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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豁公曰，夫戏有文武之分，角有生、旦、净、末、丑、贴、副、外、杂之别，此世所公认者也，年来海上梨园，外末之戏，多由老生兼之，按外末与生之分别，其关于形势者则外用白髯（如《李陵碑》之杨令公）、末参白髯（如《七星灯》之孔明）、老生用黑髯（如《琼林宴》之范仲禹），唱时腔调虽同味则各别，盖外宜苍老、末宜悲壮、老生宜清脆也。甚且演《钓金龟》、《游六殿》、《四郎探母》饰老令婆、《徐母骂曹》等戏，则并老旦而亦兼之矣，此等不生不旦，亦外亦末之怪物，几于触目皆是，吾恨不为精忠庙郎中，管理伶人者执此辈而敲其臀也。 红胡子祖师爷徐春（徐胡匪于戏无所不能，故人以此称之）尝云：大老板（即程长庚）无戏不为总纲（凡于一剧中各种角色之唱工、做派无所不精者，谓之总纲），然在梨园数十年，所唱皆老生戏，未尝旁及其他，间因特别事故（缺角之类），偶一演他行戏，亦只敷衍场面，决非本心，乃近来海派伶人，如吾上文所云，以老生兼为外末老旦者，犹为稍知自爱之人，其以多才多艺自诩者，几欲将各种角色之戏，一一取而演之，高庆奎、小达子、吕月樵等，其尤著也。 吕月樵与白文奎、侯岚坡 吕月樵唱青衣戏，咬字发音有独到处，虽不能比美陈（名德霖，现代青衣中名泰斗也）王（名瑶卿），较诸时下一般之青衣，实有过之无不及，彼乃舍此不为，而为老生及老旦，有时高兴，且为《八蜡庙》之褚标、《恶虎村》之黄天霸，《罗成叫关》之罗成，《岳家庄》之岳云，戏虽各各不同，听其音调，观其动作，则仍一青衣也，余尝嘲以诗云：“乱谱新声入七弦，靡靡小嗓韵悠然，生行唱出青衫味，如此名优不值钱。”生角不唱旦角腔，梨园之定例也，余偶至共舞台，见吕演《黑驴吿状》、《戏迷传》、《目莲救母》等戏，辄不禁为之肉麻，夫演戏所以悦人耳目，今若此，直令座客难受矣！ 老生一行，自谭鑫培谢世后，后顾茫茫，殆无嗣响，厚斋（即溥侗）戏学固深，然上天忌才，竟不与以好嗓，且彼为胜清贵族（宣统族兄），亦决不肯受聘于歌台，余叔岩（即小余三胜）唱做之佳，较诸老谭，诚不多让，然髫龄倒嗓，迄今仍未复原，且始终蛰伏津门，足迹未至他处，如是各处人士，亦遂不知有此人。 海上须生，自孙菊仙、贵俊卿相继辍演后，吾已两年不知戏味，跛足刘鸿声来，余始稍动听戏之念，然有一苦处，即不能睁眼是也，阅者至此，必且莫名其妙，须知刘鸿声嗓音之佳，固为国人所公认，然因极力摹仿谭老板，遂不能尽其嗓音之所长，且谭鄂人，所唱为湖广调，刘以京人，为之发音微觉不纯，咬字亦欠清晰，设有老谭当前，则刘之唱工，只可列入次等，兹幸老谭已死，后起无人，如是跛刘唱工，遂欲压倒侪辈矣，然尊足既跛，做派自无足观，加以随便敷衍，事事不循规矩，莅沪第三日演《空城计》，竟将髯口挂于唇前，则不特不合规矩，并于理亦不通矣，吾谓至大舞台，不宜睁眼看戏，良以此耳。 刘鸿声之《李陵碑》 时慧宝者，名伶时小福子也，小福为青衣，陈德霖且居其下，他更无论矣，今智侬（即慧宝）之为须生，难未能比美汪（桂芬）谭（鑫培），然在今日剧界，除刘鸿声与余叔岩外，实无足与之抗衡者，盖世无双文武老生之某伶，固未能望其肩背也。