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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院

 大地菲芳 2020-08-24

2019年10月24日   总348期


大  院

孙梦秋   随笔


晌午时分,村子里很安静。头顶的日头儿毒辣辣地,却不感到热,只感到野风在村树浓密的枝叶间穿梭、流淌,像一条河流绵绵不绝。风吹在脸上,吹在裸露的手臂上,有力而清爽。哗啦啦,呼啦啦,树叶一直在唱歌。猛然之间,旋风来了,突兀而迅捷,势不可挡,天昏地暗之间,玻璃砰然作响……玻璃烂了吗?我着急起来,蓦然间醒了,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就想,杜拉斯说人一生怎么也走不出少年的记忆,看来不假,多少年了,我就走不出少年的记忆,故乡的记忆。那些早年的生活经历,总会在不期然的梦里清晰再现,一点一滴都恍若再历。
我们村里是有一个大院的。叫它大院,是因为它大,这个大不仅指体量,而且还包含它的地位。和全村的院子比起来,它都当之无愧地拥有大的称谓,因为它是生产队的仓库和马号,在那个年代,集体的东西自然比自己的东西重要。因此,它就被大伙儿约定俗成地呼喊为“大院”。


老地坑院原貌




先说体量。大院是两个地坑院儿连在一起的。地坑院现在成了网红打卡地,是一种古老的穴居文化的孑遗,有些媒体称其为“地平线下的村庄”。我就是在这样的“村庄”里长大的,而大院自然是“地平线下”的大院。一排好几个窑洞,门上都落着大锁。据说每个窑洞都比普通的窑洞深好多,最深的窑洞有十几丈深,夏天走进去,冷森森地。院子的天心里,有一棵梧桐树,树冠遮住了整个院子。跟它相连的小一点的院子,人称小院,是生产队的马号,也有很多窑洞,里面养着好多的黄牛、骡马,还有高原驴。
儿时在农村,大院可是我们最喜欢也最畏惧的地方了。喜欢它,因为平时这里最热闹,最有人气。那些黄牛,犍牛,犊子,小毛驴等,都给我们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欢乐。我最喜欢一头刚出生的牛犊,父亲说,你喜爱它就要天天给它喂草,还得天天抱一抱它,几天不抱它你就抱不动了。我记住了父亲的话,每天都去给小牛犊喂草。然后呢,把它抱起来在大院里走。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大,也许五六岁,也许七八岁,总之,抱起小牛犊非常吃力,却非常高兴。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这样的小牛犊,我总觉得它的眼睛能看透人心。



喂牛的老汉是个外地人,说着一口外地话,在村里人缘却出奇地好。他大概是姓王,父亲那时候总让我喊他老王伯,一个队里的孩子都喊他老王伯,大人们都喊他老王。村里人谁也不知道他的家乡,据说他是国民党新一军某军官的警卫员,1948年陈赓兵团与新一军在此大战,国军兵败之际,军官安排警卫员护送姨太太回老家,也不知道是姨太太的主意还是警卫员的主意,总之两人没走,就地在我村落了户,过起了小日子。解放后运动频繁,靠着乡亲的帮衬,俩人倒也没受太大的冲击。我小的时候没见过那姨太太,听大人说是生孩子难产,死了。而她生的女儿也在我记事的时候,出嫁到邻村了。只留老王一个孤老头子,守着大院喂牲口看仓库,天天倒也乐呵呵地。
大概是因为老王伯伯住在马号院子的缘故吧,我小时候总是喊他“马房伯”。这个有些别致的喊法,曾经引起了父老乡亲多少开心的笑声。朦胧的记忆中,还有父亲笑呵呵地看着我,听我说“马房伯”如何如何的画面……我喜欢“马房伯”的一个原因,是他总是笑呵呵地用不一样的口音逗小孩玩儿,他会用树叶卷起来当口哨,吹出好听的声音。牲口听到他的哨声,马上都安静了。吃草的从槽上抬起头来,望着他。在院子里撒欢儿的小牛犊,也乖乖地原地立正,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一往情深地望着他,尾巴还轻轻地摇晃。完了,还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撒欢讨好的“哞儿——”,接着牛犊这一声撒欢,似乎商量好了似的,也似乎是互不服输的比赛——总之,各种牲口都放开嗓子嗥叫。一时间,大院小院里传出来的“大合唱”响彻整个村子的上空,连在最远的地里干活的社员们都能听到。也难怪,高原驴的嗓音就跟高原歌唱家一样高亢浑厚,具有穿云裂帛的魅力。群驴合鸣,震耳欲聋。每当这时,我们一群小孩就一哄而散。跑出院子,再回过头来,捂着耳朵看院子里的“合唱比赛”。

