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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蜀之地 | 张中信:米仓道上(连载之一)

 香落尘外 2020-08-28
 

【巴蜀之地】


文:张中信

图源:堆糖


米仓古道纵贯秦巴山区,联结黄河长江流域,北上三秦而通中原,南下巴蜀以达南方,古称大行道。沿途高峰丛集,万壑分流,成于夏商,兴于秦汉,盛于唐宋。北起汉中,经南郑,入南江、通江,越米仓山,南抵巴中;其间西去成都,南至重庆,兵马驰骋,商贾营运,行旅往来,自古为连接巴蜀与外界最壮观、最险峭、最古老的南北交通要道。

——摘自《米仓古道碑志》

01

在大巴山深处,自古以来,只有一条“北通兴汉,东下渝夔”的古道贯通全境。古道以巴州为中继站,穿越大巴山、米仓山,曲曲折折地蜿蜒向北通往古都长安。这是一条从荒蛮巴蜀通往繁华京城的古道,从历史的悲喜交织中走过的山川古道。

巴州古名汉昌,实由“汉仓”演绎而来。《汉书·食货志》:“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壁州(通江)得汉城为汉高祖刘邦屯粮之据点,“汉高帝踞此以通饷道”。楚汉相争之时,巴蜀战事少,生产力未遭到破坏,加之賨人兴汉有功,不贡税赋,而成为全国最富庶的“天府粮仓”,汉高祖也才能够迁关中之民“就食蜀汉”。大巴山因此成为灾民心中的一座大米仓,似有运不尽的大米,故称此段连接秦巴的险峭山脉为“米仓山”,那绵延山川的古道,便是“米仓古道”。

米仓古道北起陕西汉中,南至巴州,东线至壁州至绥定(达州)抵涪州(重庆),南线至保宁(阆中)至成都,西线接利州(广元)汇入剑门古道,全程绵延数千公里。“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传说中的“五丁开山”,即蜀王派五壮士开凿巴蜀北上连接秦国的道路,纵贯川陕的古蜀道,与剑门古道相向并行的米仓古道,便是其重要通道之一。从商代起,这条道就非常繁荣,历朝历代的军事活动、民间往来、商贾贩运十分频繁,沿途关隘、路口、驿站众多,集镇林立,铺店琳琅满目。米仓古道又称大行道、巴岭路,宋代以后叫大竹路,清代始称米仓道。

我国最早的地理志《元和郡县志》记载:“汉中南取巴岭路至集州(南江)二百八十里。”南宋胡三省注《通鉴》称:“兴元(汉中)之南有大竹路通于巴州,凡四百余里。”清嘉庆《四川通志》载:“米仓关在南江县北百里许,旧置小巴山,后迁大巴山麓,明嘉靖八年重修。”清咸丰十年(1860年),大坝以北龙形山坝建有“官仓坪”。

米仓古道恰似莽苍大巴山和米仓山被造化随手劈开的一道缝,在数百里山川河谷中曲折通行。两旁绝壁森森,危崖石栈勾连,其间数以百计的峡谷险关,抬头一线天,低头一线水,山耸云霞,浪拍危崖,实为险绝奇峭之道。

历代诗人描述米仓古道的诗作不胜枚举:“飞梁驾绝岭,栈道接危峦”咏古道之雄险;“春风来回野,晓斗挂空山”叹古道之秀美;“鸟道微通处,烟霞锁百辰”吟古道之神奇。不知是古道艰险给诗人以灵感,还是诗人的飘逸,为古道添神韵。探寻古道绝崖,设若少了这些名篇佳句,米仓古道又岂能在险绝雄壮中尽显潇洒绚丽?

