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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病之王:癌症传(三)

 SIBCS 2020-08-27

隐秘的瘟疫

  我们所选择的,用于以小见大地描绘宇宙的隐喻,反映了我们本身。

——史蒂芬·杰伊·古尔德

(Stephen Jay Gould)

  医学行业知道这种疾病已经3000多年了。然而在这3000多年里,人类一直在敲打医学界的大门,求寻一个“治愈之方”。

——1937年3月《财富》杂志

  现在,轮到癌症这种疾病破门而入了。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

(Illness as Metaphor)

  我们倾向于认为癌症是一种“现代病”,因为对它所用的隐喻非常现代。这是一种“过度生产”、一种暴发性增长的疾病,它的生长不可阻遏,坠入了无法控制的“深渊”。现代生物学鼓励我们把细胞想象成一架“分子机器”。而癌症,则因为无法停止其初始的指令(增长),而转型为一台坚不可摧、自我驱动的自动装置。

  一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所强烈主张的:癌症是一种“典型的属于20世纪的苦难”,这种观念使人联想起另一种同样被认为是“一个时代的象征”的疾病——肆虐于19世纪的肺结核。桑塔格强调指出,这两种病都相似地“污秽”,“这是从词的本义上来说的——不吉、恶劣、令人感官上厌恶”。两者都会耗干生命力,都令患者迁延致死;在这两种病症中,“濒死”要比“死亡”更能体现疾病的本质。

  两者虽然有这些相似之处,但肺结核毕竟属于另一个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浪漫主义者把肺结核(或曰“痨病”)提升到了病理学上的一种极端表现——发热、不停不休、难以呼吸、极富强迫性。这是诗人的疾病:约翰·济慈(John Keats)在一个小房间里,俯瞰着罗马城的西班牙阶梯,渐渐地走向死亡;或者迷恋浪漫的拜伦(Byron),幻想着死于这种疾病,让他的情人心疼。1852年,梭罗(Thoreau)写道:“死亡和疾病往往是美丽的,就像……痨病引起的脸泛红光。”在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魔山》(The Magic Mountain)中,这种“脸泛红光”在其受害者身上释放了热烈的创造力——一种清醒、启发、宣泄的力量,似乎满载着时代的精华。

  癌症,相比而言,则充满了更多的当代形象。正像外科医生兼作家许尔文·努兰(Sherwin Nuland)所写的:癌细胞是一种不顾一切的“个人主义者”,“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说都是一位不守规矩者”。“转移”(metastasis)这个词,被用来描述癌症从一个部位迁移到另一个部位。这个词是“meta”和“stasis”的奇特组合,拉丁语的意思是“超越平静”,这是一种脱缰的、部分不稳定的状态,很好地抓住了现代所特有的不稳定性。如果说痨病曾经通过病理性地掏空内脏来杀死患者(结核杆菌逐渐地蚀空肺部),那么癌症则是通过让体内充斥太多的细胞,而令患者窒闷而死;其意义恰与痨病的消耗互补,是一种“过度”的变态。癌症是扩张主义者的疾病;它侵入组织,在敌对的环境下,建立领地,在某一器官中寻觅“庇护所”,然后转移到其他器官。它疯狂地求生存、充满创意;它手段残酷、精明狡诈;它寸土必争,还具有防御意识。有时候,它似乎是在教我们要怎样才能生存下来。面对癌症就是面对一个同类物种,这一物种甚至比我们更适于生存。

  癌症是一种令人绝望的、恶毒的现代恐怖幽灵。这种形象令人如此难忘,是因为它至少部分是真实的。癌细胞是正常细胞的惊人变态。癌症是一种非常成功的入侵者和殖民者,部分原因是因为它所凭借得逞的特性与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所赖以取得成功的特性,是一样的。

  像正常细胞一样,癌细胞也遵循最基础、最根本的单细胞一分为二的模式增长。在正常组织中,这一过程受到了精心的调控,由特定信号刺激增长,再由其他信号遏制。然而在癌症中,细胞则肆无忌惮地生长,滋生了一代又一代细胞。生物学家使用“克隆”一词来形容来自同一个遗传祖先的细胞。我们现在知道,癌症是一种克隆性疾病。几乎每一个已知的癌(恶性肿瘤)都源于同一个祖先细胞,它获得无限的细胞分裂和生存能力之后,产生了无穷的子孙后裔。这是魏尔啸的箴言“细胞来自于细胞”的无数次循环、重复。

  但是,癌症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克隆性疾病,它是一种“克隆与演化结合”的疾病。如果仅是生长没有进化,癌细胞就不会拥有强大的入侵、生存和转移的能力。每一代癌细胞都会创造出一部分基因上不同于母细胞的少量细胞。当化疗药物或免疫系统攻击癌细胞时,变异的克隆细胞就能抵御这种攻击成长起来,从而最适者生存。这种阴森残酷的突变、选择和过度生长的过程,持续不懈地循环,就演化出越来越适应生存和生长的细胞。在某些情况下,这些变异的细胞会加快吸取其他的变种。遗传的不稳定性就像一种“完美的疯狂”,提供了更多的诱因造就变异的克隆细胞。因此,癌症对“演化的基本逻辑”的应用不同于其他任何疾病。如果我们人类作为一个物种是达尔文式选择的终极产物,那么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在我们体内潜伏的疾病,也同样是达尔文自然选择的终极产物。

  这种隐喻的诱惑可能把我们带得很远。但这在探讨癌症这一主题的时候是不可避免的。在开始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想象我的“工程”是撰写一部癌症的“历史”。但是后来不可避免地感到,我所撰写的不是某个“物”,而是某个“人”。我的主题日益演变成某个“人”一样的事物,有如神秘、扭曲的镜中影像。与其说这是一种疾病的历史,不如说这是一种更具具人格化、更有血有肉的疾病的传记。

