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成了仙儿 (短篇小说) 作者/咏贤 同学寇繁江的父亲和我父亲同生于一九二五年。我父亲是五月,他是腊月。 他俩互称师傅。那时候不知道师傅的含义,觉得有个“师”字,定是跟师者有关,自然对两位长者都有一种敬重的好感。不过,有些大人不叫寇繁江的父亲是师傅,而是叫其外号。外号真损,直戳人家的生理缺欠。 寇师傅很傻,人家呼其外号的时候他还答应,了不起能回句“儿耶,叫爹有事吗!”然后“呵呵”一笑,该干啥干啥。 我父亲是木匠,寇师傅是钳工,都在做改装军用工程车的活。我们同住在厂里的家属区,那里是整齐划一的红砖灰瓦的平房,我们称谓工人村。厂里有子弟学校,教室的窗外是通往厂区的大道。 伏里的一天,教室开着窗。快到中午放学的时候,寇繁江因为在课堂上做小动作,让老师给提溜起来。他不服气,还跟老师顶嘴。恰巧寇师傅从窗外经过,大概是觉得教室里传出的声音像他儿子的,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尔后倚在窗外,侧着脑袋…… 我坐在寇繁江的后排,看到寇师傅在窗前露出的半拉脑袋,便蹬了寇繁江的椅子,大概是他火气正盛,没觉得我有啥用意,理都没理。 没成想寇师傅“蹭”地跃上窗台,翻进教室。踏过两排课桌,跳到寇繁江跟前。 同学们眼巴巴看着寇师傅抬起胳臂,蹦着高儿扇了他儿子两巴掌。那声音响的——“嘎巴脆”! 寇师傅的眼睛瞪得挺大,溜圆,像是喷出来了火,炙烤得寇繁江使劲将脸躲向一边…… “你——还——敢——跟——老——师——顶——嘴!”寇师傅攥着儿子的头发往下扯,继续吼道,“赶——紧——向——老——师——道——歉!” 我看见寇师傅的脸憋得铁青,脖子上还暴起了几根青筋,伸颈昂头,气喘吁吁,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同学们看寇师傅的状貌,不约而同地发出了笑声,不是老师呵斥同学们“没礼貌”,那笑声还不定能持续多久! 老师大概是怕寇繁江回家挨揍,特意安排我和班长护送寇繁江回家。推开他家外屋门的时候,她母亲麻溜地迎了过来。我俩向她打了招呼就要离开。他母亲站在门口向里屋瞅了一眼,对我俩说:“俺家那个老倔巴头子还在气头上呢,恁俩等会儿再走。” 我从心里不乐意,不是着急回家吃饭,而是怕见到寇师傅,怕看见他发火和说话时的模样,我会憋不住笑。我说:“大婶,我得赶紧回家吃饭,下午还得上学!”他母亲没理会,两只手分别搭在我和班长的肩膀上,拥着寇繁江一起进到里面的屋子。我看见寇师傅正坐在炕桌前,手上端着饭碗。 我不敢再看寇师傅,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屋里撒目起来——男孩子对军人有种敏感,我一眼便瞅到挂在墙上的像框,那上面镶嵌着一位军人的照片。 我轻轻地挪到像框前——军人身上涂布着浅淡的色彩。宽松的军装裹着矮小的身体,简直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似的。他左挎公文包,右挎小手枪,腰间扎条武装带。 我沉浸在惊喜之中…… “恁——俩——回——家——吧,他——没——事——了。”见寇师傅说话了,我俩急忙跑出门来。想起寇师傅说话时的样子,我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串“咯咯咯”的欢笑…… 回家后,没等气喘匀乎,我便绘声绘色地将寇繁江在学校发生的事情跟家人描述了一番。一家人跟我一样地乐。 我对父亲说:“我在寇繁江家里发现一张带枪军人的照片。”父亲说:“那个是寇师傅当兵时的照片。” 我无比惊讶:“咦?就他那样怎么能当兵呐!” 后来我父亲跟我讲了寇师傅当兵的经历。还说寇师傅只对他一个人讲过。 一九四八年仲秋,辽沈战役的第一阶段就要打响,在攻打锦州之前解放军要扩充兵员。在寇师傅家乡,部队来人将适龄青年集中在村部,听部队人做应征入伍的动员,鼓励青年人踊跃报名参军。 