米仓古道上,还有无数的古镇老街,以及沿途设立的“三十六座老店”“七十二家客房”。其中最有特色的铺店是光雾山的桃园镇和大坝牟阳城,诺水河的板板桥,涪阳坝和壁州城。凡集镇均居米仓古道要冲,地势险奇,位置独特。铺店里最有魅力的是那些罗列在道路两侧的“伙铺”。每家门前都有铺位和雕刻精致的摊板,每逢月升日落,老板们便开始聚集在摊位上招呼客人,或卖酒卖水,或留客住宿。这些“伙铺”相当于客栈,价格比较低廉,一个大房间,可容数十人睡觉的“大通铺”,被一挂麻纱蚊帐包裹着,任由天南地北的过客“雷声”起伏,拳打脚踢……黄昏来临,古道上匆匆往返的官民兵匪们鱼贯而来,进入铺店,他们早已变得精疲力竭了。

更多的画面还是那大小旅客结伴而行的场景,那拼凑而成的队伍,从晨曦初露一直延伸到月华高升。行旅之中,不乏各色各样的人群,或腰缠万贯的商贾,或仗义疏财的侠客,或满腹经纶赶考的才子,他们怀着共同的希望,盼望能顺畅走完这条曲折的古道。但他们谁也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也许刚走到半道,便被山贼所掳,或许才出“伙铺”,兜里已两手空空,更有甚者,刚刚还在古道行走,转眼便可能不明不白丢了性命……

米仓古道上,除了场镇老街,沿着羊肠小道的河畔山腰,还奇特地生存着一种叫“穿心店”或“幺店子”的路边小店。“幺店子”乃米仓古道的一种神奇风景线,没有人考证其历史,它的生存始于古道的兴盛,没于古道的荒废。修建“幺店子”都是采用木架青瓦房结构,临河边的必定是吊脚楼,傍山崖的一定是穿斗形。也有一些茅草屋,一律木板铺店面,篱笆列四周,极具古朴风貌。因店小,内部设施简陋,唯正堂大客房内火塘终年烟火不熄,上挂一硕大铜壶,内装滚烫的热水热汤,随时供客人饮用盥洗。店内饮食只有粗茶淡饭,起居全是木板老床,颇具“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景象。光顾者很少行旅商贩,绝少文人学子,大多是一杵一哼的“巴山背二哥”。

幺店子的经营极其简单、粗陋,店主一般都半商半农,既接待南来北往的背二哥,也开荒种茶、养猪喂鸡。店家开店也不为发大财横财,收入的散碎钱只为添补家用,顶多自给日常开销,因而在漫长的米仓古道上,这类独具特色的穿心店、幺店子顽强地生存着、繁衍着。有趣的是几乎所有的穿心店、幺店子门外都放一种模样雷同、笨拙宽大的板凳,长短不等,腿脚密布,那不是供行人坐的板凳,而是专供背二哥们放背架的“哨凳”。过往行人,只要看一眼哨凳上的背架数量,便可知晓小店歇了多少客。这已成为行人了解店家行情以决定自己是否歇店和安排行程的约定俗成。

幺店子还是天南地北的背二哥和过往客人们集聚的场所,更是当地赶场乡民们歇息的落脚点。由于人来人往,气氛很是浓烈,往往产生出一种特别的人气。于是摆龙门阵,吹山野壳子,便成为小店来人来客的一道可口菜。正是在这些摆谈中,店家了解山外面的行情,乡民彼此间得到了交流,背二哥在重负之下找到了轻松的感觉。幺店子吃住价格极便宜,通常只有两种规格,一种“顿儿饭”,一菜一汤一碟泡菜,米饭管饱,每客一角钱。另一种“冒儿头”,一只大碗装满饭,用力筑进另一只盛饭的大碗中,米饭便光滑如锅底高高地冒出头。冒儿头配一碗汤一碟泡菜,每客收五分钱。所有的背二哥都喜欢吃“冒儿头”,也只吃得起“冒儿头”。负千斤担走万里路,只要每顿有“冒儿头”管饱就心满意足了,除此,“背二哥”还奢求什么呢?