  每一位传记作者都必须面对他的“传主”的诞生:癌是在哪里“降生”的?它有多大年纪?第一位把它归为疾病记录下来的人是谁?因此,我们需要重做一次开篇。

  埃德温·史密斯(Edwin Smith)不是寻常之辈。他的身份一半是学者,一半是小贩,擅长伪造古董,还是自学成才的古埃及学家。1862年,他从埃及卢克索(Luxor)的一位古董商那里买了(也有人说是偷了)一张四米多长的埃及莎草纸(papyrus)。这篇莎草纸状况不佳,破碎泛黄的页面上写满了潦草的古埃及文字。现在,这篇文稿被认为写作于公元前17世纪,它转录了一部公元前2500年的手稿。复制者似乎是一位心神不宁的“文抄公”,下笔潦草,经常出错,因此往往要用红墨水在草纸边缘更正错误。

  这篇古文稿于1930年被翻译出来,现在被认为可能是公元前2625年古埃及伟大的医生印和阗的教诲。印和阗是为我们所知古埃及王朝时代少数几个非皇族的埃及人,他是一位文艺复兴式的大师,是埃及文艺复兴运动的核心人物。作为国王佐塞尔(Djozer)的高官,他涉猎神经外科学,并在建筑领域大显身手,曾做出过最早的占星术和天文学研究。即使是古希腊人几百年后行进在埃及的大地上,面对这位如同熊熊烈火的伟大智者,也认为他是一位古代的法师,并把他与自己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融合为一。

  但是,史密斯莎草纸令人惊讶的一点不是魔法和宗教的内容,而恰恰是缺少魔法和宗教的记录。虽然沉浸在法术、咒语、魅力的世界中,但是印和阗用超然、不加修饰的科学词汇来描写骨折和脊椎异位,仿佛他写的是一部现代外科教科书。莎草纸上记述的48个病例,包括了手部骨折、皮肤的多孔洞溃疡、头骨破碎,这些都被视为医学问题而非神秘现象。每个病例,他都做了解剖描述、诊断、总结和预后。

  这位古代医生为世人点亮了一盏指路明灯,正是在它的照耀下,癌症才第一次作为一种独立的疾病浮现出来。印和阗在描述第45个病例时提出:“如果你检查患者的胸部有鼓起的肿块,并且发现肿块已经超过了胸部的范围;如果你把手放在胸部,发现肿块是凉的,用手触摸它的时候没有发热,也没有粗糙的颗粒,不含任何液体,亦没有任何分泌物,但你触摸它的时候感觉有隆起,你就该对他说:‘这是肿块病例……乳房上隆起的肿瘤意味着胸内有肿块存在,体积大、分布广泛、硬实;触摸它们就像在触摸一只球状包裹,或者可以把它们比作未成熟的河曼果(hemat),摸上去又硬又凉。’”

  乳房上鼓起的肿块,又硬又凉,且密实如河曼果,潜伏在皮肤下蔓延——很难再找到对乳腺癌这么生动的描述了。莎草纸上每一个病例中,都有简洁的治疗讨论,即使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如通过耳朵向做了神经外科手术的患者灌以牛奶、为伤口敷药膏、为烧伤涂油膏。但对于第45个病例,印和阗陷入了不寻常的沉默。在“治疗”项下,他只写了短短的一句:“没有治疗方法。”

  在承认了医疗上的无能之后,癌症就几乎从古代医学史中消失了。其他疾病通过在全球范围内的爆发循环,在传说和史册中留下了它们神秘的足迹。公元前1715年,狂暴的瘟疫——可能是斑疹伤寒(Typhus),肆虐了港口城市阿瓦里(Avaris),杀死了大量人口。公元前12世纪,天花在一些地区爆发,天花令拉美西斯五世(Ramses V)的脸上落下了麻子。在印度河流域,结核病如同季节性洪水一般起起落落。然而,如果说癌症在这些大规模流行病的空隙中依然存在的话,那么它也只存在于沉默中,在医学文献或其他文献中未留下可循的踪迹。

  印和阗描述肿瘤两千年后,我们才再一次听到癌症的消息。这次它同样也是遁形于沉默中,成为一种隐秘的耻辱。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在公元前440年左右撰写了《历史》(Histories)的一书,其中记载,波斯皇后阿托莎突然患上了一种不寻常的疾病。阿托莎是赛勒斯(Cyrus)的女儿,也是大流士(Darius)的妻子。大流士不仅继承了阿契美尼德王朝帝位,也继承了以残暴著称的统治手段,国土从地中海的吕底亚跨越到波斯湾的巴比伦。阿托莎皇后在位期间,发现自己的乳房上有一块流血的肿块,可能是由一种特别恶性的炎性乳腺癌造成的(在炎性乳腺癌中,恶性肿瘤细胞侵入乳房的淋巴结,造成红肿)。

  只要阿托莎愿意,从巴比伦到希腊的医生便会蜂拥而来,侍候于病榻之侧。但与此相反,她却自我封闭,脾气暴躁又令人费解。她将自己裹在床单里,强加隔离。大流士的医生很可能曾试图治疗她,但无济于事。最终,一名叫德摩西迪斯(Democedes)的希腊奴隶说服了她——让他来帮助她切除肿瘤。

  手术后不久,阿托莎就从希罗多德的文本中神秘地消失了。对于希罗多德来说,她仅仅是一段小小的剧情曲折。我们不知道她的肿瘤是否复发了,或她是怎样死的、何时死的,但德摩西迪斯的这次切除至少获得了暂时的成功,他让阿托莎摆脱了这一病痛的折磨,活了下来。阿托莎内心充满了狂热的感激之情和领土野心。原来大流士一直计划东征邻国东斯基泰(Scythia)。而一心重返故乡的德摩西迪斯怂恿阿托莎向夫君游说,向西征讨希腊。波斯帝国从东到西的转身,以及随后一系列的希波战争,成为西方早期历史的决定性时刻。因此也可以说,是阿托莎的肿瘤悄悄扬起了千艘战帆。癌症,即使是作为一种秘密的疾病,也在古代世界留下了它的指纹。