出入地坑院的通道,当地人称之为洞。
洞和窑不同,窑是院子里面住人的,洞是出入地坑院的通道。窑和洞在当地分得很清楚,不是网上统称窑洞那样的。



我喜欢“马房伯”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还会用刚出锅的红薯,剥皮后和面粉合在一起烙饼。烙出来的饼子色泽金黄透亮,手感柔软缠绵,咬一口又香又甜又糯……在那个缺衣少食、红薯当主食的年代里,他的红薯烙饼温暖了我的童年记忆。
 
1990年寒假回家,有一天父亲忽然指派哥哥去外村埋人,我听了很奇怪,就问父亲要埋的人是谁?父亲说老王死了,死在了闺女家里。“马房伯”在本地无亲无故,老了只能投靠闺女。可是,闺女婆家村里不可能给他一块葬身之地。于是他闺女就又求到了我们队里。队里就让每家每户出一个人,到外村把老王的棺木抬回来,埋在队里的土地里。
父亲说,老王是跌死的,到沟里拾柴的时候坠崖跌死的。我当时并没多想,觉得这样一个乐呵呵的好人,咋就落个这样的下场呢?
过了不惑之年的一个夏天,我从远处的城里回村陪伴母亲。有一天午后,我们在萋萋荒草中小心翼翼地经过早已颓败不堪的大院时,我忽然想到当年发生在大院里的故事,那些人物、那些笑声,那些生产队的牲口……心里非常伤感。夏天的午后,我们沿着村边的深沟大壑,慢慢地走着,欣赏着。在一处陡峭的沟崖边上,母亲突然说,“你老王伯就是从这里跌下去摔死的。”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陡峭的沟崖,确实是深不见底。回过头来,听见母亲很悲伤的口气说:“没儿没女的,活够了。”我知道这是说谁的。可是,我不明白——明明“马房伯”有一个女儿嫁在邻村的呀!
又过了几年,我才逐渐从老人们讳莫如深的片言只语中,了解到“马房伯”的那个女儿其实跟他没有关系。那个女儿是当年新一军的那位军官的女儿。当时,军官的姨太太正是因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才被迫跟卫兵老王一起留下来的。原计划是让老王送她回故乡生产,哪知道一夜之间我们村就解放了。她们就这样以夫妻名义落户了,住在马号的大院里。
更让我吃惊的是,“马房伯”并不是跌死的,他应该是自愿放弃生命的。八十高龄的他,住在非亲非故的“女儿”家里,婆家的人多嘴杂……天长日久,他应该是受够了……他应该是趁着打柴的机会,故意坠崖跌死的……



作为风景区的地坑院建筑群——地平线下的村庄。


《暗店街》里有一句话:我的来路一片朦胧。每次读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来路一点也不朦胧。它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深刻。这让我对杜拉斯的话深信不疑。她说人一生怎么也走不出少年的记忆。尽管,我少年的记忆现在看上去有些黯淡,有点芜杂,甚至还有点悲伤……但它仍然是我的记忆。我怀念我的童年朋友。我怀念无儿无女的异乡人“马房伯”的红薯烙饼。我怀念大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而今,无论是“马房伯”还是当年玩耍的小伙伴,都还在我的记忆里清晰地活着,还有早已被荒草吃掉了的颓败的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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