背二哥生活艰苦异常,肩背百余斤的背架,怀抱叮叮打杵,肩扛背磨,一步一杵,全仗一双手两只脚,在日晒雨淋中度过。除了夜晚幺店子的一顿热汤热水,便只有两头见日月,天天冒风霜了。米仓古道上最短的运脚少不了百余里,最长的运脚可以走通古道全程,背二哥们背力而得的“力钱”,除了自身的开销,大多零存整凑地为养家糊口。生活的艰辛使背二哥心力交瘁,可他们的精神并不贫乏,风里来雨里去。在练就一身钢筋铁骨的同时,也演绎出代代相传、振奋精神的山歌野调:

我是巴山背二哥,打一杵来唱支歌。

太阳送我上巴山,月亮伴我下巴河。

弯弯背架一张弓,背起背架上汉中。

你背背架小心些,谨防啄个火鸡公。

大巴山来诺水河,造孽不过背二哥。

夏天两头顶日月,冬天只有毛裹脚。

背二哥们见了姑娘妹子,也有心情放松的时候。于是忍不住主动地骚扰:

贤妹当门一条河,日日夜夜门前过。

我背背架想看你,为啥只露一只脚?

歌才落脚,便只见半山垭口吊脚楼上有妹子气哼哼地唱回腔:

背二老哥心莫慌,妹妹今天人不爽。

等到哪天人爽了,叫你背架背不长。

一唱一和的男女对唱,让古道在夕阳中冉冉褪色,使背二哥们精神倍增,猛地背起背架一口气冲出好几里路……

时过境迁,沧桑巨变。迤逦于米仓古道旁的穿心店、幺店子早已遗迹无存,背二哥的历史也早已被时代改写。刻骨铭心的山歌民谣却仍在大山深处流传着。

02

探寻古道遗踪,查阅史册典籍,可以肯定地讲,米仓古道不仅仅是南北的交通贸易要道,更是历代军事关隘要道。《华阳国志》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文中所提到的巴师,即巴山渠水的賨人。巴师曾挥兵誓师牧野,并参加了历史上有名的“牧野之战”,对商纣政权的覆灭和周姬王朝的建立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巴人出师征战,走的便是米仓古道。公元前202年前后,刘邦为汉中王时,募賨人平定三秦,派賨人为前锋。賨人在战场上锐气善舞,冲锋陷阵。汉高帝说:“此武王伐纣之歌也。”并令乐人习学之。此即“巴渝舞”之由来。可见,米仓古道自商周时期,已在政治、经济、军事方面发挥着巨大作用,并成为巴渠窑人进出的主要通道。汉代民谣:

武功太白,去天三百;

孤云两角,去天一握;

米仓天池,去天四尺。

讲的就是米仓古道几个重要关隘险山的壮美雄奇风光。因而,便有光雾山中萧何月下追韩信的“韩溪河”横空出世,以及“不是韩溪一夜涨,哪得汉家四百年”的歌谣流传。《玉堂闲话》云:“淮阴侯庙在焉,昔汉高祖不用韩信,信遁归西楚,萧相国追之,及于兹山,故立庙貌。”韩信当时意欲东归荆楚,那时由汉中往荆楚,须经巴州折向鄂西,米仓古道为必经之路。

三国争雄时,蜀汉丞相诸葛亮出兵北伐中原,张飞驻守阆中,米仓古道即为连接蜀汉政权北上的重要通道,大坝关的“牟阳城”则为古道之重要战略支撑点。魏王曹操屯兵于牟阳城,诸葛亮用计火烧之,曹兵败逃北归。诸葛亮夺城后大兴土木,修城筑池,一度成为蜀汉政权南北干线的秣马厉兵之所。在诸葛亮的苦心经营下,牟阳城一度成为兴旺发达的古道边城,城中住有“烟户三千,客栈二十余家,作坊数十家,铺面百余个,居民近万人”。最兴旺时,过往商家,成群结队,牛车马帮,络绎不绝,绵延古道。

世人皆知张飞骁勇善战,粗暴鲁莽,很少人知其书法字艺亦银钩铁画,气势磅礴。诺水河畔峭崖上“天柱中原”四个遒劲大字,渠县八蒙山张飞“立马勒铭”摩崖,可窥张飞气吞河山,问鼎中原,图谋天下的英雄气概。张飞是世人共知的“猛将军”,以鲁莽草率出名,虽不会善待下属士卒,却独服文人学士,尤对军师诸葛亮言听计从、五体投地。