部队那人讲得满嘴冒白沫,也没一个报名的,青年村民盘腿坐在火炕上,深垂着头,一动不动,连大气不敢喘。因为一动弹部队上的人就认为你是表示同意了,便记下名字,给你发军装。 部队来的几个人像是漫不经心地聚到门外。没多大功夫又转回屋来,其中一个还抱着一大捆烧柴。 柴禾在火炕口燃烧得“噼啪”作响。没两袋烟时间,炕面便散发出焦糊的味道来。几个青年的屁股如遭火舔,炙热难耐,陆陆续续地欠起身来。如此这般,被照册登记,穿上了军装。 寇繁江父亲眼瞅着同村的弟兄们就这样参了军,索性“腾”地跳了起来,憋呲好一会才表达出他的意思——“打虎还得亲兄弟。莫不如大家齐上阵,相互间也有个照应。就是死了,还得有个捎信的是不是……。”炕上的人相互点了点头,一股脑涌在负责登记那人周围。 轮到寇师傅登记时,那人停了下来,他望着一个当官的军人,意思是:“这小伙子能收吗?”那当官的军人走到寇师傅面前,乐呵呵地说:“打仗用的是脑,不用嘴,收下他!”就这样,全村十八个青年一起参了军,投进了锦州战场。寇师傅还在火线上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一九五o年十月,寇师傅随部队转入朝鲜,投身到抗美援朝的烽火狼烟,还参加了上甘岭战役…… 战争结束后他那十八个兄弟只剩下他自个儿。有人问他:“恁些人都留在那里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莫不是你成仙了吧!连子弹都长上了眼睛,躲着你走吧!”。当逢此时寇师傅总是长吁短叹——意思是他的命是那些牺牲兄弟的魂,是他们保佑他成了仙儿! 有人知道寇师傅有过当兵的历史,让他讲一讲,他头摇得同拨浪鼓,只是表示:战争——太惨——太烈——太伤感。 我有三十多年没见过寇师傅喽!那年单位转制,我失业了。熟语说,“木匠的儿子会弄斧”,缘于耳闻目染,我只能靠这“半拉子”木匠的手艺营生了。我来到父亲在家门口支巴起来的小木匠铺子。靠给方圆人家,单位做点木器,赚点小钱。 三十年来我只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到父亲这里,而且来去匆匆。这次能长期在这里安顿下来,心里不免有对老亲故邻的追忆。我问父亲,寇师傅现在咋样了?父亲说,寇师傅现在可成仙喽! 我对寇师傅心有怜惜,好好个人咋说成仙就成仙了呢!父亲说,不是你心念的那种仙,我是说他现在活得像个神仙。 ——寇师傅退休后精神方面好像出现了障碍,真得傻了。明明儿女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无论是吃喝拉撒还是干活挣钱,都不用他牵挂。他和老伴都有退休金,钱够花的了,可他却扒拉起来垃圾箱。 刚退休那会儿,他家院子里就传出叮叮当当敲轧铁皮的声音。邻居家老太太被他吵得直咋舌:“啧啧啧,寇家老弟这是魔怔喽,敲了一辈子的洋铁片子,还没敲够!” 足有两天,声音停了下来。寇师傅将过去载孩子用的四个轱辘的儿童车装上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铁皮箱子。从此人们发现他整天推着他改装的小破车,悠哉悠哉地徘徊在大街小巷,捡拾能够换钱的废品。 一天,邻居老太太早起上厕所,路过寇师傅家门口的时候,突然从大门口飞出来一个纸壳箱子,不是老太太躲避得及,那箱子非削着她不可。老太太吓得心慌气短,双手捂在胸前,“哪个犯了羊角风的呀?差点砸到俺唻!” 寇师傅的老婆子忙迎出门,“大姐,是俺。恁说俺家那个倔巴头子,都能把人活气死,凭着舒坦日子不过,非得起早贪黑去捡什么废品,丢人现眼不说,恁看俺家的院子让他作做成了什么样子。”她朝屋里嚷嚷着,“恁再往家里堆恁些破烂东西,就白再想登这个家门!” 老太太用眼睛剜了老婆子一眼。“啧啧啧,白搞那鼓脸腮了,不让他登家门,恁让他住露天地?恁舍得呀!” 老太太又朝屋里嚷道:“寇师傅,恁也是,恁家就缺恁几个钱花呀!恁看恁作做的那个邋遢样,搞谁谁不硌应,从明儿开始就白捡了啊!” 寇师傅砰地推开门,满脸通红,老半天吭哧出来一句话,意思是说,不让他捡破烂,他就能憋死。 