  但希罗多德和印和阗毕竟是讲故事的人。和所有的故事一样,他们的故事有缺漏和矛盾之处。故事中所形容的“癌症”可能是真正的肿瘤,也可能只是脓肿、溃疡、疣或痣。只有那些在历史上因为种种奇怪原因而保存下来的恶性组织,才构成不容置疑的癌症病例。若要面对面地观察癌症,看清这种古老的疾病,就需要回到那片遥远的千年墓地。它位于风沙吹拂的秘鲁南部平原。

  这片平原位于阿塔卡马沙漠的北部边缘。这是一片干燥、荒凉的带状地域,绵延上千公里,落在安第斯山脉从秘鲁南部延展到智利的巨大背风面,这里不断受到温暖、干燥的和风吹拂。自有历史记载以来,这里就从没下过雨。很难想象,人类曾在这里生活,并盛极一时。但的确曾如此:平原上散落着数百个坟墓——在黏土中挖出的小浅坑,再仔细地排列上岩石。千百年来,狗、暴风和盗墓贼挖出了这些浅坟,也发掘出了历史。

  坟墓中掩埋了科里巴亚(Chiribaya)部落成员的木乃伊遗骸。科里巴亚人并未给死者的遗体做过什么特别的防腐措施,但得天独厚的完美气候很适合把它们做成木乃伊。黏土从尸体下面吸干了水分和液体,风则在上面吹干了组织。尸体往往以坐姿进行放置,从而迅速地冻结在时空之中。

  1990年,一片约有140具尸体的干化大坟地引起了明尼苏达州大学德卢斯(Duluth)分校教授阿瑟·奥夫德海德(Arthur Aufderheide)的注意。教授是一名病理学家,但专长是以古标本研究为主的古病理学。这个领域同法伯的专业不同,解剖的对象不是刚死不久的患者,而是发现于考古遗址的木乃伊。奥夫德海德在明尼苏达大学的一间圆拱形的地下室中,用小型的无菌奶容器存储这些人体标本,在他的储藏柜里有近5000件组织,几十种活检标本和数百具破碎的骷髅。

  奥夫德海德在科里巴亚文化遗址处拼凑了一个临时的解剖台,在几个星期之内解剖了140具尸体,其中的一具尸体上有不同寻常的发现。这具木乃伊是一位35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双脚蜷缩,坐在一口黏土浅坟中。奥夫德海德检查她的时候,手指在她的左上臂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球状肿块”。尸体保存完好,只是由于千年的风干皮肤稀薄、褶皱,但最醒目的是那个肿块,保存完整,里面充满了骨针。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恶性骨肿瘤——保存在一具木乃伊体内千年之久的癌症。奥夫德海德怀疑,在这位女子还活着的时候,肿瘤就已穿破皮肤而出。即使是很小的骨肉瘤,也会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他认为,这个女人所承受的疼痛,一定是痛彻心肺的。

  奥夫德海德并不是唯一一位在干尸标本中发现癌症的考古病理学家(骨肿瘤会形成硬化和钙化的组织,所以非常有可能保存成百上千年,而且保存的状态也最好)。他说“保存于木乃伊中的恶性组织也让我们发现了其他类型的癌症。其中最古老的是约公元400年发生在埃及达赫莱(Dakhleh)的一例腹部癌症”。在其他案例中,考古病理学家并没有发现实际的肿瘤,而只是发现了体内肿瘤所留下的痕迹。一些骷髅在颅骨或肩部骨骼上布满了癌症造成的微孔,都来自于皮肤癌或乳腺癌的转移。1914年,一队考古学家在亚历山大的地下墓穴发现了2000年前的埃及木乃伊,上面有一个肿瘤,已侵入了骨盆。曾发掘出已知最早的人类骨骼的考古学家路易斯·利基(Louis Leakey),也在附近的一处遗址发现了一个可以追溯到200万年前的下颌骨,带有非洲东南部特有的淋巴瘤所留下的痕迹(不过该肿瘤的病理起源从未得到证实)。如果这一发现的确代表一个古老的恶性肿瘤留下的瘢疤,那么癌症就远远不是一种“现代病”,而是有史以来,在人体标本上见过的最古老的疾病之一,很可能还是最古老的疾病。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发现不是“在遥远的过去,癌症就已存在了”,而是癌症稍纵即逝、非常罕见。我曾就此问题请教奥夫德海德,他笑着说:“癌症的早期历史,就是很少有癌症的早期历史。”美索不达米亚人知道偏头痛;埃及人知道癫痫。在《圣经·利未记》中,提到一种类似麻风病的疾病——“tsara’at”。印度教的吠陀医学中,有一个术语专门描述“水肿”,并有专门管理天花的女神。结核病更是无所不在,古人对此极为熟悉,就像爱斯基摩人对冰有各种各样不同的称呼一样,对该病各种表现型也都有专门的词语与之对应。但即使是常见的癌症,如乳腺癌、肺癌、前列腺癌等,都在史书中明显地“缺席了”。在浩荡的医学史中,除了极个别的例外,没有一本关于癌症的书,也没有守卫癌症患者的神。

  癌症在历史中的缺位,其背后有几重原因。癌症是一种与年龄相关的疾病,其发生概率有时是呈指数性地随年龄增加。如患乳腺癌的概率在30岁左右的妇女中是1/400;而70岁左右的妇女,每9人中就会有1人患乳腺癌。在古代社会,人们长期受到肺结核、霍乱、天花、麻风病、鼠疫或肺炎等疾病的威胁,往往还没有得癌症,就死掉了。即使癌症存在,也被淹没在其他的疾病海洋中。事实上,癌症在世界上的崛起是由“双重否定”造成的结果:只有当所有其他的“人类杀手”被消灭了,癌症才成为普遍现象。19世纪的医生往往把癌症与文明联系在一起,认为现代生活的匆忙无序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了体内的病理变化,导致了癌症。这种推论是正确的,但并不构成因果关系——文明并没有导致癌症,而是通过延长人类的寿命,暴露了癌症。

