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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好兄弟:岂是人间随随便便的烟火

 a岳阳 2020-08-28

北宋好兄弟:岂是人间随随便便的烟火

那是在黄州。有一天,苏轼搁自家“东坡雪堂”饮酒。先用盅,后用杯,越喝越美对瓶吹,不知不觉就喝大了。深夜回家,敲门,家童酣睡不醒。也罢,他拄杖坐下,听江水涛涛,叹流年无情。

此情此景,他诸多感慨,吟诗一首自不必说,关键是他思考人生,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条大河,大河曲折,一串坎坷。心里很不是滋味,差一点就铁了心: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还好,好罐子最终没有破摔,其缘由是苏轼有个好兄弟,好兄弟时常抚慰他。

苏轼是哥哥,字子瞻;苏辙是弟弟,字子由。哥哥年长弟弟两岁。他们的父亲苏洵,号老泉,小孩子都知道,《三字经》里提到过: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

苏轼与其父亲苏洵,弟弟苏辙,同属“唐宋散文八大家”。他们的老家在四川眉山,古称眉州眉山,具体在川西平原,更具体在成都、峨眉山与乐山大佛之间。1963年,朱德总司令到眉山,挥笔题诗:一家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诗赋传千古,峨眉共比高。说的就是老苏家三父子。

早前,北宋蜀地也有民谣:眉山生三苏,草木尽皆枯。说的就是老苏家三父子占尽人杰,用尽地灵,导致眉山境内草木不旺,绿化受影响。这笔账见于宋人笔记,不知是真是假。

现在的四川人,不打牌就打瞌睡。1000年前应该不是这样。那一阵,父亲苏洵喜欢靠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听苏轼兄弟俩念书。当年,苏洵参加科举考试,几次都没考上,一肚子气没地方去,正好拿俩小子练手。正所谓:晚辈高声诵读,抑扬顿挫,清脆悦耳,老辈倚床而听,云游千里,人生一大乐事。此时苏洵的心情正如林语堂所描绘:象猎人打猎,自己几番搭箭拉弓,均未得手,颇不甘心,搭上新箭,让儿子们拼了。

满载着父亲的希望启航,苏轼、苏辙两兄弟万念俱灰,唯有读书。期间,免不了一起被吼,一起挨打,当然偶尔也有可能被父亲一顿褒奖,亲亲抱抱举高高。反正是水深火热,哥俩于一惊一乍、同甘共苦中缔结了深厚的兄弟情谊。

一定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在苏轼十岁的时候,他便写下“人能碎千金之壁,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的句子。大意是说:有人(比方说蔺相如)打碎千金碧玉,面不改色,摔破一口锅,却忍不住尖叫;还有人(比方说武松)能与猛虎搏斗,遇到一只马蜂,却大惊失色。其深意是说:人哪,扛大事容易,经小事却未必。联系实际,再往下想一层,现如今,许多人栽跟头,没栽在“大”字上,皆栽在“小”字上。确是这么一个理。

这样的认识,岂是一般人?这样的道理,十岁的苏轼如何悟得?八岁的小苏辙似懂非懂,一脸崇拜,直接跪了。

想必苏洵一定怦然心动。他受伤的荣誉心不药而愈。

果不其然,嘉佑二年(1057年),苏轼和苏辙,一个20岁,一个18岁,两位年轻的老司机,同科进士及第。兄弟俩向父亲报喜,苏洵百感交集,脱口四句打油诗: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

北宋好兄弟:岂是人间随随便便的烟火

时间往回拉一点,苏轼与苏辙告别家乡,赴京赶考。考试的结果我们已经知道,路途的过程你却不见得知晓。

因为路途遥远,兄弟俩嘉祐元年(1056年)就出发了。

一路爬山涉水,背景音乐用得是粤语版歌曲《路随人茫茫》: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

1987年版的电影《倩女幽魂》,用的就是这个主题曲。片中,张国荣饰演的书生宁采臣,赶考途中,夜宿兰若寺,与王祖贤饰演的幽魂聂小倩,演绎了相亲相爱的故事。

苏轼与苏辙赶考,同样夜宿古寺,古寺位于现河南省三门峡市(古称渑池)。当天夜里,兄弟俩没有等到聂小倩,辗转难眠,在古寺老僧人奉贤的墙壁上分别题了一首诗,时间久远,墙面已经斑驳,字迹模糊,认不清了,依稀的意思大致是:山有水相随,我有兄弟伙,敢做敢当嘿撇脱,一辈子一起过。诗是真写了,是不是这一首?留待读者再考证。

