1954年,当卡萨蒂带着金斯伯格首次去往旧金山,而凯鲁亚克,却在加利福尼亚发现了东方的佛教,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释迦牟尼,后来还写成了《一些佛法》(Some of the Dharma)。在此期间,凯鲁亚克不断致信金斯伯格,力劝后者研究佛教,还附上了一长串参考书目。但是,后者在文化和写作上的选择,刚从欧洲转向美国,暂时还不能从美国去往亚洲。

其实早在哥伦比亚大学时期,就有一位教授,叫做雷蒙德·韦弗(Rimond Weaver),他精通禅宗哲学,对金斯伯格也颇有影响,——但是这种影响,被美国式迷幻革命打断了。

金斯伯格去往旧金山,他不会想到,他将赶上并加入要紧的“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恰是这个运动的参与者,要接力韦弗和凯鲁亚克,将西方的金斯伯格,转变为东方的金斯伯格,——这个转变具有本土哲学基础,是的,我说的正是美国超验主义。“旧金山文艺复兴运动”的核心人物,乃是肯尼斯·雷克斯罗斯(Kenneth Rexroth),他给金斯伯格介绍了其他成员,比如迈克尔·麦克卢尔(Michael McClure),菲利普·惠伦(Philip Whalen),还有更重要的盖瑞·施耐德(Gary Snyder)。这些诗人具有相似的爱好:荒野,佛教,东方文化。惠伦和施耐德都当过和尚,还有森林火灾观察员:在他们看来,这两种身份都宜于静修。后来施耐德去往日本——他还不宜去往中国——醉心于参与和研究僧侣生活,修为日高,影响日大,以至凯鲁亚克不得不将他作为《得道流浪汉》的主人公。这是后话不提;旧金山这些诗人把东方化作为去欧洲化的手段,甚而至于,用这个手段取代了目的,也就是说,直接用东方化代替和代表了美国化,——这似乎不可思议,然而事实正是如此。在他们看来,印度教,佛教,禅宗,正是东方式迷幻革命。金斯伯格被他们——也被东方文化——吸引了。诗人的包容心和亲和力再次派上了用场,很快,他就用佩奥特换得了他们的思想和怀抱。

金斯伯格不断收到施耐德的日本来信,建议同去印度研究佛教,如前所述,就是在1962年,他们实现了这个愿望。施耐德返回日本后,金斯伯格却选择留在印度:似乎不是为了佛教,而是为了印度教。施耐德,金斯伯格,两者都还有机会:1963年,金斯伯格出现在京都,施耐德及其导师引领诗人参加了真正的禅修。而在此前,诗人和凯鲁亚克的导师就只是书籍。从坐姿到冥想,在京都,诗人都得了要领,——他后来承认,这些知识很有用。佛教的众生平等观,成为理论依据,支撑了金斯伯格的美国理想:从自由性爱,共同关注,到清教徒生活,再到回归田园运动。

但是,金斯伯格并不认为,佛教和印度教会有重大的龃龉。1966年,金斯伯格四十岁,俨然已是一切青年运动的导师。每次公开亮相,他都会带头吟唱印度教颂歌。似乎为了反过来响应金斯伯格,也在1966年,国际奎师那意识协会将总部设在了诗人所住的街区,——“精神支援终于抵达”。

到了1972年,金斯伯格遇见了新的导师,来自西藏的邱阳创巴仁波切,通过“密谈”的方式传教,让诗人相信喇嘛教更接近布莱克幻境。这位上师创办了那洛巴学院,邀请诗人负责写作系,——1974年,依托那洛巴学院,诗人创办了凯鲁亚克超验诗歌学校。在这个学校,诗人研究和讲授佛学,诗学,以及两者的关系。他也讲授凯鲁亚克,并且老是说:凯鲁亚克为垮掉派留下了良史。1983年,顺着前述思路,诗人在哥伦比亚特区建立了“冥想和诗学”工作坊。

所以不妨这样来理解:西方的金斯伯格,就是作为嬉普士(Hipster)和嬉皮士(Hippies)的金斯伯格;而东方的金斯伯格,就是作为雅皮士(Yuppies)的金斯伯格。

施耐德终于从日本回到美国,那是1970年,他选择定居内华达山麓,践行非文明生活,恪守北美原住民道德,并修建了名为Kitkitdizze——这是某种原生植物——的森林木屋。挨着施耐德,金斯伯格买了一块地,他梦想着也能修建自己的森林木屋。1972年,诗人正式宣布皈依佛教,法名达摩之狮(Lion of Dharma)。可是诗人永远也停不下“作为金斯伯格的工作”,其余生将迎来更加紧促的节奏,就像他的自嘲,“在出租车上取下我的领带,来不及将气喘匀,匆忙开始冥想”。嘿嘿,“匆忙开始冥想”。1992年,当诗人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归隐,就将那块地卖给了施耐德,——这是个准确而意味深长的隐喻:爱热闹的金斯伯格,终于还是难以企及伟大的施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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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谈宗教,只谈诗歌,那么,可以忽略日本的那一点儿影响,把上文提及的东方化直接理解为中国化。在很大的程度上,中国化决定了美国现代诗的进程:很多诗人都有自己的一个或多个中国偶像。雷克斯罗斯就精通中国古典诗,尤爱李清照,其个人作品亦能得阴性之美。他还长期与台湾去的钟玲合作,翻译介绍中国女诗人作品。而施耐德,很早——不迟于1959年——就已将唐代诗僧寒山译介到美国。当然,他们的中国,更多是古代中国,或者说,更多是古代中国想象,——此种想象具有后工业社会和后工业文明背景。

