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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和书名的得与失——《针经》《素问》编撰与流传解谜(二)

 xyf4345 2020-08-26
一个思想实验引出关于《灵枢》《素问》的7个新发现,幸运叩开通往灵兰秘典之门,以往被扭曲的画面渐渐平展,被遮挡的真相露出本真,一个新的针经世界呈现在眼前。

传世本《灵枢》《素问》是一部完整书的两个部分:前者为内篇,为理论创新之作,后者为外篇,为临床应用和资料整理性质;《灵枢》《素问》皆由一人总成;先编成内篇《灵枢》后编成外篇《素问》;内篇《灵枢》的价值主要不在于保存汉以前各家医籍,而是体现在整合汉以前各医家学说,创立统一的中医针灸学的理论体系。

——节选自黄龙祥《〈针经〉〈素问〉编撰与流传解谜》,原文刊载于《中华医史杂志》2020年第2期。如有引用,务必参阅原文。

关于传世本《灵枢》《素问》的流传及书名的演变有许多颇值得玩味之处:

没有哪一部医书在长达六百年的流传中没有专用的书名;

没有哪一部医书径以卷数作为书名;

没有哪一部医书像《灵枢》有那么多的别名;

唐代以国家法令确定的专用书名“黄帝针经”(简称“针经”)在宋以前有着最广泛的应用;“灵枢”之名晚出且是所有别名中与原书名和暂用名最不相关的书名,最终却成为传世本的正式书名一直流传至今;

“针经”的别名“九卷”“九虚”“灵枢”,以及《素问》之名,在宋以前也皆曾有“经”字,宋以后又皆被删去;

《针经》传本失而复得而书名却未能回归;《灵枢》传本久佚而书名却借《针经》传本流传至今;

《灵枢》散佚不久,在宋代就出现辑录佚文、摘取他书之文冒名“灵枢经”一书;《黄帝针经》虽早于北宋时复得,只因书得而名未归,后人以为书佚而另据他书辑成《黄帝内经针经》;

《素问》一书的传承从未中断,书名也一直未变,而文字和结构早已今非昔比;《针经》传承虽命运多舛,书与书名也遭离散,然而却奇迹般地几乎保存了唐代校本的旧貌,真可谓是因祸得福。

一、 “针经”正名的确立

从传世可靠文献记载看,初唐之前的文献称引“《素问》外九卷”,皆用“九卷”这一暂用名。而以下三份年代相近的初唐文献确立了这部医经的专用规范书名为“黄帝针经”:唐永徽政府法令“医疾令”(651年)、《备急千金要方·序论》(650—658年)、《隋书·经籍志》(656年)。这部作者不明,书名不详,以“九卷”为名流传于世五六百年的医经,终于在初唐有了钦定的标准书名“黄帝针经”。

读到这里想必许多读者会非常诧异地问到:早在魏晋时成书的《脉经》《甲乙经》不是已经明确以“针经”称引这部医经了吗?不错,传世本《脉经》的确多处标明“右《素问》、《针经》、张仲景”字样,然而《素问》王冰注新校正明言“《素问》外九卷,汉・张仲景及西晋・王叔和《脉经》只为(谓)之九卷”,足见传世本《脉经》中之“针经”乃北宋之后所改也;传世本《甲乙经》序有一处言“针经”,而原书作者于正文中称引皆作“九卷”。故此序所言“针经”难以为据,笔者早在三十年前就指出此序的疑点,几年之后又给出具体的考证。

按理说,当“九卷”被书目著录时,就必须确立一个专用书名,不详《隋书·经籍志》之前的书目是否著录此书以及以何书名著录。而直到公元六世纪中叶的《魏书·崔彧传》仍用“九卷”这一暂用名。

尽管很不可思议,但从目前已有可靠文献来看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针经》一书在唐以前没有专用书名,一直以“九卷”这个暂用名流传。

将之前以“九卷”为名流传的这部医经定名为“针经”,可能主要依据原书作者在第一篇第一节阐述的编撰目标:“令可传于后世,必明为之法;令终而不灭,久而不绝,易用难忘,为之经纪。异其篇章,别其表里,为之终始;令各有形,先立针经”,这里作者明言要编撰一部“针经”,该书《口问》篇又称作“九针之经”,故可将“针经”视为“九针之经”的简称(原书也常简称作“九针”)。可见,将“针经”定为这部医经的专用书名,不仅有确切的原书内证,而且“针经”之名也的确反映了原书阐述的主题——针灸之道。