有话长,无话短。转眼到了嘉祐六年(1061年)冬,大雪纷飞,苏轼以制科考试第一名的身份,被朝廷派赴陕西凤翔为官。苏辙一路相送,直到郑州。分手回京后,苏辙独坐书斋,想到远行家兄已经翻越崤西古道,想到哥哥此番又要经过渑池,想到自己19岁时,差一点就当上了渑池县吏。反正就是和渑池有缘。起身,他写下《怀渑池寄子瞻兄》: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遥想独游佳味少,无方骓马但鸣嘶。

苏辙遥想,兄台独行一定旅途寂寞,前路迷茫,只能听到骓马嘶鸣。一字一句,兄弟关怀之情跃然纸上。

收到弟弟的真情,苏轼唏嘘良久,一方面是心疼,一方面是思念,来回不停捏手,心情难以平复,起身,写下《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说:兄弟啊,人生漂泊,就像飞鸿踏雪,偶尔留下爪印,转眼便不知所踪。此番再度经过渑池,老僧奉贤已逝,当年我们兄弟题诗的墙壁已经斑驳。物是人非,可当年情境历历在目:哥俩相扶而行,路长人困,跛脚毛驴累得够呛,嘶鸣声萦绕耳畔。

弟弟找哥哥抒怀,有对前尘往事的深情眷念,有对哥哥的牵挂;哥哥对弟弟述说无常,回忆当年旅途艰辛,有人生飘忽不定的怅惘,有珍惜当下,勉励未来的思考。

北宋好兄弟:岂是人间随随便便的烟火

回顾苏轼这一生,一辈子撞南墙。心是真大,命是真不好。

因为不容于革新派王安石,苏轼在京城待不下去了。苏辙从小就稳重,有政治家的气质,他劝导苏轼:朝堂险恶,不行就撤。

想来也是,苏轼便撤了。先是杭州,后是山东密州。

前后六年,兄弟俩见不上面。苏辙想哥哥想得厉害。传说这事被陕北人知道,后来民歌中便唱了:“想哥哥想得我心花花乱,呀呼嘿,下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 。感动不少人。

苏轼也想弟弟,想得很豪放。1076年中秋,第六个没有子由的中秋,明月当空,苏轼喝了点酒,情感怦然爆发。起身,他写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词中,苏轼质问老天爷:啷个搞?我们兄弟伙天各一方,关键时候,作为一个月亮,你不晓事,又大又圆,搞个锤子。苏轼还感慨:人有悲欢,月有圆缺,事事都有缺憾。啷个办嘛?苏轼又微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读了哥哥写的词,苏辙激动不已,思念的潮水越发汹涌。一年之后的中秋,苏辙来到徐州,与苏轼相聚。泛舟畅游,苏辙起身,特别写下《水调歌头 徐州中秋》: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确实分别的太久太久,屈指算来,整整七年。去年中秋,明月含忧;今年中秋,欢聚彭城山下,兄弟一同泛舟汴河,丝竹鼓乐,惊起沙洲鸿雁。

快乐总是短暂。今夜把酒言欢,明夜水驿孤帆。此去经年,就怕如同古人王粲,流落天涯,北望故乡而不能回,唯有惆怅,登楼凭望。

这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让人潸然泪下。苏轼不禁叹息:“子由,明月不胜愁,依旧照离忧,词是好词,但调子太苦了!”

所以还是苏轼心大。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苏辙所言“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一语成谶,此后多年,分别成了兄弟俩生活的真实写照。

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发生了。苏轼又撞了一回南墙。

外人看来,起因还是苏轼,他就是太豪放了,仗着自己才华横溢,喝酒撸串写诗歌,让人抓住了小辫子。这下糟了,摊上大事了。

得亏了苏辙。“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来陪你一起度过”,“你是陈浩南,我就是山鸡”,得到消息,他冒着罢官丢命的危险,遣一匹快马,星夜兼程,赶往湖州,给兄长报信。

不出所料,苏轼被下了大狱。苏辙倾尽所有,上下打点,接着又写下奏折,《为兄轼下狱上书》,为兄长做无罪辩护;关键是他还说,如有不妥,愿辞去一应官职,为兄长抵罪。这一刻,苏轼在狱中,正思念兄弟,写下诗句“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兄弟情深,把皇帝感动得一塌糊涂。皇恩便浩荡了一回。乌台诗案,最终结果是苏轼被贬往黄州,苏辙被贬往筠州(江西高安)。断雁西风。苏轼一人远赴湖北,苏辙拖一家十五口,另携兄长全部家眷赶往江西。