对于金斯伯格来说,在古代中国想象以外,还有当代中国想象,亦即社会主义中国想象。为了验证此种想象,1984年10月,金斯伯格随美国作家代表团来到中国大陆,他兴致勃勃,先后去往北京,上海,保定,杭州,苏州和昆明。

在当月举行的中美作家讨论会上,金斯伯格曾回忆说,他吓得发抖,仍然即席发言,——这个发言后来整理成诗,《北京偶感》,可以视为其诗学纲领。此外,在中国期间,诗人还写出了十余首诗,其中,《一天早晨,我在中国漫步》(One Morning I Took a Walk in China),回应了此前的当代中国想象;而《读白居易抒怀》(Reading Bai Juyi-I),则主要回应了此前的古代中国想象。这些作品,描绘了更加感性的中国。中国——而不再是迷幻药——给了他咳嗽,也给了他丰沛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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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还有两个金斯伯格:英语的金斯伯格,与乎汉语的金斯伯格。前者毋须多说;至于后者,可能要这样来理解:金斯伯格以减弱的力量进入了汉语。诗人伊沙就对文楚安的翻译甚为不满,转而盛赞乃师郑敏先生关于金斯伯格的口头讲授。“因为译不出金斯伯格的体臭,所以中文的金斯伯格就成了一个太监,——他被中国的译者所骟。”要验证这个说法,可以径看《美国》第五行——“Go fuck yourself with your atom bomb”——的各种译文。事实比伊沙说的更糟糕,从马永波,到文楚安,也包括更早的郑敏,没有一个译者忠实于原文。文字呢?算了吧。伊沙同时还说,台湾译者过于柔软,不可能——甚至永不可能——抵达坚硬的金斯伯格。历史总是爱开玩笑,后来,恰是两位台湾译者——蔡琳森,崔舜华——选用最准确的汉字,译出了诗人的体臭和生殖器

不管怎么样,汉语的金斯伯格——他有种重庆崽儿的气质——仍然凭其亚文化立场,及物性,以及波西米亚风格,深刻地影响了中国新诗进程。第三代诗歌的几个主要分支,非非,他们,莽汉,撒娇,在不同程度上,都响应——或践行了——金斯伯格的美学主张,文化立场,甚至生活方式。正是缘于此种自觉,第三代才能在十七年文学和十年文学的余绪里,甚至在今天派的余绪里,刻度清晰地呈现出自己的代际特征。后口语诗人,比如伊沙,沈浩波,则更为自觉地置身于金斯伯格的影响,——可以说,这是现在进行时态的影响。

除了诗歌,金斯伯格——以及垮掉派——还影响到中国小说。刘索拉,徐星,王朔,伊沙(作为小说家),卫慧,都可以作为此种个案来加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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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4月5日,中国清明节,金斯伯格以肝癌离世。“艾伦·金斯伯格也许是由爱欲和创造力相互结合得最快乐的一个典范”,他的秘书鲍勃·罗森塔尔(Bob Rosenthal)最后给出了这样的盖棺定论。诗人的离世,让一代人失去了他们的心脏。

早在此前二十三年,亦即1974年,诗人已经被纳为美国文学艺术学院的院士:反主流文化的草寇,终成为主流文化的祭酒。那么,到底是谁向谁妥协了呢?或者给双方台阶,昔日的非主流文化已经上升为主流文化?

月照千江千月影。这个金斯伯格,仍将鼓动着千万个金斯伯格,来挑战我们内心和外部的任何金科玉律。

金斯伯格——或者说凯鲁亚克超验诗歌学校——的很多学生,后来都成了诗人、作家或学者,乃至后垮掉派(Post-Beat)和新垮掉派(Neo-Beat)的中坚力量。他们——以及别人——先后为金斯伯格写出很多献诗。唐纳德·列夫(Donald Lev)在《怀念艾伦·金斯堡》(Thoughts On Allen Ginsberg)中写到,“可是如今我们所有的人——不管喜欢与否——都在依照他创作”。而杰克·弗利(Jack Foley)则在《金斯堡在大商场》(Ginsberg At The Mall)中写到,“勇敢的导师,老诗人呀,你有没有变成智慧的猫头鹰、力量的雄鹰、美丽的天鹅、一株向日葵、一片树叶、一缕阳光、一条在泥土里挖掘的蚯蚓?你有没有变为——不朽?”

① 二十多年后,1972年,金斯伯格认识来自西藏的邱阳创巴仁波切。后者既是上师,也是诗人,他给前者讲了一句类似的话:“事物是它自身的象征”。

 ② Krishna,印度教主神。

 ③《中文的金斯伯格成了太监》,伊沙《无知者无耻》,朝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

 ④ 参读《美国当代诗选》,郑敏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4页。《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马永波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页。《金斯伯格诗选》,文楚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38页。艾伦·金斯堡《嚎叫》,蔡琳森、崔舜华译,台湾木马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5年版,第85页。“金斯堡”是“金斯伯格”的旧译,或以为旧译更为简劲、爽快而响亮

作者简介 

胡亮,生于1975年,诗人,论者,随笔作家。著有《阐释之雪》(北京,2014;台北,2015)、《琉璃脆》(西安,2017)、《虚掩》(合肥,2018)、《窥豹录》(南京,2018),编有《出梅入夏:陆忆敏诗集》(太原,2015)、《力的前奏:四川新诗99年99家99首》(沈阳,2015)、《永生的诗人:从海子到马雁》(太原,2015)。创办《元写作》(2007)。应邀参加第2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第1届洛夫国际诗歌节(2009)、第2届邛海国际诗歌周(2017)。获颁第5届后天文化艺术奖(2015)、第2届袁可嘉诗歌奖(2015)。现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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