  “长寿”肯定是20世纪早期癌症普遍出现的重要因素,但很可能不是唯一的因素。我们对癌症做出早期检测以及准确判断癌症死因的能力在上个世纪得到了大大的加强。19世纪50年代白血病患儿的死亡,被归因于脓肿或感染(或归因为贝内特的“血液化脓”)。手术、活检和尸检技术又进一步加强了我们诊断癌症的能力。引进的乳房X线照相术能检测到早期的乳腺癌病征,大幅“增加了”乳腺癌发病率。这一结果看似矛盾,但却可以得到完美的解释——X射线使得人们能够诊断出早期的肿瘤。

  最后,现代生活结构的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了癌症所表现的范围,某些类型的癌症发病率增加了,某些类型则减少了。例如胃癌,19世纪末期之前它在某些人群中非常普遍,这可能是(见于酸洗试剂和防腐剂中的)几种致癌物和(地方性和传染性的)细菌感染恶化所导致的结果。引进现代制冷技术之后(以及在公共卫生领域的改进可能减少了地方性细菌感染),胃癌的发病率似乎已经降低。相比之下,男性肺癌的发病率在20世纪50年代急剧增加,这是20世纪初吸烟人数增加的结果。而女性是在50年代开始吸烟的,到目前,这一人群的肺癌发病率尚未达到高峰。

  人口和流行病学的变化在不同时期都产生了巨大的后果。罗斯威尔·帕克在1900年指出,迄今为止,结核病在美国是最常见的死亡病因。之后是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著名医学家威廉·奥斯勒称为“死刑队长”的肺炎,接着是痢疾、肠胃炎。癌症仍然滞后,排名远在第七位。然而到了40年代早期,癌症一路高歌猛进,冲上第二位,仅次于心脏疾病。同一时期内,美国人的预期寿命增加了约26岁,60岁以上人口的比例几乎增加了一倍,而这正是大多数癌症开始发威的年龄段。

  尽管古代癌症病例罕见,但仍不能忘记奥夫德海德所发现的35岁女性木乃伊骨骼上生长的肿瘤。这名女子一定曾奇怪骨头上怎么会有锥心的疼痛,手臂上为什么会有缓慢隆起的块状物。看到这类肿瘤,人们一定会感到自己碰到了某一尚在婴儿期的强大怪物。

负担

  黑色的胆汁淤积不化,遂生癌症。

——盖伦(Galen)

公元前130年

  因此,我们对癌症的真相及其本质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我们与古希腊人别无二致。

——弗朗西斯·卡特·伍德(Francis Carter Wood)

1914年

  它是坏的胆汁,恶的习惯,糟糕的老板,劣质的基因。

——麦尔·格里夫斯(Mel Greaves)

《癌症:进化的遗产》

(Cancer, The Evolutionary Legacy)

2000年

  疾病,从某些角度来讲,只有我们感知到了它、命名了它,并对它做出了反应,它才存在。

—— C. E. 卢森堡(C. E. Rosenberg)

  即使一只古代的怪兽也需要一个名字。为一种疾病命名,就是描述某种受罪的状况,这是一种先语言后医学的行为。患者在成为医学检查的对象之前,首先只是一位讲述人,讲述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就好像他是一位刚探访过疾病王国的行者。为了摆脱某一疾病的困扰,人们必须从讲述和理解这个疾病的故事开始。

  古代疾病的名字本身就是浓缩的故事。斑疹伤寒是一种凶猛的疾病,伴有不稳定发烧、蒸汗的症状。这种疾病的称谓来自于希腊词语“tuphon”(众风之父)。现代词语台风(typhoon)亦来源于此。“流感”(influenza)来自于拉丁词语“influentia”,因为在中世纪医生们的想象中,流感的循环爆发是受到了恒星与行星靠近或远离地球的影响。肺结核(tuberculosis)是由拉丁语“tuber”转化而来。“tuber”指的是膨胀的腺体,像小蔬菜一样的团块。淋巴结核被称为“scrofula”,来自于拉丁语中表示“小猪崽”的词语,其病征为一系列肿大的腺体,排列成行,让人想到一群哺乳的小猪崽。

  在公元前约400年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时代,一个描述癌症的词语“karkinos”首先出现在了医学文献中,它来自于希腊语“螃蟹”一词。肿瘤,以及它周身蔓生的肿胀血管,让希波克拉底想到了挥脚掘沙的螃蟹。这种画面很奇怪(很少有癌真长得像螃蟹),但也很生动。后来的作家,包括医生和患者,都为其加入了修饰。在有些人眼中,肿瘤硬化黯淡的表面让人不禁联想到螃蟹那硬邦邦的躯壳。有些人觉得肿瘤在体内悄悄扩散,仿如螃蟹在皮肉之下行走。对另一些人来讲,癌症带来的突然刺痛就像是被螃蟹的大螯夹到了一样。

  还有一个希腊语也和癌症的历史发生了交汇,那就是“onkos”——人们有时用这个词来描述肿瘤;现代肿瘤学的用语“oncology”正是脱胎于此字。“Onkos”在希腊语中表示一种分量或负载,或者更通常地表示为一种负担——癌症被设想为身体上承载的一种负担。在希腊的舞台上,“onkos”这个词还被用来描述一种悲剧角色的面具,这种角色的头上往往戴着一个笨重的锥状物,象征着其所承载的心理负担。

  虽然这些生动的比喻很可能和我们现代对癌症的理解发生共鸣,但是,希波克拉底所称的“karkinos”和我们现在所知道的癌症实际上截然不同。希波克拉底的“karkinos”大多是肉眼即可看到的大型表皮肿瘤,如乳腺癌、皮肤癌、颌癌、颈部癌和舌癌。他甚至连恶性肿瘤和非恶性肿瘤都没有区分出来。希波克拉底的“karkinos”包括任何一种可以想到的隆肿:像是结节、痈、息肉、突出、结核、脓疱和腺体。他将各种隆起不加区别地堆入了同一个病理学范畴。

