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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外二章)

 大地菲芳 2020-08-24


作者(左)和朋友在白马寺吃茶,听方丈印乐法师谈佛教


作者简介

孙梦秋,散文作家,媒体人,中国健康扶贫工程优秀志愿者。创作和出版有散文集《沿着铁路飘行》《我在高黎贡山等你》,报告文学集《布尔什维克形象》,人物传记《逆光的背影:一个人和他的半个世纪》等。报告文学作品两次入选《中国报告文学精品集》(2011年,2012年)和《纪实中国》(第三卷)。另有散文、随笔散见于报刊或各种选本。其创作的评论路遥及其作品的散文,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路遥纪念馆选用。



合欢

合欢的名字,是在一个夏天沉闷的午后,首次进入我的记忆。那时,浑浊的黄河在我的眼前滚滚奔涌,河边是一片莽莽苍苍的白杨树林,树林上面的土崖上,我趴在破旧的窑洞凹洼不平的铺着麦秸的地铺上,读张贤良的小说《绿化树》。偶一抬头,就能看见浑浊的黄河浩浩荡荡,河边有忙忙碌碌的人群在整修河堤,穿过淼淼袅袅的水面,目光落在对岸不甚清晰的几个裸体上,那是在河里打捞东西的农民。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午后,在一本小说里,我第一次读到合欢这个名词。同时朦胧地知道它是一种绿化树,它还有一个美丽的别名叫马缨花。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篇小说最后一句话——哦,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绿化树!

此后的漫长岁月,恍如流萤。许多陌生的地理名词,在我的脚下变得不再陌生。可是,作为一种植物,合欢,与榕树一样,成为我心底的一个情节。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街道两边的绿化树,我都会本能地想,该不会是合欢吧?

2008516日,三国魏都春秋广场。广播里播放着《让世界充满爱》的歌曲,为汶川大地震募捐的场面,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热烈。路过此地的我和同事,凑了几百元,下车走过稀稀拉拉的人群,丢进了那个空荡荡的箱子。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发现广场周围,一棵棵亭亭如盖的树木上,纷披着白粉相间的花朵,浓密而娴静,在五月的阳光下优雅如处子。我说,什么花这么好看?朋友说,合欢花。我讶异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一遍,什么花?合欢花!朋友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合欢,合欢。这就是合欢!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绿化树呀!




刹那间,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午后,黄河边的那一幕在我的脑子里蒙太奇一样重现。接踵而来的就是对去逝去的青春的伤感。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在我的胸间翻腾。我站在广场上,看着那些缤纷的花朵,恍如看见我的青春一瓣一瓣地随风凋零。

回到车上,朋友对我说,你以前没有见过合欢?

我想了想说,见过,在书上。

书上怎么说?朋友问。

书上怎么说呢,我想,也许朋友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心情,我的经历——合欢,一种普通的花儿,早已与我20多年的青春岁月融为一体,就像陈淑华的那首《梦醒时分》一样,成为我生命历程的一个明显的标志。

书上说,合欢有好几个名字。我斟词酌句地给朋友说,最普遍的名字叫马缨花,有些地方,也叫绒花、夜合欢等。它是一种绿化树,也是一种药材。树皮和花朵都可入药。

治疗什么用的?朋友问。

书上说,合欢皮有解郁、和血、宁心、消痈肿之功。有治心神不安、忧郁、失眠、肺痈、痈肿、瘰疠、筋骨折伤之效。《本草纲目》中记载合欢花有宁神作用,主要是治郁结胸闷,失眠,健忘,眼疾,神经衰弱,心神不安、忧郁失眠等。能安五脏,和心志,悦颜色,有较好的强身、镇静、安神、美容的作用,是治疗神经衰弱的佳品,具有清热解暑,养颜、祛斑、解酒等功效。

哦,还有这么多说道。朋友显得有些意外。

车子开动了,在五月的阳光下慢慢穿越在人流之中。透过车窗,我看见娴雅的合欢花在街道两边缤纷烂漫,慢慢地一晃而过。我想起了晋代稽康说过的一句话:“合欢免忿,萱草忘忧”。然而,消逝的青春,芜杂的人事,又让我如何免忿忘忧呢?