彼时,诸葛亮坐镇汉中,张飞守备阆中,经常往来米仓古道向丞相诸葛亮禀报军情,并往返成都,领受朝廷旨意。为方便往来,曾下令大力整治古道,在集州至巴州境内、利州境内广植柏树,“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最终形成“三百里程十万树”的“皇柏林”,使米仓古道沿途柏林,蔚为壮观,福及后代子孙。

米仓古道上,除了征战、厮杀、浴血的画面,古战场遗迹处处,透过那风雨侵蚀的岩石,似乎还可以听到当年战马的悲鸣声。

隋末战乱,蜀中偏安。618年,李渊长安称帝,建立唐朝,令关中饥民到蜀中就食,数以万计的饥民自米仓古道蜂拥蜀中。太府少卿李袭誉亦急运蜀中粮米至长安,充实京师。此时,古道之上的牟阳城仍承担着南来北往的枢纽作用,那不绝于耳的牛马车驾之声,在漫长的古道上卷起阵阵烟尘。在唐王朝的统一中,天府之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一度成为唐朝都城长安的大后方。终唐一代,巴蜀地区始终是朝廷的粮仓钱库。“自陇右及河西诸州,军国所资、邮驿所及,商旅莫不取给予蜀。”而“京师府库,岁月珍贡,尚在其外。此诚国之珍府。”这都因为有一条连接长安和巴蜀的米仓古道在起着重要作用。

南宋末年,原本脆如纸芥的蒙宋关系因蒙军的大举入侵终告破裂。淳祐初年,“蒙国大举进蜀”,壁州籍将领向佺奉命自江西吉州刺史任上入蜀,出任巴州知事,主持抗蒙大业。被敕封为“开国将军团练使”,提兵镇守通江城北“地环三玉涧,天铸一铜城”的得汉城。1242年,兵部侍郎、四川宣慰使余玠曾不远千里赴得汉城视察守备战况,命“储粮建仓”,并在巴州“指挥规划”,同时构筑平梁城和小宁城部署屯兵,开辟粮饷通道,以为兴复之基。得汉城、平梁城、小宁城遂成为川北抗蒙的重要战略险隘。余玠返回后,亲自建立抗蒙的又一战略据点重庆合川钓鱼城,以此与巴州三城互为犄角,依托米仓古道,共同抗击蒙古铁骑的进攻。英勇的巴蜀儿女前仆后继,用血肉之躯筑起的得汉城、钓鱼城防线,虽然为偏安的南宋王朝赢得了几十年苟延残喘的岁月,却因朝廷腐败孱弱,回天无术,最终无法挽回兵败山倒的灭亡厄运。

到了清朝中晚期,一场席卷五省的白莲教大起义,再一次使米仓古道成为军事征战的重要轴心。嘉庆元年(1796)至九年(1804年),席卷川陕楚甘豫的白莲教起义,沉重地打击了清王朝。白莲教是一个糅合道教、佛教、明教,迷信色彩极其浓厚的秘密教派。因宣扬“不携货粮,穿衣吃饭,不分尔我”的平等、平均理想,一定程度上迎合了劳动人民的意愿,在民间具有极强的生命力和凝聚力。清朝历“康雍乾盛世”130余年,将中国封建统治发挥到极致,推向最高峰。高峰过后是低谷,历史的演变,使清朝由盛转衰成为不可抗拒的历史大趋势。

嘉庆二年(1797年),新婚即寡的湖北襄阳巾帼女杰王聪儿率领数万起义大军自湖北入豫西。奔陕南,转战四省,最终与川东北起义军在隆州、巴州、通江胜利会师,把白莲教大起义推向了高潮。起义军声势浩大,一度控制了川东北20余州县。而在风起云涌的起义军中,以通江籍蓝号元帅冉文俦、冉天元率领的起义军声势浩大,战斗力极强。嘉庆三年(1798年),起义军封锁了米仓古道的所有关隘,在“烟户几千寓寨内,甲兵数万藏胸中”的通江麻坝寨,与数十万围追剿杀的清军进行了长达两年的殊死搏斗。在与清军的反复争夺与拼杀中,起义军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终因弹尽粮绝,寡不敌众,起义军被迫突围,大元帅冉文俦战死。