 继“针经”之名后,又相继出现“九灵”“九虚”“九墟”“灵枢”等别称,其中“九灵”“九虚”“九墟”与原书暂用名“九卷”,以及原书内称引别名“九针”皆有关联。在传世医书中有如此多别名者仅见于此书,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此书流向社会上就无书名,不同传本的传承者根据各自的理解自拟书名,故造成这种一书五名的奇特现象。

“针经”之名的确立还对后来出现别称书名产生了一个连带影响,即在不同传本书名中添加“经”字,如“灵枢经”“九卷经”“九虚经”,甚至《素问》也连带被称作“素问经”。而自南宋以后随着《素问》《针经》书名阴差阳错的变动,这些早期书名中的“经”字又不得不被删去。

在上述三份初唐文献中,于书名《针经》之前皆冠以“黄帝”二字,当时最主要的考虑可能是为与唐代传世的以及唐人自撰的题曰“针经”的书目相区别。值得注意的是,在官修书目《隋书·经籍志》于《素问》书名前也同样加有“黄帝”二字作“黄帝素问”,与“黄帝针经”相对应。这就明确传递出这样一个信息:《素问》《针经》是一部完整医经的两个组成部分,这里的“黄帝”二字不仅在于声明这两部医经知识产权的归属,还用作这两部子目的总书名,两部书单称可曰“针经”“素问”,全称则曰“黄帝针经”“黄帝素问”。其用法犹如《汉书·艺文志》将淮南王的书定名为“淮南内”“淮南外”一样,《汉书·衡山济北淮南王传》单称作“内书”“内篇”。

北宋政府先后四次校正《黄帝素问》,从现有的资料可以判定,早在第一次天圣四年校勘时于唐代确定的标准书名新添二字,改作“黄帝内经素问”。一百多年之后,南宋绍兴年间,由《黄帝针经》改名的《灵枢经》与北宋校刊的《黄帝内经素问》合刊,而将“灵枢经”改名为“黄帝内经灵枢”,卷数也由原先的九卷改作二十四卷,以与《素问》的书名和卷数完全相合。至此,这两个书名取代了唐代确定的标准书名《黄帝素问》《黄帝针经》,唐代王冰《素问》序中的一段讹传“《汉书·艺文志》曰:‘《黄帝内经》十八卷’,《素问》即其经之九卷也,兼《灵枢》九卷,乃其数焉”,在近四百年后,由两宋政府的“努力”变成了正说,并一直流传影响到今天。

另需说明的是,早在唐政府确定“黄帝针经”“黄帝素问”的标准书名后不久,杨上善在其奉诏撰注的医经中就已经使用了“黄帝内经”作为总书名,如“黄帝内经太素”“黄帝内经明堂”。这里的“黄帝内经”是指“黄帝医经”,与北宋、南宋加于《素问》《灵枢》书名前的“黄帝内经”意思大不同。

不论从历史还是从逻辑的角度,唐政府确定的标准书名“黄帝针经”“黄帝素问”都远胜于两宋政府改定的“黄帝内经素问”“黄帝内经灵枢”。

二、 《灵枢》失而假冒

《灵枢》之佚,新校正注《素问·调经论》已有明言:“详此注引《针经》曰与《三部九候论》注两引之,在彼云‘灵枢’,而此曰‘针经’,则王氏之意指《灵枢》为《针经》也。按今《素问》注中引《针经》者多《灵枢》之文,但以《灵枢》今不全,故未得尽知也”。而南宋绍兴二十一年(1151)书目《郡斋读书志》却著录全本“《灵枢经》九卷”,而且对此本与《针经》的大致关系,此后王应麟《玉海》引《中兴馆阁书目》曰:“《黄帝灵枢经》九卷,黄帝、岐伯、雷公、少俞、伯高答问之语,隋杨上善序,凡八十一篇。《针经》九卷大抵同,亦八十一篇。《针经》以‘九针十二原’为首,《灵枢》以‘精气’为首,又间有详略。王冰以《针经》为《灵枢》,故席延赏云《灵枢》之名,时最后出”。

这一记载曾让学界产生诸多困惑,由于这一突然冒出的全本《灵枢》载有唐人杨上善序,一些研究者未加考辨而以为是唐本《灵枢》,遂取《素问》王冰注引《灵枢经》佚文与今本《灵枢》对照,又由于对王冰注引文方式失于考察,加上对王氏引文的断句错误和理解错误,得出这样的判断:唐本与今本《灵枢》文字和篇目皆不同,其差异之大显然超出《中兴馆阁书目》所说的“间有详略”,有人甚至认为唐本《灵枢》与今本《灵枢》是两本不同的书,只是书名相同而已。于是对新校正《灵枢》与《针经》为一书的推断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对《黄帝针经》传本源流的考察平添了诸多干扰。