哦,合欢,合欢。




椿树

辞书上说,椿,形声字,从木,春声。本义木名,指大椿。庄子《逍遥游》里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古人以为椿树长寿,故因以喻父。

椿树在我的记忆里绚丽多彩,除了它有着色彩艳丽的花朵之外,还与椿媳妇息息相关。椿媳妇者,一种披挂着百褶花裙子的昆虫,又名夜孔雀。时交春夏,椿树开花。坚硬的树皮上,常常会栖了美丽的椿媳妇。乍飞乍停之际,美丽的花裙子时开时合,鲜艳夺目如孔雀开屏。每每此时,爱开玩笑的婶娘们就会问:你长大了要不要媳妇呀?我说,要呀。又问要什么样的媳妇呢?答曰:像某某某一样的媳妇。婶娘笑了,骂道:小P孩,心还蛮大呢!给你逮一个椿媳妇就不错了。



这是庄子八千岁的大椿么?


或许是婶娘的话起了引子,童昧未开的野小子们纷纷脱了鞋子,蹑手蹑脚地去椿树上逮媳妇……

很多年之后,夜阑人静之际,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一丝苦笑在嘴角浮现。

庄子说椿树有八千春又八千秋的寿命,我想,那是比沙漠胡杨还要长寿的树种啊。可是,在我的理解里,总以为庄子的说法只是一种比喻和夸张,如同他嘴里“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鸟一样。然而古人确有把椿树比作父亲的,辞书上和古典里,有着诸如椿父,椿寿,椿年,椿龄的说法。牟融《送徐浩》诗曰: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发如雪。”这里的“椿萱”二字,分别喻指父亲和母亲,而这两句诗所写的境况,是多么让人肝肠寸断啊!

父亲病重的那年春天,我们家的责任田转分给了别家耕种。很多年前这田分给父亲时,田边长出一颗幼小的椿树,如禾苗样大小。父亲在田里劳作的时候,顺便也给它施肥、培土。十数年间,它便壮如手臂,冠盖如伞。田地转让给别人的那一天,父亲躺在炕上很难过,侍弄了十几年的土地给了别人,他就有了依依惜别的意思。兄长觉得这田给了别人,田地里父亲一手侍弄大的椿树也就归了别人,这对父亲似乎太不公平。于是他砍掉了那颗椿树。椿树运回来的时候,父亲从炕上下来,围着它转了一圈又一圈,弯腰摸摸粗细,打眼估量长短,满眼的怜惜和不舍。冬天的时候,父亲终于没有战胜病魔,回归到他劳作了一生的土地。

数年后的一个隆冬的夜晚,冷气逼人,独对一盏孤灯,我读牟融的诗“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发如雪。”顿时泪流如雨。呵,年年椿树年年绿,失怙年年思父亲。




去岁返乡,带稚子给父亲扫墓。墓地归来,场院上的椿树正鲜花怒放。稚子欢呼雀跃,闹着让我给他摘鲜艳的椿姑姑——椿树的花朵。这棵椿树有着20年树龄,颀长地挺拔在场边上。也许和古人所云的八千岁相比,它正当年幼。可是这年幼的椿树高耸着,开满花朵的冠盖铺张着,雍容华丽。我在树下转过来转过去,无力为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怒放的花朵之间,初夏的风摇曳着,婀娜着,留下若有似无的痕迹来去匆匆,藏在花叶下的鹧鸪冷不丁叫一“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我突然有一种流泪的冲动,我想起了父亲最后一次送我上班的情景——他拄着木棍,平静地站在这棵椿树下,默默目送我走向村外岭上的公路……



   萱草

小学五年级的正月初八,奶奶死了。很平静很慈祥地走了。送葬回来,纷纷春雪笼罩四野,一个晚上竟有半尺之厚。俗谚说,雪打墓,辈辈富。父亲看着厚厚的雪野,喃喃着,这是你奶奶在保佑你们呢!