出身寒微,却颇具大智大勇,人称“扫地王”的青年将领冉天元继任蓝号大元帅,高举大旗,重整旗鼓,转战巴山渠水,袭清营,夺关隘,攻县城,杀贪官,被各路起义军公推为“蓝号总元帅”,成为四川白莲教起义军的实际总指挥。巴州、通江县城一度被起义军攻占,竟迫使通江县迁往得汉城,继而建阆中县于此,更名“安辑寨”,以对抗白莲教义军。嘉庆七年(1802年)通江县建阆中县,县令徐廷玉在得汉城后崖感事抒怀,书联“固国不以山溪险,成城全凭众志和”。

蓝号起义军在冉天元率领下,孤军奋战,强渡嘉陵江,一度威逼川北重镇顺庆。之后,冉天元挥师与清兵血战马蹄岗,马蹄岗之战,乃白莲教起义军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一次,此役五日四战,敌我双方数十万人猛烈拼杀,一时天昏地暗,尸横四野。就在此役,大元帅冉天元受伤被俘,在成都东校场被凌迟处死时,谈笑自若,慷慨赴义。轰轰烈烈,纵横五省的白莲教起义军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终因缺乏一领导,缺乏协同作战,最终被清廷各个击破,无法逃脱失败的命运。席卷米仓古道的硝烟早已散尽,然历尽沧桑的题刻依然清晰,见证着风云变幻的血腥历史。

03

沿着米仓古道寻觅,跨越千年的时空,分明可听到一些清晰傲然却熟悉、亲切的声音:“唐代诗祖”陈子昂曾写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空前绝后之作,成为“开一代诗风”的“百代文宗”。陈子昂乃梓州射洪人,“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经,历观丘坟,旁观代史,原其政理,察其兴亡”。24岁时沿米仓古道北上长安,高中进士。

唐初,陈子昂第一个在理论上提倡力延“汉魏风骨”的文学主张,反对“齐梁”彩丽竞繁文风。相传诗人张九龄曾以弟子礼求教于陈子昂。陈子昂阐述了诗词创新的三种借鉴,“借语、借意、借势”。陈后主诗“日月光天德”乃借傅咸“日月光大清”之语。沈佺期“小池残暑退,高树早凉归”是借柳恽“太液沧波起,长相树高秋”之意,而陈子昂诗作《渡荆门望楚》即借《水经》《离骚》之势。借语为下乘,借意为中乘,借势为上乘,只有借势方可写出真正的好诗。张九龄后来果然写出了光耀诗坛的佳作,与陈子昂一起为初唐诗风的转变,立下了不世功勋。后人在谈到初唐诗歌时,多将陈张二人相提并论。

因朝中无人,陈子昂一度找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直到唐高宗晏驾,武后临朝称制,招贤若渴,陈子昂进献《王霸大略》受到武后欣赏,拜麟台正字,后升迁右卫胄参军,才算遇到了“明君”。武则天称帝时,他又奉命写了《大周受命颂》,歌颂武后“正皇典,恢帝纲,建大周之一统,历革旧唐之遗号”,颂扬改国号为周是“顺乎天,而应乎人”,客观上为武则天篡位夺权起到了呼应作用。这时的陈子昂,大有如鱼得水之势,差不多跻身武则天的“宠臣”了。

武则天极信佛教,为给自己君临天下扫清障碍,规定佛教在道教之上,招致满朝哗然。而受武则天赏识的陈子昂更坚决反对,君臣间开始出现根本分歧。武则天生性多疑,“疑天下多图己”,“欲大诛杀以威之”,朝廷盛开告密之门,一时冤狱遍国中。陈子昂不可避免地遭受打击和排斥,38岁那年,以丁母忧解官返乡避祸。其间,曾到壁州游历,隐居城南张康侯庙数月之久。后人为纪念他,将张康侯庙改称“射洪庙”,为之重塑金身,顶礼祭拜。两年守制期满,陈子昂再回洛阳作右拾遗,人虽在朝,却默然不乐,心中已私有挂冠之意。

