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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勇 | 你所不了解的寒山 嬉皮士的精神偶像

 圆角望 2016-09-01





费勇

浙江人,现居广州,昊达文化创始人,唐宁书店联合创始人,著有《金刚经修心课》、《心经修心课》,译著有《时尚的哲学》(西美尔)等。


时人见寒山

各谓是疯癫

貌不起人目

身唯破裘缠

我语他不会

他语我不言

为报往来者

可来向寒山

               ——寒山

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热爱生活,爱聊天,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筒那样不停地喷发火花、火球,在星空像蜘蛛那样拖下八条腿,中心点蓝光砰的一声爆裂,人们都发出“啊”的惊叹声。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你不过是与众不同而已。你不过是热爱自由罢了。

这是我想要讨论的疯癫:一种与众不同却又自由自在的活法。没有压抑,没有怨恨,更没有乖戾。你与众不同,你想要在这个世界上保持你的与众不同,也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你不愿意同流合污,也不愿意去改变这个世界,更不想去改变别人;你觉得自己很好,但并不觉得别人也要像你那样就好。如此,就嘻嘻哈哈地看着这个世界,就疯疯癫癫地做着自己的事。

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其实是一转身,把这个世界扔在了一边,跑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你不想改变世界,世界也不要想着改变你。各不相扰,各自走路。 

  相信有一扇门通向世界的另一侧 


是的,各不相扰,各自走路。那位叫做寒山的诗人,一转身,就从尘世的纷乱里逃到了寒山里。中国人好像对这个人不是很了解。2003年,有一部美国电影《cold mountain》,中国人把它翻译成《冷山》,说明很多中国人不知道寒山这个人,因为这部电影应该翻译成《寒山》。冷当然就是寒,但是冷山绝对不是寒山。寒山就是寒山。电影改变自1997年查理·弗雷色的小说《寒山》。小说的扉页上引用了寒山的一首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小说写了一个厌倦战争的士兵,回归自己家乡的旅程。

这个士兵迷恋一座叫做寒山的山,因为他童年时代听一个已经135岁的印第安老妇人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寒山的山顶上有一个神秘的通道,可以把人带向天堂般的世界。但有一个前提,就是凡是通过这个通道的人,必须禁食七天,让身心洁净,让内心完全弃绝杀戮心,才能到达那个天堂般的世界。据说,那个老妇人的部落在白种人占领印第安的土地时,曾逃亡到这个山顶,一个岩洞突然打开,里面另有一个世界:河流宛然,土地丰美,房屋整齐,人人欢乐。这时,部落中有两个人没有遵守约定,起了杀戮之心,吹起了打仗的号角,岩洞的门一下子合上了。后来,再也没有人到过那个地方。

那位厌倦了世间纷争的主人公非常相信这个传说,相信确实存在着那么一个天堂般的宁静美好世界。美国的东部确实有一座山叫寒山。这是一座真实的山。在中国的天台,也有一座山叫寒山,在浙江天台山的最高处,也叫寒岩。1997年色雷思写这篇小说时,已经读过很多寒山的诗歌,也熟悉寒山的事迹。小说里那个印第安妇人说的的故事,呼应的是关于寒山的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关于寒山。是一个地名,也是一个人名。从前,据说是唐朝的初年,也据说在唐朝的中期,有一个人住在这里,成天在国清寺、寒岩一带晃荡,兴致来了,就随手在树上或石头上涂鸦,留下了三百多首诗歌。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但人总得有一个名字,于是,就把他晃荡的地名作为他的名字。于是,中国历史上有了一个诗人,叫寒山,也叫寒山子。

寒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几乎没有什么可靠的资料。宋代有本寒山诗集,前面有一个叫闾丘胤的人写了一篇序,序言里讲了一件似真似幻的事情,就是闾丘胤好不容易找到了寒山,却不想他突然退避到一个岩穴里。寒山一进去,岩穴就合上了。(“时二人更不返寺,使乃就岩送上,而见寒山子,乃高声唱曰:‘贼,贼!’入穴而去。其穴自合,莫可追之。”)这个故事日本作家森鸥外在1916年写成了一个短篇小说《寒山拾得》。这个故事1997年色雷思写《寒山》时,把它挪用到了美国。