这正是,“我的好兄弟,前方大路一起走,哪怕是坎也一起过,苦点累点又算什么”。

北宋好兄弟:岂是人间随随便便的烟火

很明显,苏轼和苏辙,性格迥异。苏轼为人豪放不羁,烟花一样绚烂夺目;苏辙为人沉稳内敛,烛火一样温暖平和。以苏轼的做派,有如此老成持重的弟弟作为依仗,实在是一种福气。后人说,正是苏辙的隐忍坚韧,成就了苏轼穿越时空的锋芒与伟才。

风雨来得猝不及防。便在1094年,新党重新执政,苏家兄弟双双步入长达7年的贬谪生涯。苏轼被贬惠州,苏辙再度被贬筠州。

被贬惠州之时,苏轼身上竟无积蓄,连去惠州的路费都凑不出来。苏辙知道后,二话没说,倾尽所有,筹了七千缗给哥哥,以便安顿家人。

苏轼在惠州呆了三年,山水看遍了,热带水果吃够了,心花怒放就写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为报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

说起来,苏轼也真是的,您这是在被流放、被处罚,上映的是人生悲剧。你好歹也需拿出点职业精神,做出些苦大仇深的模样,让上面看着高兴。你却好,又是吃又是睡,硬生生演绎成生活轻喜剧。

果不出所料,诗词流传到京城,朝中权贵一看,好家伙,苏子瞻,我让你快活!凌空抽射,我再扁你一次。

说扁就扁。1097年,苏轼再次被贬海南,附带着也把苏辙贬到雷州(今广东雷州半岛)。路途中,这对难兄难弟终于见面了,此时的苏家兄弟,已是两鬓斑白,时光在哥俩额头刻下了沧桑纹路。兄弟相见,啥也不说了,这么多年互相都了解,一路絮叨,慢慢赶路。也算快活。

殊不知,这便是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回头再想,人生短短几十载,仿若白驹过隙,欢快也好、悲伤也罢,就如大梦一场。即算把你从梦中叫醒,你也未必明白今夕何夕。

转眼又是中秋,皓月当空。苏轼初到海南儋州,苏辙远在雷州。月亮依旧,人事全非。此情此景,必须写诗。苏轼背过身,填词一首: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首《西江月》,透着孤寂。想当初,写《水调歌头》的时候,苏轼尚在密州,送给子由的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时的苏轼懂得“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看得开也想得通。但此篇《西江月》,感情尤为低沉。难道是道理变了吗?自然不是,不过是“人生几度新凉”,此时的苏轼也不再年轻,鬓边早已有了白发,前途尚在迷茫,人便到了天涯。天涯尽处,尚有前路吗?

这一刻,苏轼不禁感慨:一切就是一场梦,人生几十年,历经多少秋月?秋风撩动树叶,沙沙作响在这长廊;鬓边的白发,人间的秋霜,不胜凄凉。就在这中秋之夜,酒不甚好,客不甚多,月移云遮,明暗斑驳。还有谁?与我一同欣赏孤月?不需要答案,我自己端起酒盏,凄然北望。那是我兄弟所在的方向。

中秋之夜,苏轼无可救药地思念着自己的兄弟。

四年后(1101年),苏轼离开儋州,病逝于常州。遵照兄长遗言,苏辙将其安葬于嵩山之下,并卖掉自己部分田产,将三个侄子接到身边共同生活。

北宋好兄弟:岂是人间随随便便的烟火

回到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风华正茂,出任凤翔府判官。为了照顾父亲,苏辙辞谢外职不就,与父亲同住京师。这是兄弟二人第一次分离。

郑州离别时,苏轼远望苏辙,他在雪地上骑一匹瘦马,他头上的乌帽一起一伏,慢慢消失在连绵起伏的沟陇中。苏轼久久站立雪地,不愿离去。在寄给苏辙的诗中,他写道: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苏轼对弟弟说:人生常有分别,唯恐时光飞逝。不如约定,待到你我年老,辞去官职,找一个清净处所,“对床夜雨听萧瑟”,听风观雨、弹琴论诗、饮酒欢歌。

多年以后,苏轼与苏辙最终生离死别。寒灯相对,苏辙再次捧读此诗,“任性”而真实的哥哥彷如就在眼前:他以最简单的方式行走于尘世。人生坎坷中,追一抹阳光,穿越荆棘;人生风雪中,撑一把旧伞,信步泥泞。如今,他从此离去。归去来兮,世无斯人,谁与游?少年出蜀时的意气风发,“对床听雨”的最终无期,一刹那全部涌上苏辙心头。

政和二年(1112年),苏辙病逝,葬于哥哥墓旁。这是最好的结局。告别尘世之际,苏辙心里一定在和哥哥交流:好兄弟!生前我们一起闯荡,死后灵魂一处安放。林下对卧听夜雨,再无灯火照凄凉,这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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