698年,陈子昂罢职归田,自米仓古道黯然返回故乡。久视元年(700年),陈子昂遭权臣武三思亲信射洪县令段简迫害,以致“杖不能起”,并罗织罪名下狱。一个小小县令竟敢下此毒手,其中自然大有文章。而陈子昂与武则天渐行渐远的结局,也注定了他厄运的使然。文人从政,身负与生俱来的缺陷,身兼儒、佛、道三教的陈子昂亦未能跳出此窠,愤然绝命时年仅42岁。可怜一代诗豪,命丧恶奴之手,令后人为之怆然涕下。宝应二年(763年)秋,滞留蜀中的大诗人杜甫游学金华山凭吊陈子昂读书台,为大师冤屈之死悲愤不已,高度称赞其绝世诗才:“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初唐四杰”之少年诗人王勃,天资聪颖,善文辞,工诗赋,未冠应试及第,沛王李贤(章怀太子)闻其名,诏任修撰兼侍读。因戏为《檄英王鸡》被高宗斥责。遭贬谪时年仅弱冠。669年,王勃自长安经褒斜道,走米仓古道入蜀,竹旅居巴蜀数年,遍访巴山蜀水。王勃游历巴山蜀水,没有留下更多的逸闻奇事。除了对“九井十八街”流连忘返,更对古朴的巴山民俗多有偏好。巴蜀虽好,却非久留之地,年方弱冠的少年才子不得不经历“长亭更短亭”的折柳之别,留下了众多的唱和与别离之诗。其借抒写古巴州风光的《江亭送别》却风味独特: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夜月,谁见泣离群。

“江亭”(柳津桥),为古巴州迎来送往之所也。由诗作可以看出,作者虽郁闷愁苦,潦倒江湖,只能寄情山水,却始终心存希望,未坠青云之志。24岁那年,王勃路过南昌郡,于高朋满座中即席作《滕王阁序》,一时名动文坛。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更为千古奇句。之后,王勃赴海南省亲,渡海而溺,不幸身亡。诗人虽逝,文中抒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浩然之气,历千百年仍与日月共存,同沧桑不朽。

唐代大诗人李白仗剑出蜀之前,遍游巴山蜀水,为米仓古道雄浑诡奇所感染,写下诗作《巴女词》:

巴水急如剑,巴船去若飞。

十日三千里,郎行几时归?

诗中的险奇风光和闺中怨情,极具巴山风情风味。之后,李白自三峡顺流而下,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先是访司马承祯到天台山,虽赋诗表达炼丹成仙的愿望,而心中装的却是激昂青云的壮志。后在剡中与道士诗人吴筠谈诗论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受到了吴筠的礼遇和夸奖。由于吴筠鼎力向唐玄宗举荐,更因玄宗之妹玉真公主也听到李白的诗名,很愿意结识他。当时李白诗名已颇有些“名动京师”,也确实怀着满身才华:他的诗作被诗坛老匠贺知章读了,赞赏“可以泣鬼神矣”。他又会论兵击剑,“托身白刃里,杀入红尘中”,可谓骁勇风流;他还善于书法,书法家黄山谷说他的草书风格“大类其诗”;善饮酒就自不说了,当时已有人称其为“酒仙”,他还会鼓琴弄瑟,并健谈阔论,时人称“李白粲花之论”,千般才情的李白堪称文坛的宠儿。于是,唐玄宗接连三次下诏,李白乐得喜形于色,踌躇满志,顾不得妻儿牵衣挽留,“问我西行几时归”,便“仰天大笑出门去”,快马加鞭出米仓古道奔长安而去。

