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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列子-汤问》之心手与物相应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08-27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札记第六则之一

  钱钟书论《列子-汤问》之心手与物相应

                                  /周敏  

     《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六则《汤问》,共论述了四个问题,此为第一个问题——心手与物相应。  

     《列子-汤问》有“禹之治水也”一节,钱钟书就此节内容谈学习技艺需“心、手与物相应”,即“心手与物”需要高度契合和协调一致。

     《列子-》在“禹之治水也”一节讲了两个学艺的故事,一个学琴,一个训马。

      学琴的故事是:郑国有个叫师文的人学习弹琴,三年了还不能演奏一支完美的曲子,究其原因,他自叹道:“在内,旋律还未融会于心;在外,乐器运用还不能随心所欲,所以我不敢动手去拨动琴弦。“

     训马的故事是:泰豆氏谈论御马的技艺:“在内要满足自己的心愿,在外要合乎马匹的意向。……我的心愿通过我的手传达到马辔,然后从马辔传达到马衔。”

       《列子》故事不仅仅讲了心、手相应,而是进一步讲了对“弦、马、辔、衔”的操控。

      马弦是马缰绳。

      马辔是套在马头上的罩子,俗称马笼头。

      马衔,也叫马嚼子,俗称“水勒”,是放置在马嘴里的金属条状物。

      驾驭马匹好比驾驶汽车,驾车人通过缰绳(弦)牵引马头上的马辔和马衔,控制马行进的方向和速度。当你想向右走,就轻拉右边的缰绳;向左,则拉左边;若想要在原地停下来,则同时将两边的缰绳用力向后拉。

     古时马车一般由两匹马拉动,左边的马叫左骖,右边的马叫右骖,合称“两骖”。

     《诗·郑风·大叔于田》:“两骖如手”。

       形容驾车人技艺高超!驾车人驱使两匹马像摆弄自己两只手一样随心所欲,进退自如。

       钱钟书说《淮南子·主术训》也谈了相同的问题。

但是,《淮南子·主术训》只说了御马者的心愿和马匹的意向,没有提及人手和马弦、马辔和马衔的牵引呼应关系,所以,在御马技艺的叙述上,《淮南子·主术训》没有《列子》周到缜密。

      钱钟书又提及了《庄子-天道》“轮扁”和《庄子-达生》“工倕”的故事,以便和《列子-汤问》相比照。     

《庄子-天道》“轮扁”的故事: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制作车轮。(轮扁)问齐桓公读的是什么书。桓公说是圣人之言。轮扁说桓公所读之书是糟粕。桓公很气愤,让其说出道理,否则就处死他。轮扁说:“我制作轮子,榫头做小了,就会松动不牢固,做大了,又难以进入。我做得不宽不紧,得心应手,口里说不出来,但其中自有尺度分寸在。我的手艺是活生生的……古代人和他们所不能言传的东西都(一起)死去了,那么您读的书不过就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齐桓公觉得轮扁言之成理,饶了他一条小命。

     《庄子-达生》“工倕”的故事:

     古时尧帝在位,有个工匠名倕,人称工倕,身怀绝技 。工倕随手画正圆画直线,试用圆规直尺一一检验,完合符合,丝丝入扣。他做事精神凝聚 ,心手如一。

比照的结果,钱钟书赞许《列子》的故事,说它比《庄子》的故事更加明晰、全面。理由仍然是:《庄子》的故事只谈及了心、手二者的相应关系,而《列子》的故事同时涉猎了心、手、物三者的相应关系。

       往下钱钟书引用了《关尹子·三极》论善于鼓琴者的一句话,即:

“非手非竹,非丝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

钱钟书称许这句话周到而简明(“词尤圆简”)地表达了心、手、物三者的关系,并由此展开,细述他的见解:

1盖心有志而物有性,造艺者强物以从心志,而亦必降心以就物性。自心言之,则发乎心者得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而自物言之,则手以顺物,心以应手。一艺之成,内与心符,而复外与物契,匠心能运,而复因物得宜。