  那个在风里大笑的禅疯子 


在中国,20世纪到现在,寒山并非一个很出名的人。但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美国,寒山是一个很出名的人。在很多美国人心目中,他是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也是嬉皮士的精神偶像。说到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嬉皮士,一般人都会想到垮掉、颓废、性放纵、吸毒之类,但杰克·凯鲁亚克谈到1948年他首次使用beat generation这个词时,寓有一个宏大的理想:所谓垮掉的一代,乃是融合了佛教和天主教精神的新的自由的一代。

简单地说,垮掉或嬉皮,隐藏着一个很简单的追求:摆脱了偏见的自由。把一种新的看待世界的眼光带给这个世界。

1958年,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作家,《在路上》的作者杰克·凯鲁亚克写了一部小说《达摩流浪者》,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寒山子。在这部小说里,凯鲁亚克把寒山称作:禅疯子(Zen lunatic)。

《在路上》写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迪安·莫里亚蒂。小说里的叙述者萨尔带迪安回家,他的姨妈一见到迪安就判定这是一个神经病。是的,这确实是一个神经兮兮的人。凯鲁亚克却从这个人的神经兮兮里看到了生命的活力,看到了生命无限探索的热情、好奇。神经兮兮,或者说,疯疯癫癫,不过是对于平庸的拒绝,对于独一无二的向往。从迪安开始,凯鲁亚克写了一群人,一群古怪的人,一群总是在路上的人:四处浪荡、不务正业。

要么正儿八经的道路,要么疯疯癫癫的道路。但疯疯癫癫,并非醉生梦死;相反,正儿八经地活着恰恰是在原地重复,是醉生梦死。这世界上到处是醉生梦死的面孔,却很少疯癫的笑容。疯癫,在日常里中疯癫,其实是寻找的旅途:希望在另外一侧找到信仰。

貌似放浪的外表下有认真的心无处安放。到《达摩流浪者》,另一侧的信仰已经找到,那就是《金刚经》和寒山。这本小说对于中国读者也许特别有趣,因为可以读到嬉皮士如何理解《金刚经和寒山,如何从中找到治愈的力量。

《达摩流浪者》的主人公贾菲·赖德说到他为何喜欢佛教和寒山:“对性毫无成见的的态度,正是我喜欢东方宗教的原因之一。我注意到,印第安人也经常持这种态度…..你们知道吗,我还住在俄勒冈,还是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美国人,因为美国的中产阶级理想,对性的压抑态度,还有为根除一切人性价值而设的报刊审查制度,全都让我深恶痛绝。后来,我接触佛教以后,我就想,我会生为美国人,是因为我在无数年前的前一辈子里犯了错、造了孽。为了赎罪,我才会被生在这个没有任何有趣的人和没有任何信仰(特别是对自由的信仰)的地方。”

贾菲眼中的寒山:“寒山子是一个中国的士人,他由于厌倦了城市和这个世界,所以躲到深山去隐居。”“在那个时代,你是可以干这种事的。他住在离一座佛寺不远的一个山洞里,唯一的人类朋友是一个有趣的禅疯子,名叫拾得,拾得的工作就是在寺门外扫地。”“寒山子是个诗人,是个山居者,是个矢志通过打坐来参透万事万物本质的人,而且又是个素食主义者……我景仰寒山子,还有就是他过的是一种孤独、纯粹和忠于自己的生活。”

这个贾菲的原型是凯鲁亚克的朋友、著名诗人盖瑞·史耐德。盖瑞·史耐德并非美国最早翻译寒山诗歌的人,最早翻译寒山诗歌的是阿瑟·魏雷,1954年发表《寒山诗二十七首》。史耐德1958年才出版《寒山诗二十四首》,但史耐德的译作影响巨大,很多美国人是从他翻译的诗歌里和寒山相遇的。为什么呢?史耐德不仅仅是翻译,而是创造了一个寒山。1953年,史耐德去看日本画展,一幅画吸引了他。那幅画画了一个衣衫褴褛、长发飞扬、在风里大笑的人,手握着一个卷轴,立在山中的一个高岩上。这个人就是寒山。因为这个形象,史耐德觉得自己和寒山心心相印。