老太太对他说:“恁可以去广场跳跳舞,活动活动筋骨,将来会有个好身板,或者打打麻将,旅旅游,既雅致又时尚,总之做点啥都比捡破烂强。万一传染上点什么病,那可是……” 没等老太太把话说完,寇师傅急赤白脸又嚷了起来,意思是他只愿意捡破烂,在他看来除了捡破烂没有一样是正了八经的事儿。 老太太被他噎得直白愣眼,她诙谐道:“大妹子,不让他回家就对了,不用可怜这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老犟驴。” 不过半载,寇师傅不捡破烂了。倒不是因为他老婆和孩子们的反对,更不是怕人家嫌弃。 往前时日,工人村里三三两两来了踏着倒骑驴(人力三轮车)敲着铁盘子的男男女女。嘴上叫着:“收破烂嘞,有破烂拿出来卖嘞!”听口音绝对是河南那边的。 这些人出现后,工人村便不得安宁,不是张家丢了铁栅栏,就是李家丢了晾衣杆,总之,凡是能换来钱的物都丢。偶尔也有晒在院子外面的好点的衣服不见了。 听隔壁老太太对大伙说:“恁们可得加点小心!恁些敲洋铁皮收破烂的没个好东西,看见的时候他问你的物卖不卖,看不见时就给你顺手牵羊!”有人接过话茬:“谁说不是的,恁些人才丧良心唻,人胆比狗胆子还大,得啥偷啥。大街上的窨井盖,江边上的铁链子都让他们偷走了!”还有个人一只脚碾着地上跑的蚂蚁愤然道:“没听说吗,锦江山上那个辽东列士纪念碑上的铜字都被人家偷走了。恁说那些收破烂的良心是不是让狼叼去了!真是不得好死。” 听到此类话语,寇师傅心里实在别扭,给他的感觉是恁些老女人是吃饱饭撑得,根本就是瞧不起收废品的人,变着法往人家身上抹黑。当听说纪念碑上的铜字被人偷了时,寇师傅心情又泼动起来,无风不起浪,他决定亲自去那里看一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纪念塔正面那持枪呐喊战士的下方,厚实方正花岗岩的基墩上,原本十六个金灿灿的铸铜大字——為解放遼東人民而犠牲的烈士紀念塔, 真真切切的少了“牺牲”和“纪念”四个字,只留下硌眼的伤癍。刹那间,寇师傅若木鸡似的立在那里,他的脸色红一会儿紫一会儿。不知道还以为他就是那个偷走四个铜字的贼,这是前来赎罪的呢。 烈士纪念塔掩映在苍松翠柏之中,清凉的花岗岩方石铺垫在塔的周围,此地此景庄严而肃穆。那振臂高呼的战士仿佛是他当年同村的战友,寇师傅的眼睛湿润了。 良许,寇师傅拖着沉重的脚步,绕纪念塔转了一圈又一圈。一群与寇师傅年龄差不多大的人来到纪念塔前。他们大都操着当地人的口音,听他们相互间私语的意思也是专门来打探塔上铜字丢失的真伪。 在人们的一片责斥声中,寇师傅对偷走铜字的贼从骨子里攒动出愤恨,尽管不确定那贼是谁,意识里还是将收废品的跟偷铜字的贼连在一起。他回到家里,将堆在门外,攒了几个月的废品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尽管那些敲破铁盘子,蹬倒骑驴的人好言道尽,寇师傅就是不将废品卖给他们。还说:“我——信——不——过——你——们。” 到我父亲木匠铺里做事的第一个春天,看见了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寇师傅。他扛着镢头,铁掀等种地用的家什,人还没走进院子就喊——葛师傅。我迎上前去,寇师傅一眼便认出了我,他连忙放下家什,揽着我的腰,仰着脸叫着我的名字。那种亲相劲儿,好像我是他的儿子。 他对我印象挺好,大概是因为我在读书时算是个好学生,下乡时当过生产队长,还入了党。 我凝视着寇师傅——他老了,个子比以前更矮了,经年的痕迹刻在他的脸上,让我不禁感叹——岁月无情! 我问寇师傅:“俺同学寇繁江现在做什么?”他好像不以为意,说他儿子承包一家汽车修理厂,因为欠他债的太多,工厂干黄了。都怨他儿子长了一脸抹不开的肉。 我帮寇师傅带来的家什一件件修理妥当。他夸我的活干得不错。他告诉我,自从不捡废品以后就开始开荒种地了。家里养了两头奶羊。打下的粮食大部分供给羊用,羊奶除了自家人喝以外,还供应附近几户人家,小日子过得悠哉悠哉,赶上了神仙。 