日本学者真柳诚对南宋书目著录,以及北宋末至金元时医书引用情况进行了详尽地考辨,其新著《黄帝医籍研究》通过大量的证据得出这样的结论:此本为新校正《素问》(1069年)以降之伪作,编者或参照《素问》王注、《甲乙经》,以及当时断片性遗存之旧传《灵枢》《针经》《九墟》等,辑佚改编而成。编成时间晚于元祐本《黄帝针经》刊行年代1093年,早于《活人书》《圣济经》《圣济总录》(1118年)。

此《灵枢经》的最后一次著录见于1345年《宋史·艺文志》。此本虽早已亡佚,但对南宋绍兴二十五年史崧《针经》校刊本的改名还是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 《针经》失而复得

从史料记载及医书的引用情况看,《针经》的失传更在《灵枢》亡佚之前。校正医书局最初校勘《嘉祐本草》,其诏敕(1057年)校刊预定书中列举“《灵枢》《太素》《甲乙经》《素问》”等,皆仅云《灵枢》,而未提及《针经》。宋代国家法令天圣“医疾令”虽提及《黄帝针经》一书,但此“天圣令”多直录唐令,不能据此判定宋天圣年间《黄帝针经》尚全本传世,天圣之后的“医疾令”已不再出现《黄帝针经》一书,也有力证明此书在北宋已亡佚。

根据《宋史》及《高丽史》记载,宋哲宗时求高丽使节李资义等:宋国亡佚书,若高丽尚有遗存,即便卷第不足,亦传写附来,在宋哲宗馆臣编制的《所求书目录》中也明确写有“黄帝针经九卷”一书。为响应宋政府要求,高丽遣使黄宗悫,元祐七年(1092年)来献《黄帝针经》,同时请求购回大量高丽国所求珍贵书籍作为交换条件。

元祐八年(1093年)一月二十二日秘书监兼工部侍郎王钦臣上进云:“高丽献到书内有《黄帝针经》,篇帙具存,不可不宣布海内,使学者诵习,乞依例摹印”。依请,下发诏敕刊行《黄帝针经》;次日正月庚子,哲宗即“诏颁高丽所献《黄帝针经》于天下”。

至此,失之本土的《黄帝针经》终得之于邻邦。然而对于这部失而复得的《针经》的来龙去脉,中外学者仍有诸多的疑问:失而复得、来之不易的《针经》理应在验明身份后即刻刊布,以应医家之急需。然而究竟是否于元祐八年刊布?研究者的观点不一。如果说当年已依诏颁布于天下,为何今之所见悉为《黄帝内经灵枢》,全然不见《黄帝针经》的踪影?难道是当年有什么突发事件,《黄帝针经》并未刊行?或者说今传之《灵枢经》就是从“元祐本”《黄帝针经》改名换姓而来?

早在30年前中国专家就提出传世本《灵枢》的祖本南宋史崧《灵枢经》的底本为“元祐本”《黄帝针经》,但改名刊行的动机是什么?又由何人在什么特殊背景下提出改名方案?改名的过程又是如何操作而不露明显的破绽?这些关键性的历史细节如不厘清,只能是一种推论,难以成为主流声音而被学术界接受,以至于今天许多年轻人并不知晓这一观点。经过中外专家的不懈探索和求证,这两道历史谜题的解答终于取得了突破。

四、 《针经》得书而失名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日本真柳诚教授对上述两道历史谜题进行了进一步的研究,获得更多有说服力的证据,在其新著《黄帝医籍研究》一步步还原出历史谜案的形成过程,得出以下两个明确结论:第一,从高丽国回归的《黄帝针经》不仅于元祐八年刊行,而且是以原书名原卷数形式刊行。自北宋末期至南宋初期,及金元时期医书引用“(黄帝)针经”,即引自此“元祐本”。第二,史崧校刊的家藏本实出自“元祐本”《黄帝针经》九卷,在与《黄帝内经素问》合刊时被拆成二十四卷,并以“黄帝内经灵枢”之名刊行。