史耐德在译本的前沿里写道:“寒山以他所住的地方命名,他是一个山野狂人,是中国古代一个衣衫褴褛的隐士。当他说到寒山时,他指的是他自己、他的家、和他的心境……今天,你有时候会在美国贫民区的街道上、在果园里、在流浪汉的聚居处和伐木工人的营地,和他们这类人不期而遇。”

不论是1950年代垮掉的一代、1060年代的嬉皮士,还是到现在的美国年轻人,寒山都是一个自由的符号,代表着自由的生活方式,自由的心境。人不一定非要在成败得失、是是非非、功名利禄里打转,人是可以在社会习惯之外,走一条自己的路,去探索去体验生命本身的无限可能性。这是凯鲁亚克、史耐德等美国小说家、诗人透过寒山这个形象所要传达的信息,也是他们赋予疯癫这种行为的精神色彩:在这个虚伪的循规蹈矩的社会里,疯疯癫癫地不正经,会把我们带到另一种跃动的清新的充满创造的生活里。而创造,才会了活着变得有趣。

  疯着疯着就明白了 


其实,中国文化里一直有“疯癫”的传统。儒家提倡正人君子,好像很严肃的样子,一般人往往觉得儒家的流弊是虚伪,是一本正经下的各种猥琐;是八面玲珑做老好人。不过,细读《论语》原文,就会发现孔子本人其实非常厌恶虚伪,也厌恶老好人。《论语·子路篇》里,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阳货篇》里,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孟子·尽心下》里根据孔子的意思,把人分为四种。第一种为“中行”之人,即符合中道之人,也可以说是“圣人”;第二种为“狂者”,充满进取的精神,敢为天下先;第三种为“狷者”,坚持自己的理念,有所不为,比较古怪,却又很谨慎。第四种为“乡愿”,就是俗称的老好人,没有原则,见风使舵,左右逢源。 

《论语》和《庄子》出现过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叫“楚狂接舆”。一般译成“楚国的疯子接舆”。是中国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第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当大家都在认真学习,认真工作,勤勤恳恳地努力谋取更好的地位,或者努力着要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个接舆却远远地在山林里游荡,远远地看热闹,还对孔子出言讥诮。《论语》里记录了他见到孔子时唱的一首歌:

凤兮凤兮!

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

已而已而!

今之从政者殆而!

译文:

凤凰呀凤凰呀!

为什么你的美德一天不如一天?

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劝阻,

未来的事情还来得及防范。

罢休吧罢休吧!

现在当官从政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这个接舆也出现在《庄子》里,这首歌略有不同:

凤兮凤兮,

何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

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

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

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

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

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

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

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

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

无伤吾足。

译文:

凤鸟啊,凤鸟啊(指大道),

怎么就到了如此德衰礼坏之地步呢?

未来的繁荣不能期待会出现,

过去的兴旺也没办法再追回。

天下有道,兴隆繁荣是圣人(也指大道,后同)成就之功;

天下无道,灾连祸结,也是圣人在那里艰难支撑时日。

正如今日之天下,仅仅能勉强躲避大灾大难,福庆之事象羽毛那样轻,想去接受它却又飞了;

灾祸之患比大地还要重,想去躲开它却怎么都躲不开。

过去了、过去了!往后就靠仅有的这点德性了;

完结了、完结了!在被划好的轨迹上奔趋!

昏暗无光使我看不清,但不妨碍我的前行!

曲曲弯弯使我行动不便,

但也不会伤害我的双足!