接下来的日子,寇师傅常来木匠铺坐坐。那时候我的女儿读高二,她上大学的的钱也没着落。木匠铺的活太少,基本没啥收入,我的心情烦躁。对寇师傅有事没事都来木匠铺,我便心生腻歪,因为他说话的时候太费气力。听他讲吧我又没得心思,不听吧又有失礼节,所以我尽可能的不与他主动搭讪。他看出了我的心事,就去跟我父亲说话,说话时的目光还是落在我的身上。 有段时间我不去木匠铺了,我要出去揽活,我要挣钱,我要将女儿上大学的钱攒够。我去铁路货场,通过货物包装箱上的标签,找到好多用包装箱的工厂。通过身边的小弟兄帮忙,降低木料成本,父亲木匠铺的生意得以兴隆。 有一段时间没见寇师傅了,父亲跟我说寇师傅真得成仙了,他做起了阴阳先生,专门给人家看宅基地,墓地,和处理逝者的发送事宜。 有一天,寇师傅来木匠铺捡木屑烧炕。我看他那模样,还真有点神神叨叨了,看人的眼神有些躲闪。我问他:“寇师傅,听说您又改行给人家看‘事’了?”寇师傅向我示意不要声张。他跟我说他的父亲早先是专门给人做那事的,他跟着父亲耳濡目染,也晓得一二。文革期间他父亲作为牛鬼蛇神被人批斗,看管。改革开放以后又捡了起来。在当地颇有名气。他父亲过世后,那里人觅迹寻踪找到了寇师傅,自然,那里有此类事情便来找他。一传十,十传百,寇师傅也有些名气,随之而来的是可观的收入。 我问寇师傅:“您还是一个共产党员,做那事合适吗?”他说,他已经提出退党报告了。只是暂时没批下来,所以暂时不能公开。他说,过去是为了打败反动派,解放全中国才入的党。现在他做这件事不符合共产党的要求所以要退党。我被寇师傅的思想所折服。谁说不是唻,既然想做与共产党员的要求相悖离的事情,莫不如先退了党,挂个徒有其名的招牌意欲何如!不能不说寇师傅的举措是一种坦荡和磊落。 我父亲在他八十一岁那年,因患肺癌离世了。在父亲患病期间寇师傅常陪他唠嗑。父亲跟我们说,他的后事就交给寇师傅处理。 那天,寇师傅一行几人早早来到我家茔地。他用罗盘测了测父亲落土的位置。几个人该挖的挖,该砌的砌。他们做的很顺利,没多大功夫便准备就绪。 天是那样高,云是那样淡,大自然并没为我父亲的离世而伤感。前来为我父亲送行的人有条不紊地按照寇师傅的指令行事。他用一根红线将我父母的魂相连,他让我们把祝福和牵挂放到父母身边。他对我们兄弟姊妹们说,我父亲得病的后期不止一次跟他说过,他活着太遭罪,就盼着早点离开。现在好了,他如愿了。你们看这天都为你们父亲高兴啊!——我知道这是寇师傅来安慰我们的托辞。 父亲离世后我对寇师傅有种更深的亲切感。他还是常来木匠铺,尽管他站在我身边絮叨个没完,我都没有先前偶尔的反感。我像个少年,喜欢他当兵打仗的情景在我脑海里重现。他若几天不来,我还惦念着,偶尔坐在他的家中,与他对饮几盅醇甜…… 有年上秋,寇师傅一连在外待了好几天。那天他回来的时候直接来到木匠铺,见我便问我,我父亲教没教我做小寿材。 那时候,偶尔有人让我父亲做个小寿材,我看着胆怯,不曾过问。我对寇师傅说不会。他说,他能揽些做小寿材的生意,很挣钱的,让我也学着做。他还告诉我,做那玩意就是一张窗户纸,一捅就破,只要记住各部位的比例就行了。他一边画图一边标注各部位的尺寸。很快,我便学会了。别说,在寇师傅帮助下我还真得赚了小棺材的钱。 后来,由于家里的事情我离开木匠铺,离开了故乡,再见到寇师傅的时候是十年后的那天。 我挎着满身的行囊,踏在故乡的土地上。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一隅,我一眼认出了他。我双手伸在他的腋下:“寇师傅,您还认识我吗?”他眨了眨浑浊眼睛,叫着我的名字,摊开双手抱在我的腰间。 他满头鹤发,精神矍铄,我说,“寇师傅您已是往百岁上奔的人了,咋还那么精神,莫不是您真得活成了仙!”他“呵呵”一笑,非拉我去他家坐一坐,还说,你再陪俺喝点小酒,晕晕道道的,备不住还真地成了仙儿…… 责任编辑 刘文光 投稿用稿规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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