——人心有向往,肯定想达到一定的境界和高度,但是,器物有自己的特性,艺人要想运用器物达到合乎心意的境界,就必须去适合物性。从心出发,通过手来操控器物,其顺序是心——手——器物;而立足于物,是手来适应器物,心来适应手,其顺序是器物——手——心。艺成于手,俗称“手艺”,手上的功夫要内合于心,外合于物,心、手、物神贯一气,妙合无间,方可因物得宜,匠心独运。

2心与手一气同根,犹或乖暌,况与外物乎?心物之每相失相左,无足怪也。心与物迎拒从违之情,谈者綦多,第于善事利器之要,又每略诸。

——心和手同是人的器官,血脉相连,它们有时还不默契,何况心和身外之物呢?因此,心愿和器物时常相违逆,是不足怪的。心与物相谐或相背,谈论的人很多,但对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每每忽略不提。     

3夫手者,心物间之骑驿也,而器者,又手物间之骑驿而与物最气类亲密者也。器斡旋彼此,须应于手,并适于物。

      ——骑驿,骑手中途休憩的驿站。这是一种比喻的说法,骑驿一词的意思是中介。

      手,是心——物之间的中介,器,是手——物之间的中介,器与物同类,关系亲密。器是斡旋在手与物之间的东西,前要适应于手,后要适应于物。

归纳以上论述,钱钟书高度赞扬《列子》:

《列子》言心、手而及物,且不遗器,最为周赅。

      钱钟书说《列子》的言论周到、完备而恰当,他不仅论及“心”和“手”,还关照了“物”,也没有遗漏“器”。

钱钟书此则的标题是“心手与物相应”,只涉及“心”、“手”、“物”三方面,但想把有的技艺描述清楚,还需把物进一步细分为“物”和“器”。以御马为例,把“马”称为“物”,把“弦”(缰绳)、“辔”(马笼头)、“衔”( 马嚼子)称为“器”更便于理解和描述这一技艺。

钱钟书在最后一大节把他“心手与物相应”的观点移用到书画方面,做法同样是引经据典,以证己见:

王僧虔《书赋》:“手以心麾,毫以手从”;

谭峭《化书·仁化》:“心不疑乎手,手不疑乎笔,忘手笔然后知书之道”;

苏轼《东坡集》卷四0《小篆般若心经赞》:“心忘其手手忘笔”;

苏辙《栾城集》卷一七《墨竹赋》:“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

米芾《宝晋英光集》卷三《自涟猗寄薛郎中绍彭》:“已矣此生为此困,有口能谈手不随;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公自是秘精微”;

赵孟頫语:“书贵能纸笔调和,若纸笔不佳,譬之快马行泥淖中,其能善乎?”;

……   ……

钱钟书由此总结道:

心、手、器三者相得,则“不疑”而“相忘”矣。

从事书画和玩音乐、御马一样,一切的技艺均要反复地练习、提升,做到心、手、器、物浑然一体,物我两忘,每一步骤都能达到不假思索却精准无误,方能成就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完美境界!

                                  二〇二〇年八月二十七日

(注:篇中红体字引自《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六则)

