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余厚洪,浙江龙泉人,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和网络,多次在文学创作大赛中获奖。 庙桥与桥庙 文/余厚洪 老家在蛟垟源之尾。从蛟垟源流来的水,仄仄曲曲之后,到村尾遇到断崖,就像记忆忽然折叠了一番,在崖壁上飞花碎玉似的溅开来。 水尾上方有座桥,稳稳当当地搭在悬崖峭壁之上,桥无定名,村人称之“庙桥”。桥头有座庙,没有庙名,村人叫它“桥庙”。桥庙的门总是关着——顶多只能在我所不知道的很久以前开过,于我而言,桥庙就像一个无法打开的谜,里头究竟是什么模样、供奉着何路神仙,一概不知。“桥庙”与“庙桥”,这样的叫法挺好,把庙与桥之间难舍难分的亲密给彻底揭示出来了。 庙桥是座廊屋桥,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总喜欢聚在庙桥谈天说地。虽说劳作时也会聊天,可那是“忙聊”,闲暇时的聊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闲聊”。从过去听老祖宗讲过的古话或者传说中的妖魔鬼怪,到眼前所见的阴晴雨雪或家长里短,再到日后哪天去镇上赶圩、村里演山戏等,都可构成无休无止闲谈的经纬。在闲聊中,总会穿插着细枝末节的重复和纠正,同时夹杂着冗长繁杂的议论和评述。 曾在闲聊中听说关于桥、庙的来历。但凡在村口或水尾造桥、修庙、筑塔,就能锁住财源,就能出人才、中科举、入仕途,全村大吉大利。我们村只有桥和庙,没有塔,或许说明此地本来无妖可镇吧。不管造桥还是修庙,或许不止是乡人心理上的精神寄托和美好向往,在客观上,确是有实际作用的。庙桥,固然至少打通了村人与外头的交流;而桥庙,自然更是给予了村人以不言而喻的安全感。 闲聊的对象,可以是在场的,也可以是不在场的。一般来说,男人喜欢聊男人的事,最常聊的是田间山头、天文地理的事,偶尔也聊聊女人的事。女人则忌讳聊男人的事,最乐意聊的就是拔猪草、打毛衣、纳鞋底之类的细事。在我的记忆里,那时似乎少有大人聊小孩的,或许,那时每家每户都有好几个娃,即便管也管不过来,当然,绝大多数的孩子似乎是不用管的,而且都是极懂事的,总知道需要帮助大人做些什么。 从村人的闲聊中,曾听说旧社会逃荒的事。我们村在两县交界地带,邻县的乡民逃至我们村子,村子里全是人,溪沿边,巷弄头,牛栏背,但凡有空隙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原先有人造谣说,这些逃荒乱来的人都是坏人,会偷会抢会杀人,因此起初大家都忧心忡忡。不过,那一阵子,村子里很平静,无非只是多了些人而已。看来,外来的这些人也是良善之人,只是无奈而到此罢了。我们村子里一些略为宽余且有善心的人家,就把自家里吃的、用的送些给他们。 村里人时常念叨我爷爷,我爷爷时常用自家粮食接济那些有困难的人,特别是那年外村人逃荒到我们村,我爷爷甚是慷慨。多年以后,那些曾经受过我们村子里救济帮助的外来逃荒者,还专门到村里来认亲戚,我家也多了不少邻县的亲戚。村里人说,但凡村里哪家新生了娃娃,都爱找我爷爷取个好名字,哪户要娶媳妇、嫁闺女,总爱找我爷爷挑个好日子。说来也怪,那些经我爷爷取过名的孩子,从小到大从不生病,长大后必成大器;那些请我爷爷挑日子的人家,总是夫妻恩爱、孝敬公婆、子孙兴隆。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村里建了戏班子,我爷爷还曾给戏班子拉二胡、敲锣鼓。那时,戏班子演出曲调近似越剧,但又融入了许多地方戏元素,既有斗妖杀怪的内容,又有才子佳人的故事,既有革命战争的情节,又有生活场景的再现。戏班子去外村演出,参演的人都会收到薪酬,我爷爷总是把赚来的钱用作戏服或道具的购置。村人说,村子里的庙桥、桥庙,也是我爷爷首倡并出资修缮的。我爷爷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去世的,我没有见过我爷爷,但从村人的闲聊里,我分明看见了一个心怀仁义的爷爷。 庙桥及其周围的任何东西,是不能私自拿取或砍伐的,这是村人们公认的禁忌之一。有一年,一个关姓的外村人,偷砍了桥头的杂树当柴,不久之后,那人暴病而亡,他的弟弟接娶了他的老婆,生了一个歪嘴的娃,不到两岁竟被他家的疯狗咬死了,孩子他妈变得恍恍惚惚,上茅房时掉到大粪桶里淹死了。在我懂事后,回想村人闲聊中提及的“恶人”,便明白了村人的闲聊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启迪着人们心存良善、多施仁义。其实,在村人看来,庙桥两头的树,连同庙桥和桥庙,成了村庄整体生命的一部分。许是如此,桥庙边的树都格外高大,尤其是紧挨着桥庙的古樟和红豆杉,枝繁叶茂,如同巨伞。 多少年了,桥庙和庙桥,就像形影不离的老友,深情地望着一个个背影离去,迎着一张张渐渐不熟悉的面孔归来。在水尾断崖飞瀑的喧腾里,庙桥和桥庙倒像处事不惊的隐士,自有一份难得的老练和稳重。 最近一次回老家小住,晚上,皓月当空,整个山村宛若一幅素雅而质朴的水墨画,桥庙与庙桥连成一体,像极了一艘船,停泊在月光乳白的轻纱里,我静静地凝视着,一种分外亲切的温暖悄然涌上心头。第二天早上有雨,从溪沿边曲曲弯弯的石头路往庙桥走,偶尔能碰到一两个人,虽然已经认不出彼此了,但还是热情地打着招呼。细雨打在伞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我静静地体味那一份静谧和安详,慢慢走着,细细看着,耳畔似乎还有当年闲聊的热闹。
责任编辑 朱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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