然而,曲高和寡,遗世独立的“谪仙人”怎能见容于那些当朝权贵呢?天宝年间,那个“中兴之主”唐玄宗早已忘却了“开元盛世”的治绩,开始陶醉于权臣的阿谀逢迎和杨贵妃的酒色之乡。身为供奉翰林,相当于皇帝文学顾问的李白,从少年时代便开始积累起来的那些学问、韬略毫无用武之地。虽然在朝廷出尽了风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把自古以来文人学子的狂傲与风流尽情挥洒,却最终成为奸臣们的众矢之的。不到三年光景,李白便在“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的愤慨中被玄宗“赐金还山”,心灰意冷地离开了长安,经米仓古道、剑门蜀道返回故乡。开始“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闲云野鹤式的生活。

长安归去来,一步一辛酸。李白最终没有成为朝廷的显官,却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伟大诗人。他挥笔写下了闪烁文坛的千古绝唱《蜀道难》,“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诗中之“鸟道”,系指米仓、剑门古道。那描写奇山险径的“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兀,砅崖转石万壑雷”的语句,更是千里米仓古道奇峰秀水,鸟道缘崖的诗意描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官场的尔虞我诈,心中的耿耿块垒,使李白感慨万千,黯然神伤。他疲惫地发出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诘问。那是怎样的诗思和忧愤啊!

“自古词人多入蜀”。还是这条古道,继“诗仙”李白之后,“诗圣”杜甫也不得不走来。杜甫就是沿着这条古道自华州司功参军任上弃官入蜀,最终于成都浣花溪畔筑草庐而居的。年迈天命的诗人,在蜀中度过了几年艰辛潦倒的生活,经历了难以为继的苦难。杜甫的早年经历与李白何其相似,当他怀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火热政治热情,从洛阳来到长安参加京城的进士考试。却因奸相李林甫的把持,无一人登科及第。奸臣当道,欺上压下,泱泱朝廷鱼龙混杂,政治早已不再清明。飘零蜀中的杜甫衣食堪忧,虽然其后被巴州刺史严武推荐,出任剑南节度参谋,检校尚书工部员外郎,挣了个让后人津津乐道的“杜工部”。然而,在那个可有可无的幕僚位置上,杜甫仅作了短暂的“旅行”,便飘然挂印而去。

在剑南任上,杜甫曾沿米仓古道游历巴州,并在南龛山吟诗题铭。历时两月的巴州之游,使杜甫苦闷的心情才稍有好转。与严武交游,他写下了《九日奉寄严大夫》:

九日应愁思,经时冒险艰。

不眠持汉节,何路出巴山。

小驿香醪嫩,重岩细菊斑。

遥知簇鞍马,回首白云间。

这首诗细腻地刻画了米仓古道的风土人情。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流离失意的生活窘象。在巴州期间,杜甫还写下一首吟诵巴山乡风的诗作《大麦行》:

大麦干枯小麦黄,妇女行泣夫走藏。

车至集壁西梁洋,问谁腰镰胡与羌。

岂无蜀兵三千人,部领辛苦江山长。

安得如鸟有双翅,托身白云还故乡。

杜甫返剑南回川西平原后,在朋友的帮助下,于城郊置地,盖起了一座“草堂”,却无法使自己的茅屋不为秋风所破,更无法驱逐“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贼盗”的蹇乖命运,只好在诗中仰天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悲壮呼唤……

值得关注的是唐代大历诗人于鹄仿巴山民歌写下的《巴女竹枝词》:

巴女骑牛唱竹枝,藕丝菱叶傍江时。

不愁日暮还家错,记得芭蕉出槿篱。

《竹枝词》乃起源于巴地的巴人音乐,早在先秦时,巴人创造的《竹枝词》《巴渝歌》,后来成为古乐府重要组成部分。到了唐代,《竹枝词》开始广泛流传于巴渝荆楚之地。白居易、刘禹锡、元稹、李商隐等都曾作过《竹枝词》。元稹任通州(达州)司马时,根据民间传说创作了长诗《李娃》,后被改编成话本《李娃传》。诗作实为《竹枝词》之变体,至于改编的话本,更是大量地采用了原汁原味的《竹枝词》。刘禹锡所作的巴东《竹枝词》与于鹄作的巴山《竹枝词》异曲同工,只因刘禹锡诗名盛大,知者甚广,而于鹄之作便显得有些寂然了。对巴蜀《竹枝词》,后人称之“诗之国风,辞之九歌”。至今传唱不衰,生命力极盛的巴山民歌,实乃巴山《竹枝词》千百年相续的诗意传承。