智侬嗓音之佳，不在刘鸿声下，唱时发音咬字，行腔用调，亦多有独到处，设再加以锻炼，实不难自成一家，近因摹仿孙菊仙，反掩其固有之长处，予甚惜之，然彼聪敏绝顶，学辄有成，设以智侬之留声唱片，令孙菊仙听之，固不能辨其为时为己也，智侬演上天台，能将“叫一声，姚皇兄，姚子况，伴驾往，孤的爱卿，你那里，休流泪，免悲伤，放宽心，大着胆，一步一步随定了孤王”十一句联续唱下，一句紧接一句，未句王字翻高，使一长腔，真有长江大河，一泄千里之势，假令小达子为之，有不“开花”“拉矢”者，吾不信也。 盖世无双之小达子，多才多艺人也，所恨习而未精，多而不纯，遂觉一言一动，皆带羊气（唱做不中绳墨，伶人谓之有羊气），海上评剧家，恒以“三条腿名角”识之（戏词多以四句为一段唱，时漏却一句，以致黄腔走板者，谓之三条腿），实则达子演戏之瑕疵，固不止于三条腿也，达子本弄船儿，不知何时，投入天津秦腔班学戏，是人生平无他长，惟善钻桶子（偷学他人之戏谓之钻桶子），初时偷学元元红，秦腔老生腔调，虽不全似，然尚可听，后见李吉瑞，以钻桶子，博得唯一黄（月山）派武生之盛名，遂不期尤而效之，如是小达子君，遂以唱梆子戏之腔调，改唱二黄戏矣，梆子与二黄，迥不相同，彼以梆子腔调唱二黄，当然不堪入耳。余尝作《剧余杂感》十章，其一云“梨园往事剧堪哀，钻桶偷腔尽捷才，黄派大名惊海内，几人真个坐科来”，盖即讥此辈也。黄月山一生无弟子，惟在沪时曾因夏某介绍，收李雅云为门生，然李为武旦，非武生也，近来李吉瑞、李达子、白玉昆等皆自称黄派，非钻桶子而何？达子之艺固如此，而其胆则包天，有时扮《钓金龟》之康氏，有时饰《黄鹤楼》之张飞，有时且取《逍遥津》之献帝，试问羊毛如渠，安能胜任，吾友种因生尝云“小达子演戏，毛手毛脚，拼命狂喊，不减当年在津时，手抵船蒿，乱唱山歌之情况”言虽近虐，固不诬也！ 小达子 棒椎须生石月明（伶人之呆笨无做工者，谓之棒椎）唱戏颇肯卖力，惜有嗓而不会用，无论何戏，一唱必碰，所谓棉花腔者，几于无句不是，在理应摈诸梨园之外，顾彼伙伴好（谓王灵珠也）、运气佳，兼有一副象皮脸，不问戏情，呱呱怪叫，状如小儿学语，而一般似懂不懂之周郎，或尚大声以喝采，是诚不可以常理论，至其做工，则吾有一绝妙之比喻，凡傀儡戏之木偶所能为者，石棒椎亦能为之，盖必有人一牵线，渠始一动其手足，否则感电之尸，但能抱物而止耳。 海上做工老生有二人，一即贵俊卿，一即潘月樵也，贵俊卿去，月樵为无敌矣，渠固富于思想者，演戏一本剧情，体贴之真，表情之切，一一胥入骨里，至演新戏，则尤有独到处（周信芳、孟春帆等，皆私淑月樵，做工有得者，然使同班演戏，则如小巫见大巫矣），间唱几段摇板或原板，亦颇娓娓动听，舌头虽大，未为病也。 潘月樵之《明末遗恨》 上海生角，最糟者亦有二人，其一为周信芳，即麒麟童，又其一为王洪寿，即三麻子，吾友知非子尝云：“三麻子与麒麟童，可往外国演影戏，不可在中国唱戏”，言外之意，即谓二伶做工好，唱的不是味也，余意殊不谓然，缘三麻子一生无他长，惟能以“老爷戏”，即关公戏蒙人，但观彼上场一“亮相”，下场一“趟马”，做工固不无可取，然而屡屡为之，转觉味同嚼蜡，尝见其演，《困土山》《古城会》等戏，上山也趟马，下山也趟马，进城也趟马，出城也趟马，乃至升堂入室皆趟马，是直表示云长，为一遛马疯汉矣，外国影戏中，何尝有此不经之事哉？ 若麒麟童之做派，则尤匪夷所思，尝观彼演《红蝴蝶》饰一少年武弁，卧后闻妻将就戮，仓皇跃起觅衣履，故将有翎之冠，前后倒置，衣则左衽，靴则但着其一，余一只负于肩上，绕场飞奔，状如狂易，在麒麟童之意，以为真卖力矣，乃不知此等做派，愈卖力愈见其糟，识者视之，当然不值一笑，须知人于睡梦中，骤闻意外之变，固无不惊惶失措者，然在狂骇之余，犹知寻觅冠服，可知其方寸天君，犹未紊乱，既未紊乱，又何至反着官衣，倒戴大帽，掮着靴儿瞎跳哉？