  希腊人没有显微镜。他们从来没有想象到存在一种叫“细胞”的实体,更没有见过细胞。他们也不可能想到“karkinos是失控的细胞增长”这种概念。然而他们对流体力学了然于胸:水车、活塞、阀门、水槽和水闸,都源于灌溉和运河挖掘的水利科学革命,而阿基米德(Archaemedes)在浴缸中发现的以他名字命名的定律,则把这场革命推向了顶点。这种对水利学的专注,也深入了希腊的医学和病理学。为了解释所有的疾病,希波克拉底推出了一整套以液体及其体积为基础的理论,并将这一理论自由运用于对肺炎、脓肿、痢疾和痔疮的解释。希波克拉底提出,人体主要是由四种被称为“体液”的液体构成,包括血液、黑胆汁、黄胆汁和黏液。这些体液,每一种都有其独特的颜色(红、黑、黄、白)、黏性和基本特质。人体在健康状态下,这四种液体处于完全的平衡中(但可能并不稳定)。生病的时候,就会表现为体内某种体液过量,打乱了这种平衡。

  克劳迪亚斯·盖伦(Claudius Galen)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希腊医生,也是一位多产的作家,曾于公元160年左右在罗马行医。他把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推向了极致。盖伦像希波克拉底一样,根据各种体液是否过量归类所有疾病。他认为炎症导致的红热、痛胀都是由于血液过多所致;而表现为发凉、白色、潮湿状态的结核、脓包、黏膜炎和淋巴结核,都被归因为黏液过多。黄疸被归咎为黄胆汁过量;至于癌症,盖伦认为幕后元凶是四种体液中最恶性、最令人忧心的黑胆汁。[同样归因于黑胆汁这种油腻、黏稠的体液的,只有另一种充满隐喻性的疾病——抑郁症。事实上,在中世纪抑郁症被称为“melancholia”,它得名于希腊词语“melas”(黑)和khole(胆汁)。因此,抑郁症和癌症这两种因黑胆汁而患的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因其内在特质而纠缠在了一起。]盖伦认为癌症是黑胆汁淤滞所致,因其被困在某处无从宣泄,所以凝结成纠缠的肿块。16世纪的英国外科医生托马斯·盖尔(Thomas Gale)提到盖伦的理论——“黑色的胆汁淤积不化,遂生癌症”时认为“如果体液辛辣,就造成溃疡,也因此之故,这些肿瘤的颜色会更黑”。

  这一简短、生动的描述给未来的肿瘤学研究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远远超出盖伦(或盖尔)的意图。盖伦学说认为,癌症是一种系统性恶变状态,是体内黑胆汁分泌过量,肿瘤不过是体内深层功能失调所致的局部表象,一种遍布全身的生理性失衡。希波克拉底曾发表过一种深奥见解,认为癌症“最好不要治,因为这样患者活得更久”。500年后,盖伦用一系列天马行空的生理学猜想解释了他老师精辟的思考。盖伦提出,手术治疗癌症的问题在于黑胆汁无处不在,就像其他液体一样无可避免、四处弥漫。你可以把癌变切除,但是胆汁还会流回原处,正像树液渗透树的枝干一样。

  公元199年,盖伦逝于罗马。但是,他对医学的影响却长达一千多年。黑胆汁致癌理论的隐喻性是如此地具有诱惑力,以至于它牢牢地占据在医生们的头脑中。因此,手术切除肿瘤被认为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傻瓜才会做。一代又一代的外科医生把自己的观察累加到盖伦的观察之上,进一步夯实了这一理论。“不要被引入歧途而实施手术”,14世纪中叶,阿德尔纳(Arderne)的约翰这样写道,“手术只会让你丢脸”。“那些假装能够通过切割、挖出和摘除等方法来治疗癌症的人,不过是把一种非溃疡性癌症转化成了溃疡性癌症而已……在我的行医生涯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例用切除手术治好癌症的,也没听说任何人做到过。”可能是15世纪最有影响的外科医生莱昂纳多·博提帕格拉(Leonard Bertipaglia)如是加上了自己的训诫。

  盖伦可能在无意间为后世癌症患者做了件善事,至少是暂时性地造福了这些患者。在没有麻醉药和抗生素的中世纪,大多数外科手术都是在诊所的某个暗室中进行的,更常见的是在一家理发馆的后间进行的——用皮带固定患者,手术刀锈迹斑斑,往往酿成危及生命的灾难性后果。16世纪的外科医生帕雷(Ambroise Pare)就曾描述了用煤火加热的烙铁来烧焦肿瘤,或者用硫酸药膏来烧除肿瘤。即使皮肤上一处小的划痕,在这样治疗后,也会很快化脓造成致命的感染。肿瘤在轻微的刺激下,也往往会造成大量出血。

  18世纪的德国医生洛伦茨·海斯特(Lorenz Heister)曾经这样描述自己诊所里实施的乳房切除术,那好像是一种牺牲献祭的仪式一样:“许多女性能够鼓起巨大的勇气来接受这种手术,甚至不会发出呻吟。但是另一些女性则惨叫不止,最无畏的医生也会闻之丧胆,从而阻碍手术的继续进行。为了执行这种手术,外科医生要性格坚定,不被患者的惨叫所惊扰。”

  可以想见,很多患者宁可放弃进行这种“大无畏手术”的机会,而把命运交给盖伦——尝试服用系统性的药剂来清除黑胆汁。于是,药铺里很快就摆满了令人叹为观止的治癌药物:铅制剂、砷的提取物、野猪的牙齿、狐狸的肺、尖锐的象牙、带壳的蓖麻、海底的白珊瑚、吐根、番泻叶,以及零碎杂凑的泻药和轻泻剂,还有用来对付难以忍受的疼痛的酒精和鸦片制剂。17世纪,用螃蟹眼做的糊剂非常流行,能卖到5先令一磅——人们寄希望于以毒攻毒的效果。这一时代的药剂药膏与疗法变得越来越奇怪——山羊粪、青蛙、乌鸦的脚、臭甘菊、乌龟肝、圣水;或者覆手祝福,还有铅板压迫肿瘤,种种方式方法不一而足。

  虽然盖伦提出了建议,但是人们仍然不时地用手术切除小型肿瘤(据记载,即使盖伦本人也做过这种手术,可能只是做个整容,或者临终“安慰”治疗)。但是作为一种疗法,用手术祛除癌症仍然只是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实施的。当药剂与手术无效的时候,医生们只得求助于盖伦教诲唯一可行的疗法——采取一系列复杂的放血和通便程式,以挤出体液,仿佛身体是一块吸入过饱的沉重海绵。

