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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情缘】麦拉:奔丧

 新用户89134deQ 2020-08-24

奔  

麦 拉

小姑父突然去世,弟弟们都不在家,堂兄嫂们各有各事,于是,只剩下八十多岁的老父和大姑前去吊唁,我只能陪同前往。

 我们家与小姑家,隔着雪峰山脉的一座高峰——太姥山。太姥山像巨型蘑菇一样矗立在前方,我们村便仿佛与世界断绝了联系。山上的木古界,有上十五里、下十五里的青石板古驿道,是我们通往洗马、塘湾的唯一近道。从我们家到木古界,还有十几里山路,而小姑家又在塘湾的老山界上。

 没有通高速前,山路遥遥,陡峭险峻,小路两边茅草深伏,全靠一双草鞋行走,因此,基本没什么往来。从记事起,四十多年里,就见过姑姑、姑父一两回。

 一次,我大概才几岁,姑姑、姑父都来了,那一天,不知父母去了哪里,姑姑姑父睡在父母的床上。半夜,小姑起来解手,窗户里淡淡的月光映着她雪白丰腴的裸身,我躲在被窝里吓了一大跳。后来的一次,我或许读初中了,姑父带着老表来家做木工。我们家的房子,应该是父母结婚时才建的,中堂大门都还没有装板壁。姑父、老表都瘦骨嶙峋的,老表十四、五岁的样子,矮小、精瘦,只低头做事。姑父爱说爱笑,做事麻利干脆,拿起刨子眯缝着右眼瞄木条的准线时,总觉得他眼睛里闪着一股狐狸般狡猾的光亮。

 后来通高速了,两家才开始多些走动。再见小姑时,又是吓了一跳:身躯干瘦佝偻,越发矮小了。本来精致的五官,被干枯的褶皱遮了一层又一层,嘴唇也瘪进去好深。如果不是满脸的笑意,穿上黑袍,应该像极了白雪公主里的黑女巫。我只能从脸上,依稀地寻觅到一丝似有似无的熟悉,脑海却常常幻出那淡淡的月光中雪白丰腴的胴体。而小姑父,虽然也清瘦,却跟过去完全不像了:颧骨没那么高,神情祥和而安宁——老了的样子,感觉比年轻时好看了。莫说他处遇到不识,就是再次正式见面,一样认不出来。

 去年跟朋友到雪峰山玩,去看了一眼小姑。姑父站在一边,默默地笑着,感觉他挺健忘的。可是,这次,听说只是头天不想吃饭,在床上躺了一天,周一早上起来,老表叫他吃早饭,便发现已经去了。 

 从怀化出发,在老家对面的高速路旁,接到了父亲和大姑。

 江口下车,老表来接。老表比少年时更瘦了,整个人邋遢不整,硬挫挫的头发乱成一窝,越发显得苍老,至今未能成家。但其实,听母亲说,他头脑聪明,心灵手巧,有木工的基础,会做很多活路。自制木枪打野猪,砌墙建房都在行。他削的竹碗、车的木杯,像工艺品一样漂亮。这几年在塘湾街上开了一家加工店,制作防盗门窗。

 山路十八弯,一弯又一弯,盘旋着直上云顶。刚下过小雨,路面上的枯叶碎石还湿润着,两旁的茅草树叶沾着水滴,田坎边、农舍前,桃花欲开未开,梨树才冒出一层白点。到了小姑屋外的路口,在一株两三年的红豆杉下停了车。空气好新鲜,带着春天特有的气息,从里到外都是自然的味道。对面的层层山峦上,雪白的烟云一层一层,一浪一浪,像钱塘的海潮,由淡而浓,由灰而白,直到雪白,层层叠叠地堆到天上,很是壮观。

 “可怜了,又没生病,就是不想吃东西,第二天起来,就没了。”一进门,见过一面的表妹便拉着我的手说道。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嘴角已起泡结痂,“根本没想到,就这样走了。”

 我跨进中堂门。中堂很窄,棺木架在两张矮桌上,盖板还没盖上。靠门口的矮桌余出来的地方,摆着遗像、香炉,三根黄香冒着淡烟。两位道长坐在火盆边,好像要睡着了。我对着遗像鞠了一躬,进了旁边的房间。

 表妹跟着我进来,自顾自地说着:“他自己说他要走的时候,会悄无声息地走,不会折磨我们的。”

 “可怜了,一生辛苦,没享过福……我们都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不了一两次……八十多岁了,还得自己洗衣服。”