总上所记观之，可知周王二伶之做工，不过尔尔，吾友冯小隐，谓某须生，根本上已无唱戏之资格，居然在某舞台月赚千数百元之，“包银”可算是对蒙了，吾于周、王亦云。 周信芳、王芸芳之《华丽缘》 武生为演武戏之生角，此人所尽知者也，然武生固有一种独擅之特技，入后台开“旗把箱”（盛武器旗帜者），则一十八般武器（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弓干矛剑戟鞭锏锤抓钯）任取其一，皆能明其使用解数与变化，夫然后可称武生，彼以翻筋斗、跳台子为能事者，皆武行之妖孽也，一般之观客，见彼筋斗翻得溜（快也），台子跳得高，方且大声以喝采，吾则头岑岑痛矣。 近来海上武生，演戏能使下走满意者，尚和玉一人而已，缘尚为俞（菊笙）派健将，除杨小楼外，实无出其右者，是人演戏，手眼身法步，事事讲求，自顶至踵，无处无戏，虽一举手一投足，亦皆有戏味可寻，念唱则咬字发音，胥有分寸，所谓五音六律，泾渭分明者也，或以尚伶之嗓哑为嫌，则真不知戏矣。 《晋阳宫》，一名《四平山》，为尚和玉拿手二花戏之一，戏中情节，视史册略有出入，吾今就戏论戏，述其梗概于下： 隋炀帝赴邗观琼花，各藩镇乘隙谋反，护驾将军宇文成都败绩，帝命内监赉旨赴晋阳，召李元霸勤王，元霸遵旨兴兵，濒行入后宫辞母，母诏之曰，汝今往邗上勤王，吾心滋喜，惟藩镇中有秦叔宝（琼也）者，曩在瓦岗寨时，曾有大恩于吾家，汝宜暗避之，勿与交锋为要，元霸敬诺，各藩镇皆非元霸敌，闻渠兵至皆大恐，有徐勣者建议，令瓦岗寨人，各带一小黄旗为暗记，使尤俊达，往吿元霸之部将柴绍，俾元霸一见黄旗，即知为秦琼将士，以免被杀，独裴元庆不愿插黄旗，故在四平山，被元霸三锤击走，时登州王杨林，亦在勤王，比见元霸得胜，遂率兵堵截隘口，冀擒叛镇以邀功，不意遇裴元庆，遂致败，然元庆既为李元霸所败，今兹虽获小胜，亦无颜更回瓦岗寨，遂另寻山寨自立，而与秦叔宝脱离关系，此即《四平山》之概略也。 尚和玉 向来演《四平山》，无元霸别母观画，刘柴接谈两场，独尚伶有之，以此两场不演，则元霸之让秦琼，曁不杀插黄旗人，皆无因也，于此可知尚伶之贴体戏情，贤于常伶万万，又他伶演至阵见秦琼时，必明言君前在临潼山，曾救我一家大小，故吾让君云云，尚伶独否，缘言明后，则秦琼万无更追元霸求战之理也，总上所纪观之，可知尚伶演戏，穿场结构字句，皆较优于常伶，工架靠把之佳，犹余事也。 《大铁弓缘》（即《英节烈》），六旦之唯一重头戏也，非兼擅文武昆乱者，决不敢轻于尝试，南北名旦多如鲫，然除两十三旦外（老十三旦侯俊山为京师六旦之泰斗，近来角中亦有名十三旦者，能戏甚多，仿佛侯氏），如杨小朵、田际云、梅兰芳、路三宝、黄润卿等，虽负赫赫之名，亦未尝排演此剧，盖深知其难，一唱必碰，“羊毛”不能演，“科班”不敢演也。陈月英一角，为剧中重要分子，人皆知其难，而不知其所以难，须知去月英者，“身段”“唱念”随处更换，迥不相同，茶坊比武时完全为“刀马旦”，至完婚后，则变为“花旦”矣，改装逃难一场，为“唱工小生”，而与“皇甫刚”开打，则为“武小生”矣，此剧可唱秦腔，亦可唱二黄，近来大舞台所唱，固二黄也，毛韵珂饰陈月英，自长亭演起，茶坊比武，匡忠招亲，解饷被盗等场，皆未之演，然毛韵珂扮相既佳，唱做亦多可取，改装后所唱一段二六板，彷佛出自朱素云口中，上山入伙时闻项义伯命与项翠娥成亲，立作惊惶失措状，俨然人即其人，事即其事，令人生观止之叹。