接舆在行为上疯疯癫癫,很不正经的样子,但是说的话并非胡话,而是明白话。中国的民间传说、文学作品里经常出现这样的人物。样子都有点像宋本《寒山子诗集》中闾丘胤的序言所写的:“详夫寒山子者,不知何许人也,自古老见之,皆谓贫人风狂之士。隐居天台唐兴县西七十里,号为寒岩。每于兹地时还国清寺,寺有拾得,知食堂,寻常收剩余残羹菜滓于竹筒内,寒山若来,即负而去。或长廊徐行,叫唤快活,独言独笑,时僧遂捉骂打趁,乃驻立拊掌,呵呵大笑,良久而去。”

学术界普遍认为闾丘胤的序言是后人伪造的,不过,序言里刻画的寒山形象却是真实的,或者说,写出了人们心中所期待那种疯癫的形象:嘻嘻哈哈,独来独往。《红楼梦》里几次出现的癞头和尚,穿得破破烂烂,说话好像颠三倒四,但细听之下,实是智者所言。那首著名的《好了歌》就是一个疯和尚所唱。

那些疯子其实都是明白人。传说中寒山这个人像个疯子,但读他的诗,却觉得真正疯了的、迷失了的是那些在社会习惯里打转的正常人。寒山的疯癫,其实是一种智慧。一种在强大的社会环境里保全自我本性的一种策略。这种策略最外在的形式是远远地脱离社会的轨道,到山上或水边去过另一种生活,一种偏航了的生活,一种自行其是的生活。这种策略的极致却是:大隐隐于市。活在日常生活里,却过着偏航的自得其乐的生活。对于那些不愿意向庸常甚至邪恶的现实妥协的人,又不愿意去做激烈的反抗的勇士,那么,寒山、以及遥远美国的嬉皮士们的策略,是一种适合一般人的生活智慧。

  疯着疯着就自由了 

美国人对于寒山,有很多西方式的误读。比如,寒山并非流浪汉,也不吸毒,也不性放纵。但是,他们还是抓住了寒山这个形象最基本的内涵:脱离了偏见的自由。中国传说里的寒山,并没有剃光头,也就是说,寒山不是一个出家的和尚。但一些禅宗的文献把寒山看作禅师,另一些文献里寒山又成为道教意义上的仙人。

读寒山的诗,既有佛教的意趣,也有老庄的视点,也参杂一些儒家的说教。也就是说,寒山不过一个隐士,几乎没有任何社会身份。或者说,没有一种社会身份或思想能够束缚他。至少在形式上,他不属于世间任何的圈子,既非一般为着谋生的工作者,也非宗教信仰的信徒,他只是他自己,他以他自己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的寒岩上。

他是一个自由的符号。寒山的疯癫洋溢着自由的气息,把我们带向觉醒的道路。福柯在《疯癫与文明》里提到,“基督在尘世生活时始终赞美疯癫,使之变得圣洁,正如他治愈疾病,宽恕罪孽,用永恒的富有安慰贫困,从而使疾病、罪孽、贫困变得圣洁。”“正如死亡是人类生命在时间领域的极限,疯癫是人类生命在兽性领域的极限。正如基督的死使死亡变得圣洁,最充分体现兽性的疯癫也同样因此而变得圣洁。”

福柯又提到:“褴褛的衣衫以及叫花子的傲慢无礼,这种傲慢受到宽容。”疯癫释放了不被允许的自由。要么反抗;要么妥协。疯癫,既非反抗,也非妥协。反抗的结果,往往是同归于尽。妥协的结果,是你自己自取灭亡。反抗的结果,其实和妥协的结果一样,都是自取灭亡。疯癫意味着看透,意味着看透后的跳跃而出,跳出别人制定的规则,活在自己的规则里。活在无规则里。

疯着疯着就自由了。回到色雷思小说《寒山》扉页上引用的寒山的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通向自由的道路不是俗世的脚步能够找到。如果你想抵达寒山,那么,你就要“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这个意思很像乔布斯1997年苹果“非同凡响”的广告:那些疯狂到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的人,才能真正改变世界。

在别人眼里,乔布斯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他13岁的时候对上帝发生了怀疑。《乔布斯传》:“他再也不想崇敬这样一位上帝了,他再也没有去过教堂。不过他倒是花了好几年时间研究并尝试实践佛教禅宗的教义。几年后,他反思自己的精神感受时说,宗教应该更多地强调精神体验,而不是一味遵守教条。当基督教太过于基于信仰,而忽略了以耶稣的方式生活或从耶稣的角度看世界时,它的精髓就消失了。”

-END-


文章皆为作家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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