消失的体液

  拷问尸体,并非解剖精义。

——约翰·邓恩(John Donne)

  1533年冬天,来自布鲁塞尔的19岁学生安德雷亚斯·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来到巴黎大学,希望能够学习盖伦的解剖学和病理学,以便日后成为一名外科医生悬壶济世。令维萨里震惊、失望的是,大学里的解剖学课程荒谬无序。学校缺少进行解剖演示的专门场所,进行解剖演示的主宫医院(Hospital Dieu)地下室也很恐怖。在那里,讲师们需要在腐烂的尸体之间趟出一条路才能前行,而狗则在一旁咬噬骨头和散落下的肌肉。维萨里在一封信中写道:“除了位置错摆的八块腹部肌肉之外,没有人曾经向我展示过另一块肌肉,也没有任何骨骼,更不要说神经、静脉和动脉的关联了。”由于没有关于人体器官图的引导,外科医生们只能任由自己对尸体劈砍摸索,就好像没有海图的水手出海——盲目地引导患者。

  维萨里对这些盲目的解剖研究感到心灰意冷,于是他决定绘制自己的“解剖学地图”。他需要有自己的标本,因此开始搜寻巴黎附近的墓地,寻找骨头和尸体。在蒙福孔(Montfaucon),他发现了巴黎最大规模的绞刑场,经常会有一些死囚的尸体悬挂在那里的绞刑架上。几英里之外,是无辜者公墓(Cemetery of the Innocents),受大瘟疫感染的死难者的尸骸就半埋于此,已经腐烂到了骨头。

  绞刑场和墓地是中世纪解剖学家的“便利店”,为维萨里提供了一具又一具的标本。他一次又一次地到这里“劫掠”,经常一天去两次,从锁链上割下标本,偷运回自己的解剖室。就在这种骇人的亡魂世界中,解剖学反而在他面前活跃了起来。1538年,维萨里同提香(Titian)画室的一位艺术家合作,推出了他精心编制的画板和著作——详尽绘制了动脉和静脉的路线图,以及神经和淋巴结的位置。在某些画板上,他掀开组织层,暴露出其下精细的外科平面。在另一幅绘图中,他从横剖面的角度切开大脑,以展示延髓池和脑室之间的关系。这相当于一种人工的CT扫描,但却早于CT机问世几百年。

  维萨里的解剖学工程在刚开始的时候,只是纯粹的智力练习。但是,它很快就被推动着走向满足实用性的需求。盖伦的体液致病理论认为所有的疾病都起源于四种主要体液的病理性淤滞,所以需要对患者采取放血以及通便净化的手段,把肇事的体液挤出体外。但是要放血成功,必须针对患者的特定部位施行。比如,要对患者进行以预防疾病为目的的预防性放血,就需要在远离可能的发病部位的部位施行,以便将体液引出。但是,如果要对患者实施治疗性放血,即要治疗已经发生的疾病,就需要在其附近通向发病部位的血管上进行放血操作。

  为了理清这个本已模糊的理论,盖伦从希波克拉底那里借用了一个同样模糊的表达法——κατ''ι'ξιυ,这个词在希腊语中表示“直入(straight into)”,描述“直入”肿瘤的血管。但是,盖伦的术语令内科医生们更加捉摸不定。他们感到疑惑,盖伦所说的“直入”究竟是什么意思?哪些血管会直入某一肿瘤或某一器官?哪根血管又会通出?这些指导造成了一个充满误解的迷宫。在缺少系统性解剖学绘图、正常解剖学尚未建立的情况下,也就不可能推想异常的解剖学了。

  维萨里决定通过系统性地绘制人体内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为外科医生绘制一部解剖图集,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在解释神圣的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观点的过程中,我碰巧在图上绘制静脉血管,我认为这样做可以很容易地解释希波克拉底所谓的‘κατ''ι'ξιυ’,因为你知道,即使在博学之士中间,关于静脉放血术也有很多分歧和争议。”

  但是,维萨里发现,这项工作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我对静脉血管的绘图,令医学教授和学生们大为欣喜,于是他们热切地向我求索动脉血管的绘图,以及神经的绘图……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人体是息息相关的系统:静脉和神经平行布设,神经和脊髓相连,脊髓和脑相连。以此类推,只有整体把握人体,才能掌握解剖学。很快,这项工程就变得无比庞大复杂,以至于要外包给其他的绘图员来完成。

  但是,不管维萨里多么努力地检视人体,他仍然无法找到盖伦所说的“黑胆汁”。“autopsy”(尸检)一词,来源于希腊语的“亲眼看见”;随着维萨里学着自己亲眼所见,他已不能再满足于盖伦的虚幻定论。淋巴系统携带着青白色的水样液体;血管如预期一般充满了血液;黄胆汁存在于肝脏。但是,盖伦所说的诱发“癌症和忧郁症的渗透性载体”黑胆汁,却无从得见。

  维萨里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他是浸淫在盖伦学说的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他不但学习,而且还编辑和再版了盖伦的著作。但是,盖伦生理学的闪闪发光的中心概念之一——黑胆汁,却无迹可查。维萨里对自己的发现采取了迂回的态度。一方面,他感到内疚,于是向早已逝去的盖伦致以了更多的美誉之词。但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维萨里只按照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来绘图,而把结论留给他人去总结。人体内根本没有黑胆汁!维萨里当初发起的解剖学工程,本来是要拯救盖伦理论的。但是,他最终默默地埋葬了这个理论。