晚唐诗人李商隐,唐文宗开成三年进士,曾任秘书省校书郎的小官。因卷入牛(僧孺)李(德裕)“党派”之争,最终遭受双方排挤,政治前途黯然,一生郁郁不得志。大中年间,辟为剑南东川节度判官,经常往来于长安与巴蜀之间的米仓古道。那首“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千古名篇《夜雨寄北》写于米仓古道。也有史载:“诗寄北方友人,实为缅怀亡妻,写于符阳。”符阳(涪阳)乃世界上第一朵银耳的发祥地。《银耳碑志》“雾霭溪橡树产耳,前色黑,丙申俱白,丁酉尤甚……”银耳系真菌,它的生成全靠气候适宜,雨量充沛,同时要天上云遮雾绕,空气湿润,地下土壤疏松地气使然。由此推测,银耳生成与“巴山夜雨”应不无关系。李商隐的另一首《初起》:

想象咸池日欲光,五更钟后更回肠。

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

更生动地描绘诗人滞留巴山蜀水,却思念长安之月的苦闷情怀。还有诗作《巴江柳》:

可惜巴江柳,柳色绿浸江。

好向金銮殿,移阴入绮窗。

那些满载诗人心中的渴求和苦闷,统统都被丢失在米仓古道上了。纵观李商隐一生诗作,皆苦涩离奇,生僻费解,多为“无题”。其实,只要略知诗人官宦生涯之蹉跎,人生际遇之坎坷,再看看晚唐王朝风雨飘摇的局面,便不难理解诗人诗作为何总是“无题”了。

沿着米仓古道,还走来了“细雨骑驴”的南宋大诗人陆游。陆游出生在山河破碎的南宋王朝,绍兴中应礼部试,本应钦点状元,却不幸为奸相秦桧所黜。孝宗即位,赐进士出身,任过镇江、隆兴通判类偏官,官场甚不得意。“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书锦官城。”乾通六年(1170年)陆游自米仓古道入蜀,任夔州通判,后入四川宣抚使王炎幕府。这个一腔热血保家卫国的“抗战派”诗人,不得已身入蜀中,离前线越来越远,北上击贼的愿望也越来越空了。除了失望、悲伤、气愤,还能干什么呢?陆游一生虽无缘做得显赫官位,却始终满怀忧国忧民之心入蜀经年,在宣抚司任上,为收复长安而奔走呼号。“渭水秦关天不远,著鞭无日涕自横”,诗人眼中纵横流淌的都是郁愤之泪。

1172年,陆游路过巴州,夜宿奇章僧刹,卧听钟磬之声。想平生满腹经纶,却无报国之门,年老体衰,仍为江山社稷而忧愤,为抗金复国之事而奔忙。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提笔写下了《过奇章僧刹》:

转尽穷山入翠微,松阴拂拂冷侵衣。

长天秋水自一色,断埋孤云空四飞。

客路何年闲马足,硒溪平昔负鱼矶。

僧窗不得吟清昼,又拥蓝舆到夕晖。

以幕僚身份劳碌奔波于古道缘崖,悲伤无奈之意溢于诗情。

南宋一朝,奸佞当道,国穷日蹇。虽有大金国雄踞北方虎视眈眈,偏安江南的王公贵族们仍歌舞升平,“隔江犹唱后庭花”。陆游在巴蜀期间,写了大量的感事咏怀诗,意在借古讽今,告诫南宋统治者不要蹈历史覆辙。他咏叹蜀汉之诗:

自惜英雄有屈信,危机变化亦逡巡。

阴平穷寇非难御,如此江山坐付人。

诗抒蜀汉之事无疑,仅仅只为写历史而作?不,陆游是借古讽今,意在警告南宋统治者。否则,怎么说存亡终在人呢?昏庸的统治者除了穷奢极侈外,如何懂得“存亡之道,关乎人心”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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