附录:《管锥编-列子张湛注》第六则之一

心手与物相应

“禹之治水也”一节。按参观《周易》卷论《系辞》六。

郑师文学鼓琴,三年不成章,叹曰:“内不得于心,外不应于器,故不敢发手而动弦”;《注》:“心、手、器三者互应而后和音发矣。”按当合观下文泰豆氏论御曰:“内得于中心,而外合于马志。……得之于衔,应之于辔,得之于辔,应之于手,得之于手,应之于心。”《淮南子·主术训》祇云:“内得于心中,外合于马志”,未及手与衔、辔及衔与辔之均相应,无此邃密也。《诗·郑风·大叔于田》:“两骖如手”,孔颖达《正义》:“两骖进止,如御者之手”;《秦风·驷驖·正义》复申之曰:“谓马之进退,如御者之手,故为御之良”;盖释“如手”之“如”为“如意”、“如志”之“如”,殆采《淮南》、《列子》之意以说经耶?《列子》于心、手外,更举器或物如弦、马、辔、衔,实会通《庄子·天道》言轮扁“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及《达生》言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而更明晰。《关尹子·三极》论善鼓琴者曰:“非手非竹,非丝非桐;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词尤圆简。盖心有志而物有性,造艺者强物以从心志,而亦必降心以就物性。自心言之,则发乎心者得乎手,出于手者形于物;而自物言之,则手以顺物,心以应手。一艺之成,内与心符,而复外与物契,匠心能运,而复因物得宜。心与手一气同根,犹或乖暌,况与外物乎?心物之每相失相左,无足怪也。心(lintenzione formativa)与物(la materia darte)迎拒从违之情(doma ma non violaresiste ma non impedisce),谈者綦多,第于善事利器之要,又每略诸。《列子》言心、手而及物,且不遗器,最为周赅。夫手者,心物间之骑驿也,而器者,又手物间之骑驿而与物最气类亲密(della materia fan anche parte gli strumenti)者也。器斡旋彼此,须应于手,并适于物。干将补履,不应于手而复不适于物也;铅刀切玉,应于手而仍不适于物尔。《艺文类聚》卷七四引王僧虔《书赋》:“手以心麾,毫以手从”;谭峭《化书·仁化》:“心不疑乎手,手不疑乎笔,忘手笔然后知书之道”;苏轼《东坡集》卷四○《小篆般若心经赞》:“心忘其手手忘笔”;苏辙《栾城集》卷一七《墨竹赋》:“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心、手、器三者相得,则“不疑”而“相忘”矣。米芾《宝晋英光集》卷三《自涟猗寄薛郎中绍彭》:“已矣此生为此困,有口能谈手不随;谁云心存乃笔到,天公自是秘精微”;陆友《砚北杂志》卷下记赵孟俯语:“书贵能纸笔调和,若纸笔不佳,譬之快马行泥淖中,其能善乎?”;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二莫是龙《与曹芝亭》:“扇恶不能作佳书,如美人行瓦砾中,虽有邯郸之步,无由见其妍也”(参观吴长元《燕兰小谱》卷一《题湘云兰石扇头》:“堪嗟湘女凌波袜,瓦砾堆中小舞来!”);刘䬠补辑本傅山《霜红龛全集》卷二二《字训》:“吾极知书法佳境,第始欲如此而不得如此者,心手纸笔主客互有乖左之故”;张照《天瓶斋书画题跋》卷上《跋董文敏临颜平原送蔡明远序》:“思翁平生得力处在学颜。 ……晚乃造晋人之门,已目力腕力不如心矣。”则心或不得于手,得于手矣,又或不得于纸笔焉。《历代名画记》卷二特着“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大节,历数“齐纨吴练”以至“絶仞食竹之毫”,“百年传致之胶”,良有以耳。

【增订二】早在张彦远以前,言造艺不可忽视器材者,如《全三国文》卷七四皇象《与友人论草书》:“宜得精毫筦笔,委曲宛转,不叛散者;纸当得滑密不粘污者;墨又须多胶绀黝者”;《全齐文》卷七竟陵王子良《答王僧虔书》:“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伯喈非流纨体素,不妄下笔;若子邑之纸、妍妙辉光,仲将之墨、一点如漆,伯英之笔、穷神极意,妙物远矣!”董逌《广川书跋》卷一○《鲁直乌丝栏书》:“字尤用意,极于老壮态,不似平时书。但乌丝治之不得法,碍□磔决,颇失行笔势,盖缣帛不如昔也。……今为乌丝,不如昔工”;亦器不利则不应手之例。“老壮”当是“老当益壮”之缩减,殊不成语;董氏两《跋》,甚有学识,而笔舌蹇吃,《朱文公文集》卷五一《答董叔重》称其《广川家学》,复曰:“但其他文涩难晓。”然玩其经营行布,却非无意于为文者。

【增订三】《全梁文》卷四六陶弘景《与梁武帝启》之六论书法云:“手随意运,笔与手会”,亦即王僧虔《书赋》语意。《全三国文》卷三二韦诞《奏题署》:“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用张芝笔、左伯纸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后可逞”;《全晋文》卷一四四卫铄《笔阵图》有论笔、砚、墨、纸“要取”何材一大节。

雕刻之于器与物尤不造次,盖更踰于书画云。英国旧剧中角色评学画者曰:“汝目不随手,手不随心”(your eye goeth not with your handyour hand goeth not with your mind);即亦谓心手相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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