  1793年,伦敦的解剖学家马修·贝利(Matthew Baillie)出版了一部教材,名为《人体重要部位的病态解剖》(The Morbid Anatomy of Som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arts of the Human Body)。这本为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所写的著作恰恰与维萨里的工作相反——如果说维萨里的解剖图描绘了正常人体结构的话,那么贝利则描绘生理异常的人体状态。这是用一种倒像透镜来审视维萨里的研究。在这里,盖伦对疾病的奇幻推想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黑胆汁或许并不存在于正常的组织中,那么肿瘤里应该满是黑胆汁吧?但事实上,在肿瘤中也找不到。贝利描写了肺癌(大如一只橘子)、胃癌(类似海绵一样的外观)和睾丸癌(有恶臭的深度溃疡),并为这些肿瘤提供了生动的雕版印图。但是,他到处都无法找到胆汁的通道——即使在如橘子般大的肿瘤中也找不到;在恶臭的深度溃疡的洞穴中也没有发现。即使盖伦所说的隐形的液体网络的确存在的话,也必然是存在于肿瘤之外、存在于病理学世界之外、存在于常规的解剖学研究领域之外——简而言之,存在于医学科学之外。像维萨里一样,贝利只描画他所实际看到的解剖现象和癌变。曾经千百年来,根植于医患心中的那条栩栩如生的黑胆汁通道以及“肿瘤中的体液”,终于从我们的图画中消失不见了。

遥表同情

  在治疗癌症时,我们要说,对于内服药物不应抱什么信心;只能完全移除受病变影响的部位,别无他法。

——《实用外科词典》

(A Dictionary of Practical Surgery)

1836年

  马修·贝利的著作为手术切除肿瘤奠定了智识基础。如果正像贝利所发现的那样,黑胆汁并不存在,那么外科手术祛除癌症可能确实能让身体摆脱这种疾病。但是,手术作为一门学科,还没有为这种操作做好准备。18世纪60年代,贝利的舅父苏格兰外科医生约翰·亨特(John Hunter)已开始不顾盖伦的教诲,在伦敦一家安静的诊所为患者切除肿瘤。亨特进行了精心研究,在自家阴暗的兽笼中解剖动物和尸体。但是研究卡在了一个关键瓶颈。亨特可以熟练地切进肿瘤。如果肿瘤是“可以移动的”(他这样描述表层非侵袭性癌症),就可以把它们摘除,而不影响肿瘤下面脆弱的组织结构。亨特写道,“如果肿瘤不仅是可动的,并且可以自然地分开,那么就可以安全地摘除。但是需要非常谨慎,要确定这些继生肿瘤是否都在手术刀可及的范围,因为我们很容易被骗”。

  最后这一句至关重要。虽然表述尚属粗糙,但亨特已经开始为肿瘤进行“分期”了,可移动的肿瘤是早期的原位癌。不可移动的肿瘤是晚期浸润型的、转移的肿瘤。亨特认为,只有可移动的肿瘤才值得做切除手术。对于晚期形态的肿瘤,他坦率地提出了一个令人心寒的建议——只能“遥表同情”【亨特用这一术语不仅仅描述出转移(扩散到远处)的癌,而且表明了治疗是无用的】。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印和阗。

  亨特是一位完美的解剖学家,但他的手术理念远远领先于他的双手。他精力充沛,行事勇往直前,每晚只睡四个小时。为了不断地练习手术技巧,不放过动物王国每一个角落里的尸体——包括猴子、鲨鱼、海象、野鸡、熊和鸭子。但面对活生生的患者,他发现自己寸步难行。即使他把患者用酒精和鸦片迷倒后,以极快的速度进行手术,但是手术对象从冰冷不流血的尸体一跃至活人身上后,仍充满了危险。患者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手术中的痛楚,还有手术后被感染的威胁。那些在手术台上经历了可怕的磨难而幸存下来的患者,往往不久之后还会在自己的床箦之上更悲惨地死去。

  1846年到1867年这短短的几十年间,人类的两项发现一举扫荡了困扰手术的这两重阴霾,从而使癌症外科医生重拾起亨特曾试图在伦敦力求完美的大胆尝试。

  第一项发现是麻醉术。1846年,在距一百年后西德尼·法伯的地下实验室不到十英里的麻省总医院,一个拥挤的外科手术厅进行了麻醉术的公开演示。10月16日上午约10时许,一群医生聚在医院中心的一座中部凹陷的大厅里,波士顿牙医威廉·莫顿(William Morton)拿出了一个配有吸入器、内含约一夸脱【容积单位,一夸脱(quart)等于0.946升(美制)。——编者注】乙醚的小玻璃蒸馏器。他打开喷管,让患者爱德华·雅培(一名印刷工)吸入几缕蒸气。随着雅培陷入慵懒的深度昏迷,一位外科医生走进圆形手术厅的中心,手法巧妙地在雅培的脖子上切了个小口,然后快速缝住一条肿胀变形的血管(被称为一个“肿瘤”,把恶性肿瘤和良性肿胀混为一谈了)。几分钟后,雅培醒来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感到疼痛,虽然我知道手术正在进行。”

  麻醉让患者告别了痛苦,使得外科医生能进行往往持续几个小时的手术。但术后感染这一障碍依然存在。直到19世纪中叶,这种感染仍非常普遍,而且往往致命,但其原因一直蔚然成谜。1819年,一位外科医生得出结论,“必定是(在伤口中)有一些微妙因素,逃过了我们的眼睛。”

  1865年,苏格兰医生约瑟夫·李斯特(Hoseph Lister),就如何消除巧妙地潜伏在伤口上的“微妙因素”,提出了一项不寻常的猜想。李斯特从传统的临床观察入手: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会很快变成坏疽;但封闭的伤口却往往能保持清洁、不受感染。在格拉斯哥(Glasgow)医务所的术后疗养病房里,李斯特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伤口从一个发炎红肿的边缘开始蔓延,然后从内向外发生腐烂,并往往伴随发烧、流脓的症状,然后迅速坏死(这是真正的“伤口化脓”)。

  李斯特想到了一个远在巴黎看似无关的实验——伟大的法国化学家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把肉汤暴露在空气中,肉汤很快就变浑浊,开始发酵;而密封在灭菌真空罐内的肉汤依旧清净。根据这些观察,巴斯德提出了一项大胆主张:空气中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菌)落入清汤,滋长,造成了浑浊。李斯特进一步推进了巴斯德的推理——暴露的伤口是血块和裸肉的混合物,根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巴斯德肉汤”,是细菌生长的天然培养皿。在法国,落入巴斯德培养基中的细菌,是否也是乘着空气落入李斯特在苏格兰的患者的伤口中呢?