 说说停停,眼睛又红了。

 她语速很快,我其实并没完全听懂她话,连蒙带猜理解着她的意思,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别难过,都要过这一关。好在没病没灾,悄悄地走,他自己没有痛苦,没有恐惧,你们也轻松,是福气。”

 不知道是她觉得我话说得冷漠,还是真有别的事,她放下我的手出去了。

 喝完茶,我们坐到火箱里歇息。

 锣鼓一阵一阵,道士边念边唱。两个老表,拄着孝杖,一拜一起。表妹全家及小表弟妻小排成一排,跟着磕头,绕棺。歇一会,又去拜一阵。

 父亲在礼房,带了一大堆人的礼包,数量很多,但是礼金都不重。因为两个弟弟也都只封了三百,他这个做舅爷的觉得没面子,昨天就在电话里发了脾气,此时一直在旁边不停地低声解释:“我两个崽都不在家,不好意思了!”

 我在旁边干着急。来的路上,我就已经说过他了:礼尚往来,是个意思。在世时,待人热情些,友善些,到了家里招待周到些。过世了,礼金再厚,仪式再热闹,都是做给别人看的,礼金挣得也只是自己的面子……打电话的时候,小弟弟就说过,去年小姑父听说父亲身上痒,特意送草药去家里,父亲就拉着个脸不怎么待见他。而此时,那种惴惴的解释,让人心疼又让人生气:我们都拿礼了,你一个八十多岁的老舅爷,也拿了五百,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待他坐到火箱上,村里个别的老人,见过面有些印象的,便上来搭话。姑父的兄弟也都认识,空了也来聊上两句。只要有人开口,他就操着一口不太圆溜的塘湾腔,说道:“我的太儿子(大儿子)去欧洲了,小儿子在广东……

 一遍又一遍,坐礼房的听到说“塞尔维亚”,顺便回他一句:“塞尔维亚啊,是个小国家。”然后,大家无话。

 我不知道他是想解释儿子在国外,没法回家,故而只拿了三百块钱,还是想炫耀一下他的儿子去了国外?又抑或,纯粹只是想找个话题说说话?心里不免为他感到悲凉。

 同来的大姑,也坐在火箱里烤火。冷不丁地说道:“红妹子一天到晚打麻将。原来她不会打,不晓得哪个把一副麻将倒进草堆里,黑豆子扯草发现了,就一颗一颗地捡起来,一布兜兜回了家,洗干净了,一数,发现少了一颗,又回去找……这下好,学会了,天天跟那些男子汉打,她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打工得了几块钱都输了……

 大姑算是最健康的了,原来还自己种了一丘田,自己栽,请人打,一年的粮食就够吃了。前年连续摔断了两次手腕,不能种田不能养猪了,一天到晚没事做,冬天一个人关在房里烤火;夏天坐在壁脚晒太阳。不去跟老人打牌,也不去村里串门拉家常。

 火箱还有两个小孩,表妹的小儿子读高二了,小表弟的儿子读四年级,两个都在低头玩手机。房间里人进人出,中堂里锣鼓刚停。大姑耳朵很背,我只好点头,敷衍几句。她不一定听见我说什么,只要知道我看着她的眼睛,动动嘴皮,她就不停地说:“老满说要把房子拆了,修砖房。我说,一动烂都是钱窝窝,这里要钱,那里也要钱。买点桐油把房子打整哈,莫要拆。他说太旧了,修成两层砖房子,要二三十万呢。哪里去找钱?”她并没有叹息,眼睛望着前方衣柜,甚至还颇有点眉飞色舞。老满是她的小儿子,四十大几了,也还未成家。在外面打工多年,与江苏一女同居过,工资都攥在那女人手里,最后还是被扫地出门。农村这样的大龄男人很多,老满大概也是希望通过建房能讨到一个老婆吧。

 我陪着她说:“是啊,一动就是钱,老大会不会出点?”其实,用平常的声调说话,她根本听不见,偶尔能飘进耳朵一两句吧,我也只是出于孝顺。她看着我,“现在是风向不对,风向对了,就动工了。”

 有时候,上句不接下句;有时候,她只看着对面衣柜。甚至,我都怀疑她是不是在跟我说话。

 锣鼓响起,两个看手机的又磕头去了,父亲出去看热闹。火箱空了,大姑坐下去,一会便打起瞌睡来。

 灵堂的道士好像在唱:“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后面的就听不懂了。中堂上方挂的白色条幅,有什么“须弥山”,“阿弥陀”类,佛家做法事,念往生咒,认为人在死后,灵魂与肉身开始慢慢分解,需要很长时间,也很痛苦,所以不让家人哭,让灵魂能安静地听到法师们的念咒,在荒原里能往正确的方向行走,而不至于堕入他道。古时候停柩七七四十九日是有依据的。西方医学界也有了临终关怀的服务,让人在临终前安详、没有恐惧地离开。而道士做道场总是锣鼓喧天,孝子扶棺痛哭呼天,不知他们这样做的理论支撑又是什么。但从条幅内容来看,很多佛家的元素都融合在这里。