春天,父亲不知从那里移栽了许多水仙一样的植物,自留地的田边地头,奶奶住过的窑洞门前,还有老宅院的树林里,到处都栽上了这种植物。麦子成熟的时候,这植物居然开放出金色的花朵,在阳光下摇摇曳曳。我挎着篮子,跟在父亲的身后采摘这金色的花朵,一边好奇地问父亲这是什么东西?父亲淡定地说,针针。我还是不明白针针是什么,就再次问父亲针针是什么?父亲依旧不动声色的说:针针就是针针!

针针就是针针!我觉得父亲的话怪怪地,父亲的表情怪怪地。

后来,读书多了,我知道,我们采摘的美丽的花朵,其实就是可以食用的黄花菜。再后来我知道,她还有个名字叫金针。可是我不明白父亲当年为何叫她针针?难道是口误?再再后来,我又知道,她其实在远古的时候是叫做萱草或者谖草,又叫宜男草的。在祖先的语境里,她是母亲的象征,是圣洁的母亲花。在西方的康乃馨还没有成为母亲花之前,萱草就作为母亲的象征,在中国古老的典籍和祖先们的生活中,慈祥地温润着游子们的情思。




读《诗经》,在《卫风、伯兮》里有: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看后面朱熹的注说:“谖草,令人忘忧﹔背,北堂也,指母亲住的北房,北堂即代表母亲之意。”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到那里弄到一树萱草,种在母亲堂前,(让她)忘记想念儿子带来的忧伤呢?

孟郊的《游子诗》写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每每读此,不觉就痴痴地沉入了遐思。原来,这美丽的针针花居然承载着这样深沉的母爱啊!人们知道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可是,有多少人知道他还写过这样一首同样打动人心的游子诗呢?忽然就想起了奶奶去世的时候,父亲移栽来大片大片萱草的情景。

20世纪的最后一个秋天,我在当年卧龙先生躬耕垄亩的地方公干。一个早晨,红日东升,朝霞万道。忽然接到妹妹的电话,告诉我,昨夜23点多,我不知不觉地成为了父亲。那一刻,我望着东方的朝阳,感到生活是多么美好。可是,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才慢慢知道孩子出生的艰难情节,第一次深切地知到而不是知道一个女人在走向母亲的道路上,有时几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很震惊,亦很恐惧。暗自庆幸她们母子平安地迈过了这一个关口。然而就在孩子满月的前一天深夜,妻子再次躺到了手术床上……

半月后妻子出院,她给孩子起名叫萱。

朋友们不明白,为什么男孩子叫了一个女孩的名字?我说,因为他妈妈想让他记住,母亲为他所经受的苦难,希望他将来至少是一个懂得孝顺母亲的人。




写到这里,我的眼前忽然晃动着一大片金黄色的母亲花,在故乡五月明媚的阳光下摇摇曳曳。我看见父亲淡定的表情在萱草花的晃动中一闪而过。“针针就是针针!”我听到了父亲的话。时光好像穿梭到从前。我感到了阳光的温度,还有风。高原上的正午很静,布谷鸟不知疲倦地叫着。我似乎还看见一个细长的少年,挎着篮子跟着在父亲后面,一朵一朵地采摘金色的花朵,蜜蜂在花朵上飞来飞去……

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幻觉时,我赶紧拿起了手机,打电话给远方的母亲。

和母亲聊着家常,我的脑子里还在想着古人的诗句,“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依堂前,不见萱草花。”母亲的堂前现在早已没有了萱草,她也不会明白我的心事。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母亲,怎麽可能有如此纤细的情感?在她心里时刻牵挂的,是她远方的儿子是否冷了热了病了累了……

稽康说:“合欢免忿,萱草忘忧。”于我而言,萱草非但不会让我忘忧,似乎更加增加着对母亲的思念。

是该在母亲的屋前种一片萱草了!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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