  接着,李斯特灵光一现:如果术后感染是细菌引起的,那么一种抗菌手段或化学药物也许能起到遏制这些感染的作用。他在临床笔记中写道:“我想到,不排除空气的情况下,在伤口上敷用能杀死悬浮微粒生命的一些辅料,或许就能避免受伤部位的腐烂。”

  在邻镇的卡莱尔,李斯特曾观察到污水处理厂用一种味道芳香、含有石炭酸的廉价液体来净化污水。于是李斯特开始把石炭酸糊料敷到术后伤口上(在他看来,运用污水净化剂处理患者的伤口,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1867年8月,一名13岁的男孩在格拉斯哥某集市上操作机器时,严重切伤了自己的手臂,被送到了李斯特所在的医院。男孩大面积开放性创伤,伤口沾满了污秽,这种情况下会生坏疽。但是,李斯特并没有进行截肢,而是敷以石炭酸药膏,希望保住手臂免受感染。伤口眼看着就要被严重感染,似乎要变成脓肿了。但李斯特坚持不动摇,并加强了石炭酸药膏的用量。一连几周,所有的努力都看似徒劳。但是,就像着火的绳子烧到了尽头一样,伤口开始干燥。一个月后,揭去药膏,下面的皮肤已经痊愈。

  不久,李斯特的发明就加入到了“抗癌手术的前线”。1869年,李斯特用一张餐桌做手术台,乙醚做麻醉剂,石炭酸做抗菌剂,为他的妹妹伊莎贝拉·皮姆(Isabella Pim)切除了乳房肿瘤。伊莎贝拉术后并未发生感染,活了下来(不过最终还是在三年后死于癌症肝转移)。几个月后,李斯特又为另一名大腿上很可能长了肉瘤的癌症患者进行了大面积截肢。到19世纪70年代中期,对乳腺癌的手术已经成为李斯特的常规治疗手段,手术范围也延伸到了乳腺之下受癌症影响的淋巴结。

  消毒和麻醉这两项技术的突破,让手术化蛹成蝶,从中世纪的桎梏中摆脱出来。有了乙醚和石炭酸皂做武器,新一代的外科医生冲破了曾令他们望而止步的瓶颈,在人体上实现了亨特及其同事当年只能对尸体进行的复杂解剖程序。一个癌症手术的辉煌世纪展现在人们面前。从1850至1950年,外科医生向癌症发起了大无畏的进攻——剖开身体,切除肿瘤。

  这个时代的代表人物是多才多艺的维也纳外科医生特奥多尔·比尔罗特(Theodor Billroth)。生于1821年的比尔罗特以同样的热情专注于音乐与外科手术的研究(这两种专业往往携手而行。两者都把手的技艺推向极致;都要随着不断的实践和年龄的增长而成熟;都依赖于灵巧、精确、相对而生的拇指)。1867年,身为柏林大学教授的比尔罗特开始系统性地研究打开人体腹腔、消除恶性肿瘤的方法。直到比尔罗特的时代,腹部手术后的死亡率之高,仍令人望而却步。比尔罗特的研究细腻而有条理:仅仅是为了练习打开和缝合动物和人类尸体的腹部,确定明确而安全的手术路径,他就花了近十年的时间反复实践。80年代初,他已确定了手术路径,“目前已经足以证明,开腹手术是可行的”。他写道:“我们下一步所要关注、研究的对象,必须是确定适应症,以及开发适应各种病情的手术技术。我希望我们已经迈出了很好的一步,能够拯救那些迄今为止被视为无医可救的不幸患者。”

  比尔罗特被任命为综合医院(Allgemeines Krankenhaus)的教授,该院是维也纳大学的教学医院。他和他的学生开始掌握并运用各种技术,从胃癌、结肠癌、卵巢和食道肿瘤患者的体内摘除肿瘤,希望能治愈身体的癌症。从探索到治疗的转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挑战。外科医生的任务是摘除肿瘤组织,同时保持正常组织和器官完好无损。但比尔罗特很快就发现,完成这个任务,需要近乎像上帝一样的创造精神。

  维萨里时代以来,手术一直处于自然解剖学研究的范畴内。但是,癌症经常突破和扭曲人体自然结构的解剖学边界,因此人们必须要找到“非自然边界”来约束它。例如,为了切除癌变的胃的末端,比尔罗特必须在手术后把剩余的胃脏挂到附近的一片小肠上面;要切除整个胃的下半部分,他不得不把剩余部分附加于一截遥远的空肠那里。到了19世纪90年代中期,比尔罗特已为41例胃癌患者做了这种新型人体结构解剖整形手术;其中有19例患者存活。

  这些手段标志着人们在癌症治疗方面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到20世纪初,许多原位限制性癌症(即无转移灶的原发肿瘤)可以通过手术切除。这些癌症包括子宫癌和卵巢癌、乳腺癌和前列腺癌、结肠癌和肺癌。如果在这些肿瘤侵入其他器官之前,就施行手术摘除,那么就能治愈相当大一部分的患者。

  然而,尽管取得了这些显著的进步,一些癌症——甚至看似原位限制性癌症,仍然会在手术后复发,这就需要做第二次,而且往往还需要做第三次切除肿瘤的尝试。医生回到手术台一次又一次地切除,从体内一块又一块地挖除癌症,仿佛陷入了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但是,如果在癌症最早期就用能想到的最具决定性的手术来“斩草除根”,又会怎样呢?对于传统原位手术法无力治愈的癌症,如果可以通过一种激进的、积极的手术,彻底掘除其根源,不留丝毫残余,是否可能治愈?在这个痴迷于外科医生潜能和创造力的时代,一刀铲除癌症的想法充满了期望、期待与想象。这样的执念落在蠢蠢欲动、即将引爆的癌症世界里,正像往火药桶里抛下了一只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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