 今天来的主要是家族和村里帮忙的,火箱还算宽绰。我也看了会手机。一集故事还没看完,大姑醒了,又继续说:“江苏人吃东西稀里糊涂的,勒妹子的婆婆把青菜、雪里红洗了,晾在篱笆上,晒干了揉成一把,煮得烂糊糊的,一点味道都没有。勒妹子生二胎,要再留我半年,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那饭菜冒得半点味道!”

 “我不是手伤了,还想自己种田。自己恰(吃)饭足够了。”

 “去年养了十几只鸭,过年,老大爱吃鸭子,回来我杀了一只。炒了板鸭,谁都冒爱吃。回去的时候,我让他带几只板鸭走,他说,板鸭不好吃。勒妹子带了几只去。”

 “你大姑父死的时候,老是说帐子顶上爬满了虫子……

 没头没脑地一段又一段。我看着大姑,心里越发觉得悲凉:这平时得有多孤单啊,好像一年的话都攒了起来,遇到亲人,就堵不住地崩开了闸,自顾自地自说自话。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就让自己沉浸在一幕幕的往事里、一次次的经历中吧?可怜的大姑,年轻时像个男劳力勤劳一生,如今八十多岁了连个陪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大姑身体好,中气足,我可没有力气这样说话,只这么心疼地听着。

 门外烧了一大盆炭火,村里人围着炭火说闲话。父亲与他们不熟,便默默地抱膝而坐。如若有人跟他开口,他也立刻堆出满脸喜色,与人聊起来。

 看来,都是孤独惹的。过年过节回家,我们陪他们说话的时间并不多,不愿听他们唠叨,此时才明白,原来他们平时憋得太久了,因为子女回家,才有说不完的家长里短新鲜事。甚至,从去年开始,父亲会时不时地交待后事了。老人的心思,有几个子女能懂呢?

 难道,只有像小姑父那样,躺在了那一方长木匣里,做子女的才会突然悟到“太可怜了,太辛苦了,还自己洗衣服呢”?

 小姑去年得过一次脑溢血,虽然恢复得很好,看起来一切正常,但却丝毫没有伤心的神色,仿佛看着别人家在发生一切。大家忙上忙下,她却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只有姑父的妹妹扶棺哭唱过一段。

 在东莞的弟媳打电话来过问情况,说起姑姑多年来对姑父不好,小姑父老了常去拜菩萨,全家人都反对,也对他不好。难怪,我一进门表妹便絮絮地诉说“这辈子可怜了,还自己洗衣服呢”,是后悔了吧?我也后悔了!去年匆匆来看他们一眼,我将二百块钱放进小姑的手里,姑父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操着双手默默地、淡淡地笑着。此刻细细回放,才察觉他的孤单与失落。从来给老人们拿钱,我都是给女的,女人当家嘛,原本就该一起用啊!早知道你那么孤苦,我就该给你们各200,也好当个零花钱哪!进出中堂,我都不敢再看姑父的照片,难过压迫得我很是沉重,耳边却又传来道长悠长的唱腔:“子欲养而亲不在……”不知道手拄木棍的两位孝子,跪在灵前作何感想?

 饭后,趁着稍有点空闲,我跟着老大去后山看他的两棵楠木。四十多年了,才水桶粗细。他说山后还有几棵红豆杉,公家的,好几百年历史了,枝桠都有菜碗大。可惜天色将晚,没时间去看。站在坡前,又生出些伤感:人不如树,生命短暂。人这一生,只是天地过客。《圣经》有云,“一代过去,一代又来,风往南刮,又向北转…….”天地永恒,人生匆匆,走一遭,或长或短,都要离开。庄子鼓盆而歌也好,灵堂麻将声声也罢,笑语翻天和哭天抢地,本质上并没有多大的区别。痛哭一场,痛苦一阵,走了的还是走了,哭也留不住。也许,学会了正确对待生死,就懂得了正确对待生命吧?

 回到房间,小姑来陪大姑说话,我便去找父亲商量明天上祭的礼包,给他寻点事做,才不至于这么安静和无聊。太安静了,他会不会胡思乱想,由人及己?毕竟八十四岁了呀! 

责任编辑:刘文光

发稿编辑:第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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