将原书由九卷改为二十四卷的目的可以理解为与合刊之《黄帝内经素问》相统一,而改书名则事关重大不可能无故擅改。当时朝廷政治斗争的背景是,提请刊行《黄帝针经》的王钦臣属于旧法派代表人物之一,当哲宗于绍圣元年(1094年)亲政之初,即遭新法派章惇等弹劾而左迁。书因人而蒙难,“元祐本”《黄帝针经》刊行未满一年,即随着王钦臣左迁而遭秘匿。绍兴二十五年,国子监合刻《素问》《灵枢》之际,正值王继先权势强盛时期,与秘书省、国子监关系亦颇融洽,如刊行绍兴本《素问》《灵枢》,系王继先提议,则所存疑问即可冰释。具体操作过程当如下:首先,改变书名、卷数;其次,删去元祐本为底本的王钦臣序跋及北宋列衔、牒文,并每卷首官衔,代之以继先等序跋、列衔等;再次,于书头附加二十四卷总目,甚至刪除每卷首原有篇目。而至1161年王继先遭弹劾、流放,故其后重印或再版绍兴本时,刪除继先等序跋、列衔等,于是今之所传二十四卷本《灵枢经》来龙去脉的历史痕迹尽被抹灭,《黄帝针经》历经坎坷,失而复得而名不复返的历史真相也就鲜为人知。

这里要顺带提一笔,中国的另一邻邦日本也曾不知其《针经》名实的变迁,误以为《黄帝针经》得而复失,故历史上也有恢复《针经》之举,而且是“奉敕”而为。30年前日本学者在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发现一部江户写本《黄帝内经针经》九卷,御薗(源)常斌(1735—1801年)宽政四年(1792年)奉敕校订,即“御薗本《黄帝内经针经》”。早在20年前笔者已将日本公开的此本相关文字与王冰引用唐本及金元医家引“元祐本”《针经》佚文对勘,皆不相合,因而指出此本不足信。近有日本真柳诚教授在其新著《黄帝医籍研究》中对此书又有进一步考察并得出如下判断:此本与日本江户早期改编类经本《黄帝内经灵枢》特征相同,系将类经本“灵枢”改为“针经”,依据诸本校订,附加校注等,或由御薗本所为,如此判断,大致妥当。

抚去历史的尘封,如今渐渐看清:失而复得的《黄帝针经》,其书名乃至卷数的演变的跌宕曲折皆由身后的政治风波左右,由于学术之外的因素,这本出生就无名,后以“针经”名天下的《针经》,在失而复得之后不得不再次隐姓埋名,而借“灵枢”之书重见于今。古今因政治因素改变一本书的命运者不乏其例,《素问》《针经》书名的演变最后的临门一脚确与朝廷的政治斗争相关,但在此之前的几百年间许多学术研究的一步步误陷迷途的铺垫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如果北宋政府校正《素问》选择的不是王冰次注本,那么唐代确定的标准书名《黄帝针经》《黄帝素问》将会一直沿用,后面的所有故事都不会发生,最为晚出且与原书作者拟定书名及流布于世的暂用名最不相关的“灵枢”一名也就不可能成为传世本的书名。

回到文章开头提出的思考:没有哪一部医书在长达六百年的流传中没有专用的书名;没有哪一部医书像《灵枢》以卷数作为书名;没有哪一部医书像《灵枢》有那么多的别名。这一奇特现象提示以下两点:其一,该书流布社会之初即无书名或脱失书名页;其二,《灵枢》《素问》为一整体且《素问》卷数非九卷。

厘清传世本《灵枢》名实的重要意义不仅仅在于还原一段历史真相,还在于:《针经》《灵枢》虽为同书异名,却非同一传本,文字不可能完全相同——事实上同书不同本有时会有较大差异,今天以“灵枢”之名传承的实为“针经”之实,其文字与宋初以前医籍所引之“灵枢”或“灵枢经”佚文不能一一吻合。笔者曾将传世本与王冰注引“灵枢”“灵枢经”佚文一一比对,文字出入不在少,其中有些是王冰误记误引导致,但更多的差异还是传本不同造成。

如今唯感欣慰的是,《针经》传承命运多舛,书名也屡经变换,但最终的结局却因祸得福远比《素问》要好——文字和结构都在很大程度保留了唐代校刊本的旧貌。笔者通过各种途径搜集宋以前《针经》各传本“九卷”“针经”“灵枢”的佚文,辨别真伪,梳理源流,并与传世本《灵枢》逐一对照而得出上述判断。

(未完待续)

编辑/耿  华   

校对/田  博

审核/牛亚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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