与皇甫刚交战时，一趟花枪，虽无真实功夫，然而手眼身法步，处处做到，初无一懈可击，设以他伶为之，恐不终场，已自曳兵遁矣。赵如泉去皇甫刚，气概激昂语言豪爽，极合皇甫身分，惟限于戏情，不能尽其所长，大是可惜，姚俊卿去匡忠，扮相亦好，唱工不无小疵，做派尚有可取，与陈月英泣别时，低头顿足，咽不成声，已将生离惨状，形容尽致，谁谓俊卿不能做戏哉？钱化佛去史公子，一脸不长进模样，与仆议抢亲时，抓耳挠腮，挤眉弄眼，描摹赖皮公子，令人失笑，票友登台，居然博得阖堂好数次，是诚非余初意所及料，而钝根、疚庐两君，乃谓化佛神情，颇似名丑何金寿，果能精进，不难驾而上之，噫，化佛一新进之伶工耳，乃得如许名公，另眼赏识，可谓荣矣！ 胡琴之于皮黄，有左右唱工之能力，故不贵多“拉花点”，而以“随腔保调”为第一要义，犹诸昆曲之笛之须合拍也，凡善拉胡琴者，不但高下应节，舒卷自如，而弦索按字，亦能随心所欲，别开生面，补唱者之不足，且使听者，神为之驰，心为之畅，所谓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绕梁，不绝如缕者，胡琴有焉，统观南北，擅长此技者，寥寥殆于晨星，旧推梅郎世父大锁为巨擘，大锁者，老谭之琴师也，老谭唱戏，无一定之腔，朝如此而夕如彼，令人无从捉摸，余尝听老谭演《空城计》，数次用腔之处，逐次翻新，无一同者，故非有过人技艺、绝顶聪明如梅大锁者，决不能为谭拉胡，大锁死，老谭去一臂矣，盖畴昔大锁以琴托腔，至是谭乃以腔就琴，是其相去，固不可以道里计也。孙老元佐臣，盛名远不如大锁，技则伯仲间耳，余在京师，尝于友人处，见彼拉慢板二黄一段，平平稳稳，殊无异于常人，念老元技止此耳，忽一人信口乱唱，如度山歌，老元以琴托之，顿觉清脆动听，设非予亲耳闻之，几疑谈者故甚其说矣！近来海上琴师陈十二彦衡，首屈一指，陆延廷、赵四、王少卿次之，若单泽普某客串，专以花点骗外行，皆所谓“野狐禅”也。 孙佐臣、周振芳合影 画眉傅粉，青年少妇之事也，乃近来一般须生，任扮何种人物必画两道“亮眉”、涂一脸脂粉，妖冶之态，无异四马路中之雉妓，不特朴实古人无此怪状，即海上著名之拆白党，亦未必如此之甚，甚矣伶人之不学而鄙也！人须之长，无逾尺者，顾伶人所挂“口面”（即假胡子），无论黑白、满口或三咎，必长至二三尺，不特过脐，且可抵膝，恐号称美髯之关公，亦将相形见绌，他又何言者。 伶人所用之冠服，指演剧时所用者近来尤多荒谬，李吉瑞、小达子等之“武生巾”厥状如“夫子盔”，麒麟童演《独木关》之“包头巾”后有帔厦，扮邓艾之“帅盔”后有倒缨，身着“软靠”外加“半帔”，类《飞云浦》武松所着之“囚衣”，樊春楼饰《连营寨》之赵云，满脸俱涂黑炭，试思刘备自火中逃出，面有烧痕宜，矣彼赵云远道而来，初未陷入火窟，又何至焦头烂额哉？ 高百岁演《双狮图》，朝罢回府时，整冠理须大投袖，自以为做工周到，乃不思人在舆中，整冠理须，已属做作，而又大投袖，独不虞两手碰痛耶，又演《子胥投吴》，吹箫乞食时，手上戒指，金碧辉煌，尤与戏情不合，雏伶无知，原不足责，奈何名角客串，亦复比比皆然也， （《戏学大全》1920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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